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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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葉雪蓮的花序特寫。(攝影/牛洋)

 

    “跟我去爬山吧,山上有雪蓮花。跟我去采雪蓮花,用它裝飾咱們的家。坎坎坷坷你不要怕,爬到山頂我摘到了花。山風拂起你的發,美貌仙子也會嫉妒你的家。一首二十年前的歌,或許早已被人遺忘,然而當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在校園的藤蘿架下彈著吉他,唱這首逯學軍的《爬山》,心裡頭猛然湧出一種衝動——雪蓮花,那究竟是一種何其高貴的美麗,竟只是寫在歌詞裡頭,也會讓人心生出無限的嚮往呢?

 

 

流石灘的擦肩而別

 

    20108月,在雲南迪慶與四川省交界的山脊上,我第一次與雪蓮擦肩而過。那座山梁的海拔超過4500米,靠近山脊的位置,有一條不甚平整的小路。我們本打算沿著山坡爬上去,在流石灘尋找特殊的植物,然而就在開始爬坡後不到十分鐘,猛烈的暴雨倏忽而至,毫無徵兆地將四周變成了一片水澤。雨後混有冰雹,劈劈啪啪地砸向地面,縱然身披雨衣,那些墜落的觸感也分外真實。為了避雨,我們一身狼狽地奔向了路邊一座簡陋的窩棚。

↓氈毛雪蓮的花在盛開的時候,苞葉有時會變成紫褐色,這也便於昆蟲從遠處看到而前來傳粉。(攝影/牛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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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窩棚之中,一位藏族老人目光悠遠地看向什麼地方,直到我們紛紛鑽進窩棚裡來,老人才收回了心思,和我們打招呼。因暴雨之故,我們在這裡偶然相遇,閒談之間,老人問道:你們要藥材?

 

    問罷,老人從懷中掏出了幾隻貝母的鱗莖。原來老人經常在附近的山中采藥,這些貝母就是當天上午在旁邊的山上所采到的。得知我們只是拍照片,而並沒有買藥材的意思,老人流露出些許失望——失望了約莫五秒鐘,仿佛不甘心一般,老人說:還有雪蓮。雪蓮,你們要不要?

 

   那是一叢依然鮮活的植物,矮矮的樣子,約有不到20釐米高,葉片聚集在一起,植株頂端如葉子一樣的苞葉之間,露出毛茸茸的尚未開放的花序。就在那邊的山上,老人指了指小路盡頭的山峰,要往上走,走一個小時。雪蓮,這個好的。

 

    誠如老人所言,大多數種類的雪蓮都要生長在高海拔的山上,流石灘一類惡劣的環境,才能孕育出造型獨特的雪蓮。我們並沒有買下老人的雪蓮,但老人依然為我們詳細指點了通往有雪蓮生長的山峰的路徑——因為我們只拍照片,並不採集,大約不會對山間野生雪蓮的資源造成影響。從前我雖看過很多雪蓮的照片,但並未親眼見過生於自然環境中的雪蓮,因此對於能在流石灘見到雪蓮,心中還是懷有了莫名的興奮。

 

    然而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下雨要到晚上。老人看了看天空,之後對我們說。在高原午後的大雨之中,不要說拍照片,就是在流石灘上爬坡也極其艱難,權衡之後,我們決定下山。那一次,我見到了鮮活的雪蓮植株,那一次,我與野生雪蓮的距離,是一小時的山路。

 

傳說中的困惑

 

    其實早在武俠小說盛行的年代,雪蓮就已經背負了盛名。小說之中,雪蓮無疑是一味名貴的藥材,或用於補氣強身,或用於續命救人,而這之中,又以天山雪蓮最為精貴。2005年我曾到過天山,雖未能見到山中的雪蓮,卻在烏魯木齊的市場裡,著實被風乾的雪蓮屍骸震驚了——市場上有許多販售雪蓮的攤位,乾燥的雪蓮植株被裝在塑膠包裝袋裡,袋子外面印刷了天山雪蓮幾個大字,配以滋陰壯陽云云的藥效介紹,袋子裡頭,已經因風乾而完全變為褐色的植物,勉強分得出莖葉和花序,但無論如何,看上去總覺得那只是一團枯草。市場上的天山雪蓮並不昂貴,10元就能買到,但看著攤位裡頭堆積起來的雪蓮們,在我心裡頭,對於武俠小說中奉為神物的天山雪蓮難免生出一些疑惑。

 

    這些傢伙真的就是傳說中的雪蓮花麼?

