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楊樂(西藏高原生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攝影/ 彭建生

05

↓高山兀鷲準備著陸

06

 

與兀鷲的邂逅

多巴濕地南面的山是直直而上的,有如一堵牆,我們便像壁虎一樣緩緩跋涉其中,小顆粒的冰雹一直下個不停——要不是有近距離觀察鷲巢的好奇驅使,我可能半路就會叫苦不堪,要知道當爬上頂峰時,當地的次旺作為我們的嚮導,也累得氣喘吁吁——然而巢並不在頂峰,次旺示意讓我們將頭探出懸崖的另一側,於是我戰戰兢兢地看到,在峰頂往下3 米的極為險峻的所在,崖壁傾斜的走勢形成一個內傾的凹槽,那裏看上去並沒有受到大風和冰雹的影響,顯得溫暖乾燥,那便是鷲巢的所在。

 

猛禽總有自己的驕傲,因此多半是不善於築巢的,這個巢也不例外:巢基部並不齊整地堆了一些木條枝杈,勉強呈現出凹下去的巢坑,然後巢的主人在其上雜亂地鋪了些獸皮( )、羽毛,甚至能看到幾件破舊的衣物,獸毛依稀能夠辨別出來自羊、牛等家畜和高原鼠兔、高原兔等野生動物。我們開始四下張望企圖尋找巢的主人,目力非凡的卓瑪突然指著在我們頭頂上幾十米盤旋的兩個矯健的身影驚呼道:兀鷲,是它們的巢。

這次多巴濕地的邂逅成了此後無數次遇到兀鷲的開端,當你認識了這些青藏高原的居民並造訪了它們的住所,你就會發現它們其實無處不在,從煙波浩渺的青海湖,到香客如織的直貢梯寺,從尼洋河發源的米拉山,再到新藏交接的紅山大阪。儘管它們這一族群看上去都充滿了可怕、兇殘的暴力美,但其實它們也經常被大自然弄得很狼狽——我至少三次看到紊亂山間的大風會讓高山兀鷲們無從借力高飛,而雨雪頻發讓它們龐大的身軀無處躲藏。

 

借風而行,聚群而食

兀鷲從來不是靈巧的捕食者,起飛並不靈活,在空中借風滑翔的時間遠比折線變速的時間長,但它們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劫掠自己的鄰居大鵟恐怕是它們最常用的一種方式了,大鵟的巢往往也建立在危崖之上,而大鵟捕食鼠兔的能力堪稱一絕,於是兀鷲們仗著自己龐大的體型(成年胡兀鷲的體型可達110 米以上,大鵟則在60 釐米左右)欺上門去,脅迫大鵟就範。然而被劫掠的物件並不止限於大鵟,高原上的小型哺乳類也是敢怒不敢言,赤狐如果運氣好獵到一隻高原兔,很可能什麼都得不到,而只是讓兀鷲們體驗到了當強盜的樂趣——因為高原兔對於赤狐而言或許有些太大了,以至於赤狐只能勉強拖動獵物的屍體。同樣食腐的渡鴉也在被劫掠的範圍之內,因為喙形上有著先天的缺陷,它們只能取食獵物身體中柔軟的部位,儘管渡鴉們迅捷靈敏,組織有序,但在兀鷲霸氣十足的從天而降後卻只能在一旁哀嚎不已。

 

兀鷲是以家庭為生活單位,但在取食時又是聚群而食,在這個臨時吃飯的集群中並無明顯的地位尊卑界限——這就導致了在大夥一擁而上的進食時,為了搶佔好的進食位置往往會引發連環大戰,兀鷲往往會張開雙翅,做出恐嚇的威脅姿態,或者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喙趕跑自己的競爭對手。筆者曾在那曲的古露鎮觀測到20 多隻高山兀鷲圍著一隻死去的牛犢進食,為了確定進食的秩序,兀鷲們彼此威嚇,甚至激烈打鬥,在爭鬥時,經常能看到有的兀鷲頭頸裸露的皮膚因為充血變成暗紅色,讓人不禁想到面紅脖子粗這個詞來形容它們是如此的恰如其分。只有最強壯的兀鷲才可以一直佔據有利位置。兀鷲們進食的過程並不漫長,短短一個多小時就能夠看到牛犢整齊的肋骨。飽餐完畢後的兀鷲會顯得平和無害了很多,有的會退到一邊去三三兩兩地曬太陽,有的則是主動飛走,可能家中還有待哺的雛鷲,而它們的離開又會引發屍體邊新一輪的爭吵打鬧。

神鷹的家族

兀鷲之所以得名,更多的可以歸結為它們頭頸部裸露的皮膚——長期以腐肉為食的生活中,沒有了羽毛的遮擋,高原上熾熱的陽光便可以讓病菌難以滋生。青藏高原及其周邊區域是鷲類的天堂,國內有記載的六種鷲類都在這一區域留下過只鱗片爪。最為人們所常見的主要是高山兀鷲(Gyps himalayensis)、胡兀(Gypaetus barbatus) 和禿鷲(Aegypius monachus) 三種,它們習性相似又略有不同,分屬於隼形目鷹科兀鷲亞科兀鷲和禿鷲兩個屬。

