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鷹骨笛

08/09/2014
Published in 藝術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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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杜冬

據說,出生沒幾天的幼鷹,就要接受母鷹近乎殘酷的飛行訓練,幼鷹被母鷹從很高的地方,一次次地往下扔……這種孤寂的飛禽,便這樣在生死磨礪中成長為空中霸主!當鷹的生命隕落,牧人在鷹翅骨上鑽孔而吹,嘹亮激蕩的樂聲瞬間刺破雲霄。 

消失的木笛

1969年,次旦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拉薩,他於12歲離開家鄉,前往北京民族學院藝術系學習7年的竹笛吹奏。

在拉薩明淨的秋空下,他越發想念藏木笛的吹奏聲,這是他在兒童時代經常聽見的樂聲,也是改變他命運的聲音。在他兒童時代,拉薩的傳統節慶和儀式中,木笛雖很少獨奏,卻是不可或缺的聲音。拉薩是西藏器樂的集大成者,來自康巴地方得鼓和弦子、來自後藏的紮年琴、來自漢地的揚琴,還有中亞的曼陀鈴都在拉薩交匯,共同編織著西藏音樂的美妙樂章。

典雅大氣的宮廷音樂中,木笛吹奏的柔音標誌著合奏的開始,並與揚琴、紮年琴等相互應和,表現音樂豐富的層次感。

普通的木笛用楊木製作,木質柔軟,聲音溫和輕柔,而宮廷樂舞等重大場合所用的木笛則多為紅木所制,更為醇厚。讓兒童時代的次旦迷上笛子的,是因為這種樂器尋常見於街頭巷尾,價格更是便宜。出身于平民之家的次旦,擁有一支普通的木笛,並非難事。

他的普通木笛雖然音域完整,卻常出現音不准的情況,製作也遠談不上精美。當時在拉薩第三小學就讀的次旦對自己的竹笛愛不釋手,頻繁地在業餘演出隊中吹奏。

1963年,中央民族學院藝術系針對西藏招收西藏第一批民族器樂班,12歲的次旦因木笛技藝入選,儘管家人百般不舍,還是將他送上一輛解放牌卡車,前往北京。老師根據他的身體情況,以及牙齒和手的條件等細節要求,如他所願,安排他學習竹笛演奏。

闊別7年的次旦歸來,卻發現曾經遍佈拉薩街頭的木笛如今已經難覓影蹤。多年之後,他在異鄉發現了類似木笛的樂器,那是在北歐的挪威演出時,在挪威曲折多霧的海灣和陰冷的草甸牧場上吹響的豎笛,讓他想起兒時聽過的藏木笛聲。

地隔萬里,這種相近何來?不得而知。身在北歐,次旦卻有他鄉遇故知的感慨。 

 

海東青呼嘯而來

木笛漸行漸遠,然而藏北草原上還有一種傳說中的樂器,即鷹笛。傳說這種笛子以極難尋覓的鷹骨製作,響遏行雲。其來源更是神秘,據說1800年之前就已響徹在藏北草原上。廣袤的藏北草原雖然荒涼無際,卻從遠古時代開始就是各種文明交匯地。這古老的鷹笛聲,是否曾一路走過整個歐亞大陸,最終來到藏北草原;還是誕生在這片古老的高原上,並隨著往來的祖先走向世界?

從古至今,鷹就和遊牧生活不可分割,正如牧民在大地遊牧一樣,鷹是天空中的遊牧民。他們彼此逡巡在各自領地之上,威嚴不可侵犯。而歷史上,兩者之間也時常有合作。早在唐代,白山黑水之間的靺鞨人已經養鷹隼捕獵;崛起東方的契丹和女真,更是對猛禽推崇備至。小小的猛禽海東青,甚至掀翻了一個帝國。