 

    查閱《中國植物志》,果真有名叫雪蓮花的植物,描述與新疆市場上所見的雪蓮大約確實是同一種類。後來,有新疆的朋友對我說,植物志中記載的雪蓮花,就是所謂的天山雪蓮,但這種植物的野生植株已很難見到了,如今在天山一帶,適宜生長的環境中,人們專門在山坡上種植雪蓮。正因如此,市場上才能見得到成堆販售的雪蓮,因為名聲在外,遊客對於天山雪蓮的興趣其實很是高漲。

 

    然而另一個問題卻在我的心裡頭留下了深沉的陰影:《中國植物志》記載,雪蓮花的分佈區域僅僅是新疆而已,此外俄羅斯和哈薩克也有分佈,但並未記載這一物種生於青藏高原。

 

    曾經那首紅極一時的歌曲《回到拉薩》之中,鄭鈞明明聲嘶力竭地高唱:爬過了唐古喇山遇見了雪蓮花,牽著我的手兒我們回到了她的家。許多曾去過青藏高原的朋友也遇到過雪蓮——他們所見的雪蓮,是真的雪蓮花,還是其他什麼植物冒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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槲葉雪兔子,在雲南石卡雪山上遇到。(攝影/王辰)

 

雪蓮家族

 

    名為雪蓮花的植物,在植物分類學中隸屬于菊科風毛菊屬——這是個大家族,全球近400種,而《中國植物志》收錄的就有264種。在這之中,具有藥用價值的種類,主要集中在兩個類群,即風毛菊屬之下的雪蓮亞屬和雪兔子亞屬。

 

    其實,在清朝趙學敏編著的《本草綱目拾遺》之中,就有關於雪蓮花的記載:產伊犁西北及金川等處大寒之地,積雪春夏不散,雪中有草,類荷花,獨莖亭亭,雪間可愛。這裡將雪蓮花稱為雪荷花,同時還引述了他人的記述,稱雪蓮生西藏。大約在清朝,人們對於青藏高原和新疆都有了更加深入的瞭解和探索,於是雪蓮流入中原,那時人們還不會區分什麼天山雪蓮、青藏雪蓮,也因如此,金庸先生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也為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和香香公主的相會,設計了這樣一段情節:

 

    二人走到一座大山之側,遇見了山崖峭壁上的雪蓮花——“大碗公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綠,四周都是積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陽金光映照,嬌豔華美,奇麗萬狀”——香香公主流露出了對這花的嚮往,陳家洛便拼上了全身的武功,去峭壁上摘了雪蓮花下來。在金庸先生的描述裡頭,所謂碧綠的花瓣,澤是雪蓮的苞葉。這想必是雪蓮花在人們心目中最經典的形態無疑。

 

    在風毛菊屬植物的分類之中,雪蓮亞屬的最大特徵,便是花序下面那些形如葉片狀的苞葉。這些苞葉或為鮮亮的黃綠色,或帶有深紫色或紫紅色,色彩鮮明搶眼,也難怪古人將之看作蓮花的花瓣。我國雪蓮亞屬的植物有20餘種,除卻少數幾種生於華北、華中等地,大部分種類集中分佈于青藏高原至天山一帶。

 

    但雪兔子亞屬的植物,其實也被民間統稱為雪蓮”——因為它們的形態極為特殊,大都低矮,縮成一團,基部具有蓮座狀的葉叢,植株、尤其是苞葉又常具有茸毛。如果說,雪蓮亞屬的植物是站立在山上的,那麼雪兔子亞屬顧名思義,就是如兔子一般趴在流石灘上的。中國的雪兔子有近30種,它們和雪蓮亞屬的植物一起,構成了民間所謂的雪蓮,也就是廣義上的雪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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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狀雪兔子是高原上最常見的一種雪兔子,它不一定要生長在嚴酷的碎石中,而常常生在草地中、潮濕的水邊濕地上。(攝影/王辰)

 

雪兔子初體驗

 

    在雲南迪慶,我所見到的藏族老人給我們展示的雪蓮,仔細想來,也應當是某種雪兔子。當時我已習慣了人們將雪蓮和雪兔子統稱為雪蓮花,因而對於它的種類並未太過追究。只是沒想到的是,幾天之後,我便於這種雪兔子不期而遇。

 

    其實雪兔子還有一個響亮的名頭——分佈海拔最高的高等植物。1938年,德國探險家在珠峰南坡海拔約6300米的位置,採集了一植植物,這也是目前有資料記載的分佈海拔最高的植物,這種只有幾釐米高、生於石縫之中的植物,就是雪兔子家族中的一員:鼠麴雪兔子。

 

    正因如此,雖然未能見到真正雪蓮亞屬的植物,但在流石灘上遇見雪兔子,也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那是在距離中甸縣城不遠的石卡雪山上,海拔約4400米的流石灘上,我們幾個人分散開來,分別尋找自己中意的物件拍照。一位拍攝昆蟲的朋友在某個位置,停留了很久都沒有挪動,我問他是不是見到了什麼新奇的物種,他對我說,物種不新奇,是一隻熊蜂,但這只熊蜂一直在花上,怎麼拍都不離開,還經常擺出各種造型讓人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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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7月12日采於雲南德欽的一株棉毛雪蓮,該標本現存於昆明植物標本館。為了便於壓制標本,採集家將棉毛雪蓮一剖為二,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雪蓮中空的蓮。

