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高原上的綠絨蒿
撰文/王辰牛洋
在滇西北麗江老君山中,
一隊來自日本的旅行者正在海拔四千米的林緣進行一場膜拜儀式。
在他們身後是花已敗落的杜鵑林,
再遠處是密布的針葉樹,而更高處則是草地的凌亂的碎石裸地
——就在這樹林與草地的交界地帶,
日本旅人們對著一株植物滿懷崇敬,
低下頭來,口中輕微而莊重地念念有詞。
進行了類似禱告一般的儀式後,
他們開始掏出相機,圍繞著這株植物拍攝。
那是一株桀驁的草本植物,挺立著,逆風撥弄著嬌嫩的花瓣。
那是純粹的天藍色花瓣,反射一點點陽光的亮麗,
看上去如同精緻華貴的裙擺。在這人跡罕至的山林之間,
她的孤高,她的穩重,她的絢爛,她的嬌柔,拼湊在一起,恍若英國詩人雪萊寫過的幾行段句:
你可敢在茫茫人世間 傲然索居 遺世獨立
坐視熙來攘往的人群 漫不經心 安於孤寂
像荒漠里一朵無意吐芳的花 冷視西風扇動的羽翼
這植物,這花,便是綠絨蒿。
風雨中的驚艷初遇
位於雲南與四川交界處的大雪山埡口,由碎石、荒土和稀疏亂草構成的流石灘上,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了綠絨蒿。
聽說是一回事,找尋又是一回事。日本旅人膜拜綠絨蒿的故事,是由一位在麗江工作的朋友說起的,他作為嚮導,帶領著日本遊客們專程去尋找綠絨蒿。那段奇特的經歷,在我們看來,如同一陣響鈴,催人快步前行,踏上膜拜綠絨蒿的旅途。
在大雪山是八月的開頭。以季節而論,綠絨蒿的花期已近尾聲,是否能夠見到殘存的花朵,完全要靠運氣,或者說,天意。然而自我們踏上流石灘的那一刻,頭頂便一直翻滾著烏雲。大雪山埡口是著名的水汽通道,被山脈阻隔的雲雨,如同翻山而過的車輛一般,都將從這裡翻越山脊。風凜冽如冰凌,切割著裸露在外的皮膚,手中的相機逐漸變成寒涼的鐵塊。雨隨著雲霧的壓迫而紛至沓來,腳下的碎石被浸潤成了濕滑的路障。然而,就在這風雨之間,我們和綠絨蒿不期而遇。
猶豫過是否掉頭返回的時候,不遠處的石縫之間,一隻高佻而單薄綠色魅影彷彿搖曳在風中的殘荷。那是約有60釐米高的植物,直挺的植株上掛著幾只小刺球一般的物件。那真的是綠絨蒿嗎?先是欣喜,而後則是膨脹的遺憾——小刺球般的構造,應當是綠絨蒿花開過後未成熟的果實,或許八月著實有些太晚了,在這個季節裡頭,懷揣著綠絨蒿的夢想,終究是不太現實吧。
我們在風雨裡靠近那株掛著小刺球的綠絨蒿。滑下一個小坡,被遮擋的視線驟然開闊起來,在亂石之間,那株搖晃的綠絨蒿,竟還為我們珍藏了兩朵淡藍紫色的花朵!在冷漠的風雨之間,在荒亂的碎石雜草之間,那兩朵花的色彩,恍若陰鬱的天空之外跌落的顏色,深邃,平靜,縱然被冷雨侵襲,看似嬌弱的花瓣卻暗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堅韌。
自那一刻起,我便認定這花帶有一種非同凡響氣場。
與雪山一同成長