 

高山兀鷲也稱喜馬拉雅兀鷲,是西藏中部、南部天空的統治者,他們活躍在喜馬拉雅山脈沿線的湖盆和山谷,經常集成大群,盤旋在從肉眼可及直到杳杳難覓的天際之中;胡兀鷲在西藏南部並不多見,它們數量的逐漸增多,是到了羌塘草原——可哥西裏的上空之後的事,漸漸與高山兀鷲分庭抗禮;禿鷲則更像一個靜默的獨行者,不會高調地爭搶打鬧,高調地占據食物,而是偶然地出現在你不經意間投向山岩的目光裏,即便是不得已在高山兀鷲和胡兀鷲的混群中,也是略帶有些孤傲的出現。三種兀鷲都不是善於捕食的鳥類,在猛禽中至少要被隼類、鵟類拉開好幾條街,而三者之間捕食能力的差距也不小,胡兀鷲和禿鷲的習性中還保有獵捕的特性,但高山兀鷲已經較少捕食,而是更多地藏身於牧場轉場和動物遷徙的必經之路上,抑或是活躍在廣泛分佈于藏區各地的天葬台周圍了。

 

07
08

上圖停留在房屋前面的高山兀鷲。下圖通體為深褐色的禿鷲是它們最易識別的特徵。

外形上三者亦有不同,從體型上看,高山兀鷲是當之無愧的巨無霸,它的體長達到1.2 米以上,翼展接近3 米,身體可謂是魁梧強壯;而胡兀鷲則比高山兀鷲小一號,成年的胡兀鷲體長也能達到1.1 米左右,身體與高山兀鷲相比略顯瘦弱;禿鷲在三者中個頭最小,但接近1 米的體長讓它依然成為天空的霸主之一。三種鷲類外貌各具特色,高山兀鷲頭頸部裸露的面積最大,除了尾羽和初級飛羽為深黑色以外,整個身體呈偏灰的土黃色,這讓它們在植被匱乏的荒灘岩壁便於隱藏;胡兀鷲相比于高山兀鷲色彩就要靚麗許多,背部和腹部的體色差異明顯,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它嘴邊具有髭須,加上紅色的眼眶,顯得威風凜凜、卓爾不凡,這也讓它和兀鷲外觀的通用範本有了很大的不同,怪不得被冠以一個字;禿鷲頭頸部裸露的面積不如高山兀鷲,通體為深褐色是它們最易被識別的特徵,眼基部位的黑色讓它們總是顯得精明強幹,這讓禿鷲在另一方面成為一個經濟學辭彙。

09

大圖胡兀鷲在爭奪食物。小圖爭搶食物成功以後的洋洋自得。

攝影師手記文彭建生

最早報導胡兀鷲的是好友祁雲拍的紀錄片,祁雲在芒康拍攝了胡兀鷲繁殖的整個過程,時值20 世紀80 年代,紀錄片用電影膠片拍攝,並在中央電視臺《動物世界》欄目播放。趙忠祥充滿磁性的解說一響起,立刻就讓我迷上了胡兀鷲。

我拍攝到胡兀鷲最多的地方是在西藏、青海以及川西。2000 10 月中旬西藏暴雪,我在從拉薩前往香格里拉的路上,途中翻過米拉山進入工布江達縣松多鎮比嘎朗(中流砥柱的河谷)。茫茫大雪蓋住了一切。我們停車休息,突然一隻胡兀鷲飛到我們車邊米開外的灌叢,笨拙地在雪地裏撲騰。我手持200 毫米小白(鏡頭70~200 的代稱)拍了暴框雪景版的胡兀鷲。2010 10 月,我在那曲橋,看到一只胡兀鷲的亞成鳥叼著一塊骨頭爬上高臺,它想把骨頭摔碎吞下(胡兀鷲的胃酸比電瓶酸還要強,能消化骨頭)。突然飛來一隻成年胡兀鷲搶食,兩隻胡兀鷲打得飛沙走石,最後年幼的胡兀鷲獲勝,英武的樣子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這就是這兩張照片記錄下的故事。

一次,去一個活佛家裏拜訪,我把在可哥西裏拍的胡兀鷲拿給他看,他神秘地說:這種鳥會下小狗的!那種袖狗!以前西藏貴族放在寬大的袖口裏把玩的那種。活佛還說,胡兀鷲最長能活70~100 歲,並且在它50 歲的時候換一次羽毛。它會在高山崖壁上把自己的羽毛一根根全部拔光,在寒風與饑渴裏煎熬,等待3~4 個月新的羽毛全部換好後才能繼續飛行,這是怎樣痛苦的新生,鳳凰涅也不過如此吧。雖然知道子虛烏有,但活佛的話仍然增加了胡兀鷲的神秘感與我對胡兀鷲的敬畏。

超然的地位

青藏高原上活躍的猛禽眾多,除了獨來獨往、笑傲江湖的金雕、白尾海雕、玉帶海雕,也有行動靈活,飛行迅疾的普通鵟、大鵟和獵隼,但是它們都不如鷲類的地位超然,兀鷲們早已融入西藏的歷史之中。