(攝影/牛洋)

 

    那只熊蜂賴著不走的花,那只熊蜂擺造型的舞臺,就是一株雪兔子。

 

    這種雪兔子名為槲葉雪兔子,葉片和苞葉聚集在一起,上面密被白色長毛,在植株的頂端,紫紅色的花毫不起眼地開放著,那只熊蜂就在這些花間。拍夠了熊蜂,我們想要單獨拍攝雪兔子,但那只昆蟲依然不肯離去,無奈之下,我們只有用旁邊的枯枝將它到了旁邊,拍完照片,又把熊蜂回了雪兔子上。大約是高海拔地區熱量散失較快,而雪兔子的白色茸毛,有利於保存熱量,於是熊蜂在會在這裡賴著不走吧。

 

無論雪兔子也好,雪蓮也罷,它們生於高山,寒冷和狂風都是不得不面對的惡劣環境因素。雪兔子低矮的身姿,正是為了防止被狂風吹斷或是連根拔起,才會緊緊貼在地面。除此之外,緊貼地面也可以在太陽落下去之後,儘量收集地面向空氣中的熱量逆輻射,為植株保存一點溫度。至於雪蓮,它們最為有效的保溫手段就是那些彩色的苞葉了——苞葉就如同溫室的玻璃,太陽照射時,熱量可以透過苞葉,而當寒冷降臨,苞葉又能阻止熱量流失,使苞葉之中精心呵護的花能夠在相對較暖和的條件下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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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雪蓮花,也就是天山雪蓮。(攝影/唐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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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葉雪蓮是青藏高原上一種典型的雪蓮花,它的小花就包裹在鮮嫩的黃綠色的苞葉之中,(攝影/牛洋)

 

有暗香盈袖

 

↓在色季拉山上再度遇到氈毛雪蓮。(攝影/王辰)

036    真正在青藏高原見到雪蓮,實際上是20127月的事——在此之前,我曾多次見到過、拍攝過華北地區亞高山草甸上的紫苞雪蓮——我們在林芝的德木拉山考察時,因大雨而不得不驅車下山。在車窗之外晃動的影像之中,一個恍惚,我仿佛看到了雪蓮的影子。車已開過,我大致記下了那個位置,決定有機會再來這裡看個究竟。

 

    第二天依舊有雨,但雨勢不如前一天猛烈,於是我返回了那片區域,沿著路一點一點搜尋,豈料找了半個小時,竟沒有看到疑似雪蓮的影子。再度回頭,重新把走過的路在走一遍,終於,在雨開始變大的時候,我找到了之前漏看的位置:草甸和流石灘的交界處,一堆較大的石塊之間,三株雪蓮比肩而立。雨水砸在石塊上,也清洗著它們的身軀,但這些花依然高昂著頭,仿佛在堅守一份屬於高原的驕傲。在雨裡,我為那三株雪蓮拍了照片,它們的苞葉剛剛開始變色,尚未到盛開的時候,這種雪蓮,是青藏高原較常見的氈毛雪蓮。

 

    考察的隊伍裡頭,也有人發現了更加稀有的雪蓮——那是葉片狹長的種類,但苞葉與花卻更細小,植株也較低矮。經過昆明植物研究所的朋友幫忙鑒定,確定為寶璐雪蓮,是德國人在2009年發表的新物種,分佈於西藏東部、四川西北部。作為這一物種的憑證標本,被採摘下來的雪蓮植株放在我們的房間裡頭,於是整間屋子彌散開來一種特殊的清香。那種氣味仿佛攙雜了奶油和青草味兒的香甜食品,以至於來房間的一位藏族朋友說:這個像酥油味兒。

 

    因為下雨,倉促之間我沒有湊到氈毛雪蓮前頭,仔細聞聞氣味。兩天之後,我們在色季拉山的小徑上,再度遇到了氈毛雪蓮,這次約有十幾株,也是剛剛進入花期的模樣。心中惦念,因而一見這些雪蓮,我的第一反應便是湊上前去深呼吸。氈毛雪蓮散發出的氣味,與之前的寶璐雪蓮相似,但感覺沒有那麼濃郁,近似於清幽的暗香。

 

    有人認為雪蓮的香氣有助於吸引昆蟲傳粉,但昆蟲姑且不論,人們因這氣味,自然將雪蓮當作了神聖之物。在雲南迪慶時,曾有一位藏族朋友和我講,他們的說法是,雪蓮花生長在乾淨聖潔的地方,生有雪蓮花的那座山,流下來的水也是乾淨的。

 

    時至如今,我依舊清楚地記得那些雪蓮散發出的清香味道,那是無可言說的雅致與清冽,正如曾經多次在照片裡頭看過雪蓮,卻抵不上在野外親自看上一眼的感受。她的姿態,她的味道,她的氣質,不是用來被觀賞,被體味,而是生來用來被讚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