在大雪山埡口遭遇的綠絨蒿,是整個綠絨蒿家族中最常見、分布最為廣泛、形態也最典型的種類,名字叫做“總狀綠絨蒿”。綠絨蒿按植物分類學中的劃分,隸屬於罌粟科綠絨蒿屬,在傳統而經典的知識體系下,這一家族共有49種,而常見的總狀綠絨蒿也恰好是整個家族種承上啓下的種類——既不十分古老,也不在最新進化的頂端,既不是躲藏在低海拔的特殊種類,也不是喜愛生長在高山之巔。惟其如此,它才得以成為人們在青藏高原最常見的綠絨蒿。
在今年夏天,曾有一位朋友拿出過一張秦嶺拍攝的植物照片。那是一種開黃色花的植物,從花瓣的形態和花的構造來看,應當屬於罌粟科,我曾以為那是中原地區常見的野花禿瘡花,或者是其近親。然而正確答案卻充滿了幻滅感:那確實也是一種綠絨蒿,名叫“柱果綠絨蒿”,是這個家族里現存的最古老的種類之一。這種黃色小花起到了強烈的顛覆作用,實際上,綠絨蒿最初並非生在高海拔的青藏高原,外表上看去也並非身兼優雅和霸氣,混在各色野花之間,難免最終成為碌碌之輩。
一場轟轟烈烈的造山運動,打破了綠絨蒿們的恬淡生涯。板塊碰撞造就了喜馬拉雅山系,在如今,這裡是綠絨蒿屬植物的分布中心。全部49種綠絨蒿中,除了1種分布在歐洲外,其餘48種均在此處或其周邊。然而早在上千萬年前的第三紀卻並非如此,那時候,和秦嶺的柱果綠絨蒿近似的綠絨蒿們,正不咸不淡地散落在古歐亞大陸上。或許是冰川期降臨,抑或是古地中海的變遷所致,氣候的轉變令綠絨蒿們紛紛死於非命,僥倖存活的部族殘餘,一部分藏匿在我國西北至華中的山溝裡,另一部分則遠隔在了歐洲。西歐局部沿海地區的溫暖潮濕環境,令古綠絨蒿家族的那一點點血脈延續至今,成就了歐洲唯一一種綠絨蒿——西歐綠絨蒿。
至於我國那些逃過天災劫難的綠絨蒿們,隨著喜馬拉雅山的隆起,它們也逐漸向著高山遷移而去。在這場漫長的遷移之中,更多新的物種演化而來,這些新生的綠絨蒿種類更加適應高原環境,生有更加濃密堅硬的毛,所能承受的海拔高度也不斷提升,並最終演繹出了整個綠絨蒿家族的進化方向:原始的類群分布在低海拔,進化的類群則偏向於高原;原始的類群需要更加溫暖潮濕的環境,進化的類群更加耐寒抗旱。
綠絨蒿變形記
在今年夏季,我和IBE考察隊抵達了位於雅魯藏布大峽谷南側的那拉錯營地。那是海拔4200米的高原湖畔,有冰川的融水逐漸匯聚成溪流,涓涓湧入那拉錯之中。抵達營地是在傍晚時分,因為一整天的雨中登山徒步消耗了太多體力,在營地安頓下來,我便鑽入帳篷和衣而眠。第二天驚醒的時候日光和煦,沒有一絲風,天空中點綴著幾片純白色的雲,我向營地四周張望,環繞著碧藍色湖水的,是靜默而峻朗的雪峰,而環繞著我們那幾頂帳篷的,則是點綴著各色野花的灌木叢。其中最顯眼的,是一隻一隻碗口般大小的藍色花朵,華麗,孤高,典雅,與雪山一高一低,遙相呼應著。那是一種我在此之前並未見過的綠絨蒿——單葉綠絨蒿。
單葉綠絨蒿恰好是整個綠絨蒿家族進化、演變的一個例證。較原始的綠絨蒿在進化時,選擇了不同的兩個方向,其中一支進化的頂端就是單葉綠絨蒿及其近親。這一群綠絨蒿們沒有真正的莖,挺立在地面上的只是花梗而已,每一枝花梗上只有一朵花。它們生活在林下、灌叢、高山草地或石縫中,和原始綠絨蒿的生活環境有幾分神似——雖然爬上了高海拔地區,卻並沒有真正脫離其他草木所營造的小環境。因為這一群綠絨蒿和它們的祖先一樣,並沒有堅實的主根直插地下,故而無法經受狂風的侵襲,選擇有其他草木的環境,有利於它們避免被風連根拔起。貼地而生的葉子和不見蹤影的莖,也同樣具有躲避風吹的效果。