遼帝國有以猛禽獵天鵝的盛大節日。《遼史》中對其有生動的描述。每年正月上旬,遼國皇帝從京城出發,大約兩個月後可達鴨子河泊。當時天鵝尚未遷徙到此,皇帝一行在冰上搭起帳篷。等湖泊逐漸化冰,天鵝將遷來時,侍從都穿上墨綠色衣服,隱藏草叢中,各備鏈錘、鷹食和刺鵝錐,排列在河泊周圍。皇帝站在上風處瞭望,一旦看見天鵝立即舉起小旗,於是圍湖周邊,士兵遠泊鳴鼓,鵝驚騰起,皇帝立即把海東青放出,海東青猛飛至天鵝上方,突然急速俯衝而下,用有力的雙翅拍擊天鵝,天鵝失去平衡後墜落,侍從立即撲上前去,舉錐刺鵝,取腦先飼海東青。皇帝得頭鵝,宴饗群臣,並插天鵝毛于首為樂。

如此浩大的排場,年年侵擾這裏生活的女真人,並且要求女真人捕捉海東青進貢,終於激發了女真人的怒氣,女真起兵,橫掃遼帝國。只有耶律大石一人,如同孤鷹一般,飛至新疆,建立了橫跨中亞的黑遼帝國。

 

鷹骨笛聲響起

對鷹的崇拜,始終流淌在遊牧人的血液裏,揮之不去。來如天墮,去如電逝。

這是對遊牧大軍的描述,未嘗不可用來形容鷹。直至如今,哈薩克人和蒙古人依然有馴養大雕,用於獵狼的傳統。大雕能從天而降,緊緊攫住狼的眼睛。這樣的傳統,可以一直上溯到他們的遊牧祖先。在那些隨風而去的遊牧帝國,如匈奴、柔然、鮮卑、突厥、契丹等民族中,是否也使用過鷹骨笛?必然是有的,新疆曾出土過一件北朝時期(西元45世紀)的骨笛殘件,足以為證。直到如今,鷹骨笛依然是遊牧在帕米爾高原冰山之父腳下的塔吉克人以及吉爾吉斯人所鍾愛的樂器。

鷹骨笛吹奏出的,乃是遊牧之聲,或者說,是一個飛翔的夢想。或許這就是鷹骨笛得以誕生的原因,對飛翔的渴望。

於是我們想像,在遠古的一天,一位藏北草原上的牧人失去了他的鷹,他再不能將雛鷹小心地裹進自己溫暖的藏袍,再不能用鷹的角度俯瞰自己的草原。於是,他取出了鷹翅骨,用簡陋的道具在翅骨上鑽出幾個小孔,第一次放在嘴唇邊,吹出了飄忽的旋律。從此他將鷹笛帶在身邊,簡單而高遠的旋律伴隨著他,粗朴悠長的曲調落入雪山的陰影,訴說對天空的想念和失落的飛翔之夢。

或許鷹骨笛就是如此誕生的。 

在西藏,鷹還有更加複雜的含義。藏傳佛教和苯教中,都有大鵬金翅鳥(藏語稱為)的形象,這個鷹隼般的神靈生有鋒利的雙角,張開雙翅,怒睜雙眼,還常在口中撕咬著一條長蛇。它飛翔在主尊的頭頂上方,或是伴隨著護法神馳騁。對大鵬金翅鳥的崇拜歷史悠久,或可上溯至更古老的象雄時代。 

象雄遊牧文明留下的遺跡中,就有大量的大鵬金翅鳥形狀天鐵,說明其歷史甚至早于佛教傳來。而象雄所在的廣闊藏西北荒原,本就是遊牧民族往來的通道。

由於在天葬中的特殊地位,鷹又被視為空行母的化身,有死亡和解脫的含義。而骨,同樣在藏文化中具有特殊的意義。使用骨製作樂器,並不只有鷹骨笛一種。藏文化中有一種使用人腿骨製作的號角,名為岡林。這種樂器並不用於演奏,而是一種神秘的宗教法器,在關節處鑽孔包銀,製作精美。據說吹奏岡林時,聲音會直達地獄,為閻羅所聽聞。至今在一些壁畫中,屍山血河間,依然可以見到對岡林的描繪。 

