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東海上的桃花島夜宿,但那裏的桃花太工整,太平坦,千篇一律;我也曾走訪過皖南的古村落,桃花落在古石板路上確實有如薛濤箋一般優美,然而那裏的步伐太多,花開花謝太匆忙;直到我追尋著桃花旋開旋謝的腳步,越過橫斷山脈幹熱的山谷和荒涼的山脊,走進林芝。在那個春天,心沉寂在花海,傾聽著花瓣簌簌落下,安靜獨處,暢懷微笑,這才是屬於我的真正的桃花源,來一次又怎麼夠!
終於,我又一次不遠萬里來訪,來到這裏尋找心中的那個桃花村。在漫天花海裏,桃花村自然不止一處。我聽說,這裏同樣也是全世界最繁茂的森林,雲杉王高達50米以上。桃花村就深藏在森林之中,只有小徑可以通向那裏。我詢問了許多人家,在森林公路上漫步了一個上午,和前往拉薩的朝聖者們分享了大餅和涼水,終於跨過了一座索橋。
一踏上對岸,怒吼的河水聲就驟然遠去,辛辣濕潤的熱帶植物氣味將我緊緊包裹。前方貌似無路,仔細一看,其實是一顆千年古桃樹遮住了大半道路,這棵古桃樹以龐大的根系緊緊攫取著坡邊土壤,蒼綠的桃葉廣闊地覆蓋著碎石小徑。藏香豬出沒於暴露在外的根系之間,古老的神牌和哈達纏裹著敞開的洞口,遠處的玉米地裏有幾個汗濕的脊背,伴隨著濕潤的空氣緩緩滾動。
這一切都讓人想到春秋時代的古老情景,“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裏”,似乎“兩桃殺三士”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
↑小徑深處桃花源,幽靜安逸恍若夢中
在桃花初開的季節,附近的桃花村像是浸泡在粉紫色的霧氣中,桃花的清香壓過了松柏的清苦,讓人如癡如醉。每年的三四月間,林芝桃花節就會在這花海裏精彩上演,不論是感官還是視覺上,不論是民俗風情還是宗教氛圍,它都會給我們帶來爛漫且純粹的享受。在這裏,你會欣賞到原汁原味的傳統工布歌舞,節日裏的男人們會在桃樹圍裹的院場裏掛起氈毯和箭靶,比賽響箭,而更具生活氣息的抱石頭、賽馬等活動也會在隨後的閒暇日子裏一一上演。
雖然早已過了開花的季節,但還是可以想見陽春三月時的花海盛景,一株株野生桃樹在山間錯落分佈,碎石路面上落著一些小孩拳頭大小的桃兒,絨絨的桃毛已經被雨霧打濕。但是過往的行人、頑童,甚至犛牛、藏香豬也對此不屑一顧,任憑這些桃兒被車輪碾扁,被蹄尖踢落。我好奇地拾起一個完整的桃兒,擦掉上面的砂子,吃了一小口。甜中帶酸的汁液和濃郁青澀的桃味,伴著微苦的桃皮和柔軟的桃毛捲入口中。
↑繁花之間,古桃樹下,一切都放鬆到漫不經心
向小道深處走去,這裏的桃樹更加粗大和古老,卻並不高大。它們的根系互相糾纏,和低低垂下的巨枝難分彼此。春天落英繽紛的花瓣雨已然變作桃兒,這裏地面上落的桃兒更完整、隨處都是藏香豬漫不經心啃了幾口的痕跡。我已經不知道手上的桃兒換了幾茬,走到農家旅舍門口時,手中只有兩個桃。
房東正在桃樹下坐著,赤著腳,在直徑半尺、重達數斤的石缽盂裏搗辣椒。他的小菜園裏種著蘋果還有西瓜,桃樹卻不是種的,桃樹是野的,粗大的桃枝從院外橫來,遮蔽著小徑。從旅館木制的涼臺上,可以眺望河水逶迤而來,初起的晨霧襯托著森林熊毛般的剪影。
雨還沒有止住,我只有聽房東講這個普通林芝村莊的一些故事。
我在雨後的村莊裏隨意散步,其實古桃樹才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它們有力的根系紮入泥土,以樹冠吸入風中的濕氣。逐漸成龐然巨樹,根系盤根錯節,樹蔭下幽暗如古洞。春花秋實,野桃落滿地面,無人撿拾,只有小獸如隱士般居於此地。
↑漫步娘龍村,同享午後的閒暇時光
最早的人類縱然有斧鑿,也無法奈何這與大地板結成一片的桃樹。只有在桃樹稍微稀疏的地方,開墾出薄薄的田地;借用粗大的樹冠,暫且晾曬青稞。人類是這裏的客人,傍晚走在樹蔭之下,瞥見前方安坐桃樹之下的老者,前去又不見,未必不是桃樹之仙。
即便是泥石流侵襲,將泥土沖去,古桃樹也只是會暴露其龐大的根系,桃林牢牢把握著這一片水土,已有千年。在春天桃花怒放之時,我也曾見過徒步的旅人沿著大道一路逶迤而來,滿樹的飛虻圍著花冠狂舞,走在桃花從中的旅人,甚至睫毛上都沾上蚊蚋,渾身都是桃樹熱烈的氣味。
我在這裏已經住了多久,我也記不清了。
又一個下午,我已經從森林深處回來,雖然沒有見到傳說中12人合抱的巨杉,可我已經跨過直徑兩米左右的巨樹,趟過冰冷的溪流,見證了森林深處的繁衍與死亡,聽到了森林的歌唱。
突然一場雨又落下了,院子裏幾顆古桃樹雨點般落下了新鮮桃兒,我心疼地去拾。一會功夫已經拾完了半片院子,籮筐也已經半滿;然而飄然而至的急雨又匆匆落下,在我剛才拾過的院場上,又落下了不少桃兒。這些古老的枝幹上,似乎掛著數不清的桃兒,永遠也落不完。
↑遍山爛漫花海,蜿蜒綠水碧波
再不走,我就走不了了,“不知秦漢,無論魏晉”。於是,走前最後一個晚上,我再次帶上手錶,看著重新又開始旋轉的時間,坐在涼臺上看遠方的雪山如何黯淡下去。
旁邊幾個剛來的自駕遊客人,顯然是陶醉在這濃郁的桃香中,原本計畫明天一早就要上路,如今早已喝醉了酒。
在黑夜裏,當妻子扶著自己的丈夫走回客房時,不住地輕聲埋怨。
“讓你少喝點吧,喝成這樣,明天是走不了了。哎,哎,小心點,往哪踩呢,滿地都是桃子!看,我說吧,踩了滿腳爛桃!”
男人嘿嘿地笑著,頭重腳輕地從妻子肩上垂下手去,在地上摸索,似乎找到了什麼,更加大聲的、模糊不清地笑起來,呸呸地吐著什麼。
妻子笑駡著:“還吃!這都掉地上了,走走回房去,我今天下午拾了一臉盆呢!”
黑夜裏,我微笑著,明天竟然就要離開這裏。
桃花恍若在昨天,今日口中已含桃。一切走的都太快,我竟又在期待下一個落英繽紛、芳草鮮美的春天!
↑祥雲匍匐山間,夾雜著涼爽濕潤的清風拂過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