進化的另一個分支則從多少有逃避嫌疑的“鴕鳥對策”改為了主動出擊。它們逐漸進化出了明確的主根,靠近進化頂端的種類主根甚至粗大有如蘿蔔狀。有地下堅實根系的保障,這一群綠絨蒿的地上部分可以寬松一些了:它們之中的一些種類花梗之上由多朵花組成圓錐花序或總狀花序,很多種類的地上莖也不曾消失不見。總狀綠絨蒿便是出於這一進化分支的中間,而另一種高原常見的淡黃色的“全緣葉花綠絨蒿”也採取了類似的進化策略。
值得一提的是,所謂殊途同歸,“主動出擊”那一群的綠絨蒿里,也有些種類和“鴕鳥對策”們不謀而合,地上莖消失不見,花梗上只有單獨一朵花。不過,這些種類的綠絨蒿最終被認為不能適應高原地區乾旱寒冷的環境,只殘留在青藏高原的邊緣地區,例如我國川西地區,以及巴基斯坦的奇特拉爾。它們雖是在適應環境“變形記”里並不成功的角色,但形態特化之後,低矮的植株和精緻的造型,倒是成就了綠絨蒿的觀賞愛好者們。這些人們不必爬上四五千米高的雪山,而只在海拔兩千餘米的川西高原,就能夠欣賞綠絨蒿的風姿。
藍罌粟崇拜
1922年晚春,一支行進在西藏的英國探險隊遇見了生長在海拔4900米石坡上的大花“藍罌粟”。探險隊的成員不是植物獵人,而是敗下陣來的登山隊員。他們試圖征服珠穆朗瑪峰卻未能成功,這次悲慘的嘗試使7名夏爾巴人在雪崩中喪命。
這次探險的領隊便是富有傳奇色彩的登山家George Leigh Mallory。他在寫給妻子的一封信中聲稱自己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狂喜中度過,在這裡他見到了壯美的高山草甸:“清冽的溪水從山間流出……萬物在這裡恣意生長。”他們所遇見的“藍罌粟”,便是被西方人稱為“喜馬拉雅藍罌粟”的綠絨蒿了。
正當Mallory與險惡的珠穆朗瑪峰進行搏鬥時,Frank Kingdon-Ward正被西藏地區惡劣的天氣和惱人的螞蝗困擾。Kingdon-Ward是一位專業的植物採集家和植物學家,論激情和勇敢,與Mallory不相上下。只是他對高山的感情完全在於這裡豐富多彩的植物,而從不關心要征服那一座高峰。他還是一位不錯的作家,樂於激情澎湃地記錄下考察的見聞。
1924年春天,Kingdon-Ward向藏東南的雅魯藏布大峽谷進發。他的目標是一座傳說中的瀑布。通往目的地的路途荒無人煙,山高路險,困難重重,最終在距瀑布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他放棄了。然而,這次探險卻遠沒有失敗,有眾多的植物種類在這次旅途中被發現和採集,其中就包括一種極其絢麗的綠絨蒿——藿香葉綠絨蒿。
“峽谷中的草甸色彩斑斕,令人心醉,然而最美的花朵卻躲在灌叢之後,生長在小溪岸邊。”Kingdon-Ward在他的筆記中寫道。起初,他以為那一抹藍色是鳥兒的羽翼,湊近觀察才發現是可愛的“藍罌粟”。從日記中,我們可以讀出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植物時心中的欣喜:“在報春花的天堂之中,一群鑲嵌著黃金的藍色蝴蝶從海綠色的葉片中振翅欲飛!”