奇妙的是,當鷹與骨結合,成就的鷹骨笛,卻不帶有任何宗教意味,所繼承的,依然是遊牧民族對天空的嚮往。宗教文化在這裏邂逅了遊牧文明。

 

不再是歷史幻影

20世紀70年代開始,次旦就沉浸在鷹笛的傳說中,他對曾經伴隨祖先遼遠歌聲的鷹笛興趣倍增。他隱約覺得,這從未聽過的鋒利的笛聲,將帶來久已消失的祖先的歌聲,傳遞歷史的真正血脈。然而鷹笛久已失傳,只空餘一個名字,其大小如何?形制如何?音域如何?有幾個孔?甚至用鷹的哪一片骨頭製作,也不得而知。次旦的夢想,類似水中撈月,畫餅充饑。

廣闊的藏北草原,去哪里尋找鷹笛的蹤影?探索多年的次旦僅僅得知鷹笛是用鷹的翅羽所做,此外一概不知。尚且不論鷹笛如何製作,鷹翅骨本身就已異常難得。鷹是高傲的生物,生活於絕壁之間,平日裏只能見它們淩厲的身影盤旋在天空,來如天墮,去如電逝,極少有人能見到死去的鷹,更莫論其屍骨。次旦苦苦等待,終於等到祖籍巴青縣的姐夫為他帶來了三根極為罕見的鷹翅骨,次旦視若珍寶。

如今鷹骨已備,如同破裂的古鏡已得其半,然而鷹笛如何製作,依然杳然難覓,不會說話的鷹骨將祖先的秘密緊緊包裹在內心,破鏡難圓。儘管如此,次旦和最初發明鷹骨笛的牧人一樣,飛行的夢已經成為難解的心結。而這是解開鷹骨笛之謎的最核心動力。 

1993年,次旦終於見到了第一支真正的鷹骨笛,這是青海海南州文工團一位笛子演奏手所珍藏的古物。實物不大,6孔,為豎笛,較之塔吉克鷹骨笛大為不同,然而這就已經包含了次旦所夢寐以求的資訊。現在,時機契合時,他要親手製作鷹笛。

這一等又是三年。

1996年,反復思慮之後,次旦和他的老師在北京開始製作鷹笛。他們小心翼翼地按照古鷹笛的實物,在次旦的鷹翅骨上鑽孔試製。甫一試吹,音色之絕妙即令人震驚。老師豪興大發,將剩下的兩根鷹骨也分別按照現代的規格製成了笛與蕭,然而其音色竟然大不如人意。

只得承認,古人的鷹笛製作確有過人之處。三根珍貴的鷹翅骨全部用盡,次旦的鷹骨笛,成為唯一一支還在吹奏和使用的鷹骨笛。 

至此,鷹骨笛從遠古的傳說中走來,終於讓1800年之後的人們聽到其穿雲破霧之聲,重又吹響。猶如古蓮子千年之後重又萌芽,菡萏生姿。當骨笛吹響時,如同在高空響起鷹鳴,並不刺耳,卻高遠飄搖,翎羽招展。當笛聲落下,吹笛的牧人已經走入古老草原,不見蹤跡。

傳說李白酒醉之後,跳下水中撈月而死,那麼次旦憑藉這一個如同水中幻影般的夢想,卻將明月般的鷹骨笛從歷史的幻影中撈了出來。

這支鷲鷹的翅骨製作的骨笛,精美、微彎、泛著水中滿月象牙般的光澤,還墜著美麗的銀髁子和綠松石、蜜蠟。

這是全西藏第一支音階完整的鷹笛,可以奏出十二平均律,並可以上兩個八度,完全可以適應樂團的演奏。次旦不無驕傲地說。如今他的鷹笛已經不僅限於吹奏牧民們遼遠的放牧小調,而是更多在劇團中演出。

十多年來,我基本只吹鷹笛,已經不太吹竹笛了。次旦微笑言道。

笛聲破空而起,飛翔之夢重新上路。

Read 1182 times Last modified on 週二, 07 七月 2015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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