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馮帥
2012年7月,我陪同朋友一塊乘坐旅遊中巴前往納木錯,行至當雄西側的草原時,同行的遊客們在一片彼此關聯,大小相若的洞口區域,看到一種沒有尾巴、耳朵圓
圓的小動物來回出沒,時不時警惕地四下觀望,待到駐車探視時它們又膽怯地鑽回洞裏,察覺你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時複又探頭打量你一番。
“瞧這高原上還有老鼠呢!”遊客甲驚奇地說。“這不是老鼠,是兔子。”遊客乙急忙糾正。“哪能啊,這明明是老鼠。”遊客甲堅持。“兔子!”遊客乙也不鬆口。導遊出來圓場:“這個叫鼠兔。”有遊客問了,“是害獸還是益獸啊?”導遊應道:“這玩意破壞草場,是害獸,這邊正準備滅殺呢!”大家仿佛得到了正確答案一般,不多言語了。不一會,朋友沖我嘀咕:“我看這小傢伙還挺可愛的,真是害獸嗎?”於是我在糾結中沉默了——高原鼠兔,到底該算作是朋友還是敵人?
“高原土著”從夏入冬的生活
高原鼠兔(Ochotona curzoniae)隸屬於兔形目鼠兔科,藏語名字叫“阿布拉”,通常活躍在青藏高原海拔3000~5000m的地區。據古生物資料記載,現存的各種鼠兔是由古鼠兔亞科(Subfamily Sinolagomyinae)演化而來,在青藏高原的北緣發現它們的化石距今約3700萬年,故而高原鼠兔是不折不扣的青藏高原土著動物。
高原鼠兔是食物鏈中植物向動物轉化的第一物種,它們是植食性動物,主要啃吃植物的嫩莖、葉、花、種子及根芽,尤其喜歡垂穗披堿草、早熟禾和棘豆類的植物鮮嫩多汁的莖葉部分。這一方面,也使高原鼠兔被迫成為動物撲食關係中最低端的存在。
高原鼠兔是植食性動物,主要啃吃植物的嫩莖、葉、花、種子及根芽,尤其喜歡垂穗披堿草、早熟禾和棘豆類的植物鮮嫩多汁的莖葉部分。這一方面決定了它們作為食物鏈中植物向動物轉化的第一物種,將被迫成為動物捕食關係中最底端的存在;另一方面決定了高原鼠兔在一年四季的變換中,將面臨高寒草原上,食物資源多寡的劇烈變化帶來的巨大衝擊。
由於身處動物捕食關係中最底端,高原鼠兔不得不疲於應對草原上所有的獵食動物,從毛色古怪的艾虎,到笨重憨厚的棕熊,從狡猾多變的狐狸,到善於奔跑的狼,從靜守洞口的大鵟,到盤旋天際的兀鷲,從俯衝迅疾的獵隼,到舉止高雅的黑頸鶴,它們幾乎都以高原鼠兔為食。與天敵的鬥智鬥勇讓高原鼠兔養成了謹慎膽小的習性,它們總是小心翼翼地從洞裏探出頭來,四下環顧,觀察周圍環境中是否有天敵的存在,以確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每年4~5月間,當羌塘草原上的海子開始化凍的時候,捱過嚴酷一冬的高原鼠兔開始了新一年生活,積極進食、儲備能量、清理糞球、拓展洞道。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追逐異性和產生後代。鼠兔每天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太陽初升的時候,鼠兔們就三五成群地從洞裏鑽出來,用溫暖的陽光碟機走一夜的寒冷。它們還極其愜意的用自己敦實的屁股和後腿作支撐,而前足置於身前,讓自己的身體直立伸展,讓陽光可以曬到平時緊貼地表的腹部。因為這個動作和磕長頭時的起始動作非常相似,當地人看到鼠兔在朝陽光朝拜,認為它們也有佛性。