對於Kingdon-Ward的心情,我全然可以理解。藿香葉綠絨蒿是種令人過目難忘的野花,任何人都難以將它從視線之中忽略掉。在今年夏天IBE的考察中,我們驅車前往翻越多雄拉山口進入墨脫的起點處——松林口。即將抵達松林口的時候,車窗外的一片藍色剎那之間侵入了視野,如同強烈的刺激撩撥著神經。明知道當時的山路難以立刻停車,但我還是迫不及待地要求車子停下——那一群藿香葉綠絨蒿在陽光的照射之下,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奕奕生輝的藍寶石。
至於1924年的那次邂逅,也注定了藿香葉綠絨蒿移居歐洲的旅程。如此令人難以忘懷的野花,令Kingdon-Ward給出了這樣的評價:“我從未見過這樣具有栽培潛力的藍罌粟!”在當年秋天,Kingdon-Ward及其同伴再次造訪了遇到綠絨蒿的山谷,並將這些“可愛的藍罌粟”的種子帶回了歐洲。種子於1925年2月順利抵達英國,並立即由50位專業的園藝師試驗種植。在1926年,碩大的、令人驚嘆的藍色花瓣迎風招展,在英國皇家園藝學會的春季展覽上得到了熱烈的掌聲,藿香葉綠絨蒿正如Kingdon-Ward所期望的那樣,極易栽培,相當長壽,縱然沒有其他植物互相傳粉,自交也可產生種子。於是綠絨蒿在歐洲扎根下來,也由此產生了不計其數的藍罌粟狂熱愛好者,他們跋山涉水,來到喜馬拉雅山區,專程尋覓野生綠絨蒿的芳蹤。
聖潔的藍蓮花
如果問不丹的國花是甚麼,答案便是綠絨蒿;如果問許巍歌唱的《藍蓮花》究竟是甚麼,答案便是綠絨蒿;甚至,有一種說法是,寺廟里的白度母、綠度母手持的花朵,實際上也是綠絨蒿。
我曾再度前往初遇綠絨蒿的那片流石灘。同行的藏族司機洛桑聽我說起關於綠絨蒿的故事,執意要和我一同去看這種神奇的藍罌粟。見到綠絨蒿那一刻,洛桑發出了一聲:“噢——”這聲音深沈而悠長,彷彿日光下信步草原上唱起的牧歌。“這種花,我們認識的。”洛桑對我說,“有這種花的地方,水是乾淨的,能治病。”
這當然是民間的傳說。綠絨蒿可以作為藏藥,但並非包治百病,與其說綠絨蒿維繫著聖水,不如說那是一種對於這花的崇拜,抑或是對於美麗之物的天然崇拜。我向洛桑問起,綠絨蒿用他們的方言怎麼說,他思考了好一陣子,答案卻是漢語:“我們叫它,就是雪蓮花嘛。”雪蓮花?那不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類植物麼?然而洛桑的應答卻滿懷哲理:“它就是能在雪山上嘛,所以就是雪蓮花。我們,不一樣的,雪蓮花不是特定的花。”
我大約理解了。如同格桑花也並非某種單純、固定的植物一樣,在洛桑的認知體系中,雪山上的花,都可以被叫做雪蓮花,而綠絨蒿本身的形態,就像極了藝術品中聖潔的蓮花,說它是雪蓮,可謂名副其實。我難以考證這位藏族朋友的說法究竟是他的一時興起,還是有甚麼深遠的文化傳承,但我在心裡全然相信,對於他,對於我,對於上個世紀歐洲來的探險者,對於這個世紀各地來的觀花者,綠絨蒿都是一種神奇的存在。那是一種無法從二維的圖片上體驗的靈性,那是需要親自體味的感受,當你面對一株綠絨蒿,透過它的花瓣,你會看到悠遠的天空,那裡寧靜祥和,那裡恬淡空靈。或許,人們膜拜的,臣服的,並非這樣一株野花,而是這野花之中所蘊涵、所包藏的那一片異度空間,那只能遙望卻無可企及的極樂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