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WCS 燕山亭
“一個物種為了另一個物種的生存而奮鬥,再困難也堅持不懈,這是進化史上的新事物,這一點比所有人類技術都更值得人類自豪。”
野牦牛群
今天既得空閒,剛好整理前些天的筆記。抵達阿汝前,我們在普次的陪同下,已經在羌塘保護區廣袤的地界兒裏游巡了8天——這片天空和大地,絕對遠離手機信號,無論哪個運營商。最開始的兩天,大家都在自己的適應期,倒不是5000+的海拔,而是團隊成員間的相互溝通。談不上開展多少工作,我們訪問了兩個牧戶、驚走了一群野犛牛、與若干沿途的藏野驢賽跑、互相辯論藏羚羊是否已從產仔地歸來等等;當然,還有調整自己的各種感官,以適應目之所及那些永遠絕美巋然的雪山,魔術般變幻的天空,寶石一樣的湖泊和蒼茫遼遠的荒原。
這裏的經度,比烏魯木齊還偏西一些,每天晚上10點多太陽才落山。平日裏,我們早上7點多從睡袋裏鑽出來,基本省略了所有的整理環節,挎上包就出發去找野犛牛。翻翻小山頭、趟趟小草地、走走小河谷,每爬高一米,心、肺部自動感應的功能登時啟動,立刻加大“馬力”,不懈“奮鬥”,頻率高啟,個個刻苦得很——絕不辜負我圈養它們30多年的情誼。就這麼天天10多公里下來,倒也漸漸腳步堅實、心胸開闊。有時實在喘得邁不開腿腳,一屁股坐下,回頭看看雪山,看看河谷裏那一片片溜達兒的藏羚羊、野毛驢兒(我對藏野驢的昵稱),不啻高濃度的氧氣灌入,體力瞬間恢復。隊友笑言:如斯歷練,一月後到得平原,我等必當箭步。
幾天來,野犛牛總共看到了兩三百頭,群落大小各異:有漫步山野的孤夫獨男,有家室滿坡的煌煌大族。其體態壯觀,仿如極重裝的武士,頂著圖騰般的雙彎利角,調息凝氣於茫茫雪域;其毛髮濃密舒長,遠遠望去,不知能做得幾十套上等拖把。隨著觀測的逐漸深入,在Yogabear同學的指導下,我等自覺學習了有蹄類動物的各種行為學觀察方法。野犛牛轉場覓食去了,我們看得意猶未盡,於是經常作各種“悄悄的跟蹤”之試圖。當然,總是白費力,和這些生靈比起來——和太多其他生靈比起來,我們人類的運動能力大約只能算先天“殘疾”。其實,“殘疾”還屬於表揚。那天看到一頭公藏羚羊從我們車前橫奔而過,肉身如同端坐在嗖嗖的風火輪上。它緊緊牽住我的視線,“拽”著我的頭從左至右擺動了五秒後,我只有一個感覺:我的心、肺、腿、腳,都倏爾化作了浮雲。
走訪牧戶
牧戶走訪著實“快活”,有酥油茶、優酪乳、羊腿,有滿帳篷的殷殷笑臉。帳篷明亮透光,正中總是藏式爐煮茶取暖。對著門,往往擺置宗教圖像,周圍地上鋪了幾張毯子,權作“沙發”。大家都是席地,對著羊肉刀劈手取,煞是快意。快意是快意,可此等中原之謂綠林豪邁之氣,需要消化系統有一定的“造詣”;或者,心中時刻高舉尊重民族同志之大義而努力“持守”,方可消受。
走訪牧戶,當然不是為了大快朵頤,主要是圍繞野犛牛和牧戶衝突的問題展開。此地牧民大多養山羊、綿羊,以羊毛、羊絨為主要收益。飼養家犛牛大多取乳製品和肉,但飼養比例較小。我們所考察的野生動物衝突,主要體現為發情期的雄性野犛牛,竄入牧民的家養牛群中,行野生“惡少”之為,“霸佔”家母牛,影響牧民正常生產生活的事件。
當惹雍措的婦女在放羊。(攝影/范久輝)
阿汝村方圓百十戶人家,據說每年其飼養的家犛牛在放養時,被野犛牛擄走不下十二、三頭。“強搶民女”的野犛牛,從外表到行為,個個彪悍的似是個魔王。但我們都還記得幾天前的那個場景。那時,我們像岩羊一般蜷縮在一片多石的山壁上觀察。視線所盡,躺著數十公里一字排開的雪山和冰川——像魔戒中的米納斯提瑞斯城堡,嚴肅、巍然地拒絕任何打擾,守衛身後那片我們無法看穿、但心知必然令人無比驚奇的世界。我們的眼前,是一片300平方公里的開闊河谷,上百頭野犛牛自在地享受著吃飯、睡覺、泡澡、發呆、談戀愛、曬太陽等“小資生活”。當我們在突來的風雪下瑟瑟發抖時,它們像沒有知覺一般繼續玩耍。當冒失的狼、野驢和藏羚羊在它們身邊嗖嗖地跑來跑去時,它們像沒有視覺一般繼續玩耍。但當一輛摩托車像只渺小的螞蟻一樣遠遠挪來時,它們便驚悚的像躲避末日一般地奔逃——即便它們中的一頭就足以讓摩托車遭受真正的“末日”,但它們頭也不敢回,只是奔逃。
睹此景,我們不由悵然。拜我堂堂人類所賜,無論從事野生生物保護工作的“一小撮份子”怎樣努力,幾百年後我們今天致力研究保護的瀕危動物,說不定都已殆盡。達爾文老師提出的自然選擇法則,在今天決定其他物種生死演替之時,儼然必須加入“人類意志”這個重要組成。如果野生動物們都有自己屬種的淩煙閣,誰又敢不把人類的畫像老老實實地擺上、恭恭敬敬地膜拜?和它們相比,今日我們侵奪自然資源的力量,“起跑不早”,卻一騎絕塵,再乘以不斷提升的加速度,真是不知其他野生物種是否還能夠堅持到自然重新洗牌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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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動物管護員在野外參加培訓。(攝影/趙曉艷 WSC提供)
我們的“自豪”
日頭很猛,岩壁被曬得發熱。我們翻出前晚自己烙的燒餅,就起鹹鴨蛋開始午餐。一隻獵隼,不知是否也跟著眼饞,來來回回優雅地滑行,幾乎擦著我們的耳邊。我們又談起喬治·夏勒伯伯,一位元偉大的野外生物學家。我喜歡他所言:“一個物種為了另一個物種的生存而奮鬥,再困難也堅持不懈,這是進化史上的新事物,這一點比所有人類技術都更值得人類自豪。”說到這種“自豪”時,我肯定我察覺到,隊友的臉上閃耀著一種細微的光彩。這種光彩,匿在已被紫外線充分灼烤的黝黑之下,淡淡地發射出來,從眼睛、從嘴角。這種光彩,不以某種特定的表情為前提,它仿如長在水底的巨石,無論波瀾。
不知怎樣闡釋,我想說:如此美麗的鄰居于我們身邊,共同生活在這個星球上,我們何妨增進瞭解,不負蒼天安排的殊勝因緣。人類坐擁科技、文藝、理性之號稱各種“牛”,仍視萬物於可愛、親密、尊重的所在,自己湮滅那一刻,可以再自負一次為人性之美的閃現。
我想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