早在佛教傳入西藏之前,兀鷲就被看作是西藏本土宗教苯教天神世系中五道空行母的化身,掌管東、西、南、北、中五方的每一位空行母都有一萬隻與其身色一致的兀鷲陪伴。而天墀七王回歸天界的故事更為兀鷲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相傳吐蕃的前七代贊普都是順著天梯降臨到人間的天神之子,當他們完成了在人間的使命之後,卻被如何重返天界的問題所困擾,侍衛們為了拱衛贊普,秘密將他們的屍骸藏在最為偏僻險峻的群山之中,卻被一群如約而至的兀鷲啄食得一點不剩,隨後這些兀鷲振翅高飛,幫助七王達成回歸天界的神聖使命。從此,兀鷲便被看成是自凡間前往天界的接引者。

佛教傳入藏地以後,兀鷲因其多食腐肉、少有捕食而契合不殺生的佛教精義,地位日隆,被尊為神鷹。隨著帕當巴桑結創立希傑派,宣講捨身相施的真意,佛經典籍中摩柯薩陲捨身喂虎毗王割肉飼鴿的故事越來越多地為人們所熟知和效法,西藏的喪葬習俗也隨之發生了深刻變革。西元12世紀前後,以鷲類為主要媒介的天葬開始成為藏區最為重要的喪葬形式並影響至今。

天葬一般都是在天葬台來進行,藏人死後,先由喇嘛念經擇定日期送葬,再由專門的背屍人將捆綁好的屍體送至天葬台,天葬師誦經後,在煨桑爐點燃曬幹的側柏枝條,撒上三葷三素糌粑,讓青煙直指雲霄,有的天葬師還會吹響法螺,通知神鷹到來。這時,附近以高山兀鷲為主的鷲類就會紛紛向天葬台聚攏,有的在天空借風盤旋,有的則是三三兩兩停歇在天葬台附近的山坡上,一邊注視,一邊等待。天葬師處理好屍體以後,會朝著鷲群喊上一聲,一時間兀鷲們一擁而上,甚至將整個天葬台遮蓋得嚴嚴實實。天葬的過程中,如果所有的部分都被取食得乾乾淨淨了,表示死者已經得到解脫,被神鳥帶入天國;倘若剩餘下來了一部分,則表示罪孽深重,需要念經超度。

西藏有多少座天葬台,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有人說不多不少正好108 座,有說至少300 多座的,莫衷一是。在這些天葬台中,以位於墨竹工卡縣的直貢梯寺天葬台最為有名,這座天葬台又被稱為直貢丹,意為永生不滅的地方,這裏也是全西藏最為繁忙的天葬台,至少有300 多隻兀鷲活躍此間,以其茫的鷲背承載著榮光遠去

 

 010
 011上圖和高山兀鷲混群的禿鷲。下圖在岩石上巡視的高山兀鷲。

 

自然的重要一環

兀鷲家族作為青藏高原脆弱的生態系統中最頂端的存在,對於生態系統平衡的作用不容小視。如今的草原,狼已經漸漸遠離牧民的日常生活,棕熊則是深深地將自己藏在岩洞裏,狐狸限制著自己活動的範圍不敢越雷池一步,一旦出現死亡的野生動物和家畜,兀鷲便當仁不讓的成為處理它們屍體的主力,從而被譽為清道夫清潔工

可別小看這個清潔工作,在羌塘深處的仲巴、措勤和尼瑪等縣,鼠疫桿菌依然被高原鼠兔、高原兔和喜馬拉雅旱獺等動物攜帶著,而青藏高原本身就是鳥類遷徙的重要通道,禽流感定期爆發的陰影一直存在,如何讓野生動物界裏的流行病對自然生態衝擊最小,這個任務就落在清潔工的頭上了——所幸由於長期食腐,兀鷲家族的成員在呼吸和消化系統都產生一定的特化,對於病菌的耐受能力強大,自身被感染的概率較低,因此一旦出現死亡的野生動物,兀鷲總是會沖在最前面,處理好死屍的同時將疾病爆發的風險消弭於無形。

也正因為兀鷲們在食物鏈關係中的重要作用,它們經常成為藥物污染的受害者:上世紀90 年代以來爆發的南亞次大陸兀鷲危機,致使印度和巴基斯坦禿鷲種群減少了九成半以上,在南亞地區亦有兩至三種禿鷲被IUCN 紅色名錄提升至極危級別,究其原因,在家畜中濫用獸藥雙氯芬酸成為了以家畜屍體為食的兀鷲們腎衰竭死亡的罪魁禍首。

在我國,兀鷲家族的成員們仍需面對大量潛在的威脅,包括草原牧區曾大行其道的藥物滅鼠導致食物鏈中的毒素不斷累積,人們出於藥用、觀賞用途而對兀鷲商業價值的挖掘,高海拔環境中頻頻發生的災害天氣對其種群的衝擊,加上兀鷲本身低下的繁殖能力和現代牧業不斷發展導致潛在食物量的縮減,進一步加強對兀鷲家族成員的保護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