消失的木笛
1969年,次旦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拉薩,他於12歲離開家鄉,前往北京民族學院藝術系學習7年的竹笛吹奏。
在拉薩明淨的秋空下,他越發想念藏木笛的吹奏聲,這是他在兒童時代經常聽見的樂聲,也是改變他命運的聲音。在他兒童時代,拉薩的傳統節慶和儀式中,木笛雖很少獨奏,卻是不可或缺的聲音。拉薩是西藏器樂的集大成者,來自康巴地方得鼓和弦子、來自後藏的紮年琴、來自漢地的揚琴,還有中亞的曼陀鈴都在拉薩交匯,共同編織著西藏音樂的美妙樂章。
典雅大氣的宮廷音樂中,木笛吹奏的柔音標誌著合奏的開始,並與揚琴、紮年琴等相互應和,表現音樂豐富的層次感。
普通的木笛用楊木製作,木質柔軟,聲音溫和輕柔,而宮廷樂舞等重大場合所用的木笛則多為紅木所制,更為醇厚。讓兒童時代的次旦迷上笛子的,是因為這種樂器尋常見於街頭巷尾,價格更是便宜。出身于平民之家的次旦,擁有一支普通的木笛,並非難事。
他的普通木笛雖然音域完整,卻常出現音不准的情況,製作也遠談不上精美。當時在拉薩第三小學就讀的次旦對自己的竹笛愛不釋手,頻繁地在業餘演出隊中吹奏。
1963年,中央民族學院藝術系針對西藏招收西藏第一批民族器樂班,12歲的次旦因木笛技藝入選,儘管家人百般不舍,還是將他送上一輛解放牌卡車,前往北京。老師根據他的身體情況,以及牙齒和手的條件等細節要求,如他所願,安排他學習竹笛演奏。
闊別7年的次旦歸來,卻發現曾經遍佈拉薩街頭的木笛如今已經難覓影蹤。多年之後,他在異鄉發現了類似木笛的樂器,那是在北歐的挪威演出時,在挪威曲折多霧的海灣和陰冷的草甸牧場上吹響的豎笛,讓他想起兒時聽過的藏木笛聲。
地隔萬里,這種相近何來?不得而知。身在北歐,次旦卻有“他鄉遇故知”的感慨。
海東青呼嘯而來
木笛漸行漸遠,然而藏北草原上還有一種傳說中的樂器,即鷹笛。傳說這種笛子以極難尋覓的鷹骨製作,響遏行雲。其來源更是神秘,據說1800年之前就已響徹在藏北草原上。廣袤的藏北草原雖然荒涼無際,卻從遠古時代開始就是各種文明交匯地。這古老的鷹笛聲,是否曾一路走過整個歐亞大陸,最終來到藏北草原;還是誕生在這片古老的高原上,並隨著往來的祖先走向世界?
從古至今,鷹就和遊牧生活不可分割,正如牧民在大地遊牧一樣,鷹是天空中的遊牧民。他們彼此逡巡在各自領地之上,威嚴不可侵犯。而歷史上,兩者之間也時常有合作。早在唐代,白山黑水之間的靺鞨人已經養鷹隼捕獵;崛起東方的契丹和女真,更是對猛禽推崇備至。小小的猛禽海東青,甚至掀翻了一個帝國。
遼帝國有以猛禽獵天鵝的盛大節日。《遼史》中對其有生動的描述。每年正月上旬,遼國皇帝從京城出發,大約兩個月後可達鴨子河泊。當時天鵝尚未遷徙到此,皇帝一行在冰上搭起帳篷。等湖泊逐漸化冰,天鵝將遷來時,侍從都穿上墨綠色衣服,隱藏草叢中,各備鏈錘、鷹食和刺鵝錐,排列在河泊周圍。皇帝站在上風處瞭望,一旦看見天鵝立即舉起小旗,於是圍湖周邊,士兵遠泊鳴鼓,鵝驚騰起,皇帝立即把海東青放出,海東青猛飛至天鵝上方,突然急速俯衝而下,用有力的雙翅拍擊天鵝,天鵝失去平衡後墜落,侍從立即撲上前去,舉錐刺鵝,取腦先飼海東青。皇帝得頭鵝,宴饗群臣,並插天鵝毛于首為樂。
如此浩大的排場,年年侵擾這裏生活的女真人,並且要求女真人捕捉海東青進貢,終於激發了女真人的怒氣,女真起兵,橫掃遼帝國。只有耶律大石一人,如同孤鷹一般,飛至新疆,建立了橫跨中亞的黑遼帝國。
鷹骨笛聲響起
對鷹的崇拜,始終流淌在遊牧人的血液裏,揮之不去。“來如天墮,去如電逝。”
這是對遊牧大軍的描述,未嘗不可用來形容鷹。直至如今,哈薩克人和蒙古人依然有馴養大雕,用於獵狼的傳統。大雕能從天而降,緊緊攫住狼的眼睛。這樣的傳統,可以一直上溯到他們的遊牧祖先。在那些隨風而去的遊牧帝國,如匈奴、柔然、鮮卑、突厥、契丹等民族中,是否也使用過鷹骨笛?必然是有的,新疆曾出土過一件北朝時期(西元4至5世紀)的骨笛殘件,足以為證。直到如今,鷹骨笛依然是遊牧在帕米爾高原“冰山之父”腳下的塔吉克人以及吉爾吉斯人所鍾愛的樂器。
鷹骨笛吹奏出的,乃是遊牧之聲,或者說,是一個飛翔的夢想。或許這就是鷹骨笛得以誕生的原因,對飛翔的渴望。
於是我們想像,在遠古的一天,一位藏北草原上的牧人失去了他的鷹,他再不能將雛鷹小心地裹進自己溫暖的藏袍,再不能用鷹的角度俯瞰自己的草原。於是,他取出了鷹翅骨,用簡陋的道具在翅骨上鑽出幾個小孔,第一次放在嘴唇邊,吹出了飄忽的旋律。從此他將鷹笛帶在身邊,簡單而高遠的旋律伴隨著他,粗朴悠長的曲調落入雪山的陰影,訴說對天空的想念和失落的飛翔之夢。
或許鷹骨笛就是如此誕生的。
在西藏,鷹還有更加複雜的含義。藏傳佛教和苯教中,都有“大鵬金翅鳥”(藏語稱為“江”)的形象,這個鷹隼般的神靈生有鋒利的雙角,張開雙翅,怒睜雙眼,還常在口中撕咬著一條長蛇。它飛翔在主尊的頭頂上方,或是伴隨著護法神馳騁。對大鵬金翅鳥的崇拜歷史悠久,或可上溯至更古老的象雄時代。
象雄遊牧文明留下的遺跡中,就有大量的大鵬金翅鳥形狀“天鐵”,說明其歷史甚至早于佛教傳來。而象雄所在的廣闊藏西北荒原,本就是遊牧民族往來的通道。
由於在天葬中的特殊地位,鷹又被視為空行母的化身,有死亡和解脫的含義。而骨,同樣在藏文化中具有特殊的意義。使用骨製作樂器,並不只有鷹骨笛一種。藏文化中有一種使用人腿骨製作的號角,名為“岡林”。這種樂器並不用於演奏,而是一種神秘的宗教法器,在關節處鑽孔包銀,製作精美。據說吹奏“岡林”時,聲音會直達地獄,為閻羅所聽聞。至今在一些壁畫中,屍山血河間,依然可以見到對“岡林”的描繪。
奇妙的是,當鷹與骨結合,成就的鷹骨笛,卻不帶有任何宗教意味,所繼承的,依然是遊牧民族對天空的嚮往。宗教文化在這裏邂逅了遊牧文明。
不再是歷史幻影
20世紀70年代開始,次旦就沉浸在鷹笛的傳說中,他對曾經伴隨祖先遼遠歌聲的鷹笛興趣倍增。他隱約覺得,這從未聽過的鋒利的笛聲,將帶來久已消失的祖先的歌聲,傳遞歷史的真正血脈。然而鷹笛久已失傳,只空餘一個名字,其大小如何?形制如何?音域如何?有幾個孔?甚至用鷹的哪一片骨頭製作,也不得而知。次旦的夢想,類似水中撈月,畫餅充饑。
廣闊的藏北草原,去哪里尋找鷹笛的蹤影?探索多年的次旦僅僅得知鷹笛是用鷹的翅羽所做,此外一概不知。尚且不論鷹笛如何製作,鷹翅骨本身就已異常難得。鷹是高傲的生物,生活於絕壁之間,平日裏只能見它們淩厲的身影盤旋在天空,“來如天墮,去如電逝”,極少有人能見到死去的鷹,更莫論其屍骨。次旦苦苦等待,終於等到祖籍巴青縣的姐夫為他帶來了三根極為罕見的鷹翅骨,次旦視若珍寶。
如今鷹骨已備,如同破裂的古鏡已得其半,然而鷹笛如何製作,依然杳然難覓,不會說話的鷹骨將祖先的秘密緊緊包裹在內心,破鏡難圓。儘管如此,次旦和最初發明鷹骨笛的牧人一樣,飛行的夢已經成為難解的心結。而這是解開鷹骨笛之謎的最核心動力。
1993年,次旦終於見到了第一支真正的鷹骨笛,這是青海海南州文工團一位笛子演奏手所珍藏的古物。實物不大,6孔,為豎笛,較之塔吉克鷹骨笛大為不同,然而這就已經包含了次旦所夢寐以求的資訊。現在,時機契合時,他要親手製作鷹笛。
這一等又是三年。
1996年,反復思慮之後,次旦和他的老師在北京開始製作鷹笛。他們小心翼翼地按照古鷹笛的實物,在次旦的鷹翅骨上鑽孔試製。甫一試吹,音色之絕妙即令人震驚。老師豪興大發,將剩下的兩根鷹骨也分別按照現代的規格製成了笛與蕭,然而其音色竟然大不如人意。
只得承認,古人的鷹笛製作確有過人之處。三根珍貴的鷹翅骨全部用盡,次旦的鷹骨笛,成為唯一一支還在吹奏和使用的鷹骨笛。
至此,鷹骨笛從遠古的傳說中走來,終於讓1800年之後的人們聽到其穿雲破霧之聲,重又吹響。猶如古蓮子千年之後重又萌芽,菡萏生姿。當骨笛吹響時,如同在高空響起鷹鳴,並不刺耳,卻高遠飄搖,翎羽招展。當笛聲落下,吹笛的牧人已經走入古老草原,不見蹤跡。
傳說李白酒醉之後,跳下水中撈月而死,那麼次旦憑藉這一個如同水中幻影般的夢想,卻將明月般的鷹骨笛從歷史的幻影中撈了出來。
這支鷲鷹的翅骨製作的骨笛,精美、微彎、泛著水中滿月象牙般的光澤,還墜著美麗的銀髁子和綠松石、蜜蠟。
“這是全西藏第一支音階完整的鷹笛,可以奏出十二平均律,並可以上兩個八度,完全可以適應樂團的演奏。”次旦不無驕傲地說。如今他的鷹笛已經不僅限於吹奏牧民們遼遠的放牧小調,而是更多在劇團中演出。
“十多年來,我基本只吹鷹笛,已經不太吹竹笛了。”次旦微笑言道。
笛聲破空而起,飛翔之夢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