當然,輕鬆曬太陽的時間不會太長,當猛禽們開始出現在鼠兔的視野時,鼠兔就不得不結束了它們的早課,轉而開始進行“躲貓貓”的遊戲,遊戲的目的就是獲得盡可能多的地表活動時間,為了這個目標,它們不得不頻繁輾轉於地表與洞道之間,經驗豐富的成年鼠兔能讓自己在地表活動的時間達到總時間的90%。取食是鼠兔一天之中最為重要的活動,它們每天能吃掉相當於自己一半體重的植物,為此它們需要投入至少六成以上的地表活動時間來進行取食,這個時間也會隨著草原的枯榮而有所變化,在草枯期取食所花的時間會比草盛期更長。
鼠兔以家群為單位建立領域,當有入侵者進入領域,雄性鼠兔就會跳出來捍衛領域,當然這也會“因人而異”。與入侵者相互接觸後,若發現對方為異性個體,主人就會表現出親密的行為,若為同性個體,主人將持續攻擊,直到將對手趕出自己的領域為止。組建家庭後,鼠兔家群開始孕育後代,雌性高原鼠兔在從4月至8月的整個繁殖期一般可繁殖3次,每次產仔3~7只。所以當每年7、8月份鼠兔的繁殖停止時,高原鼠兔種群中成年鼠兔與幼年鼠兔的比例將發生劇烈的變化,新生的亞成體鼠兔一般會占到70%以上的比例,然而由於它們的稚嫩,它們也是草原的夏天最容易夭折的群體。我曾經在那曲古露附近的草甸,觀察到兩隻亞成體鼠兔,耽於頑皮打鬧,忽視了環境中的風險,在追逐中離開了父母的庇佑,瞬間即被一旁看似慵懶,實則虎視眈眈的大鵟掠走。在生機盎然的夏天,不光是高原鼠兔的種群數量有所增加,它的天敵們同樣增加了捕食的頻率和強度,它們也在養育自己的後代。
每到7~9月份,經驗豐富的成年鼠兔會為冬天儲備草食,以應對冬季食物條件的不可預測性。它們會把生長旺盛的植物咬斷,在具有寬大葉片的植物上晾乾,以防止腐爛,然後把乾草堆成一個一個的小草垛,每垛重約3~4千克。有時,為了防止所堆草垛太多引來鄰居的覬覦,鼠兔還會把一部分食物悄悄藏在自己的家裏。鼠兔的家看似洞口眾多雜亂無章,其實卻是融取食、偵查、倉儲、防禦於一體的高檔複合住宅。高原鼠兔會在食物豐富,距離水源地不遠的地方建起自己的住房,這樣可以減少取食時往返奔波的時間。它們喜歡疏鬆的土質,這樣可以讓住宅有更大的可塑性;喜歡棲息在乾旱草原、河岸灘塗、山麓緩坡等植被低矮的開闊生境,而回避灌叢及植被郁閉度高的生境,以擴大它們的觀察視線,減少被天敵捕食的風險。
經營修繕多年的高原鼠兔的住房由核心區域的棲居洞(主洞)和拓展區域的躲藏洞(副洞)組成。棲居洞是鼠兔居住繁殖的基地,構造相對複雜,一般有6~10個出入口,洞道蜿蜒10米,臥室裏還墊有柔軟的草莖,這是高原鼠兔生活起居的主要場所。躲藏洞主要分佈在棲居洞周邊,是高原鼠兔用於擴大自己的活動區域,方便的緊急關頭躲避天敵的捕食的臨時洞道,洞口小,出入口少,洞道也相對短,同時,躲藏洞也兼具廁所的功能,經常能在洞口發現成堆的糞球。
說到鼠兔的住宅,就不得不提到經常有人提起的“鳥鼠同穴”。鼠就是指的鼠兔,而鳥呢?有人說是褐背擬地鴉(後因分類地位改變,更名為地山雀),有人說是雪雀,我通過觀察和瞭解,發現地山雀不會使用鼠兔的洞穴,它們每到繁殖季節就自行挖洞,所以它並非“鳥鼠同穴”中的“鳥”;而雪雀,作為高寒草甸生境的一個優勢物種,和鼠兔搶洞的事情倒是屢見不鮮,但是它們也不會和鼠兔同居在一個屋簷下,它們會非常不友好地把高原鼠兔趕跑,然後強佔鼠兔們辛辛苦苦挖掘出來的洞道,再依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裝修。我暗自猜測,“鳥鼠同穴”的始作俑者估計是看到這樣一幕:一番打鬥後,鼠兔抱頭“鼠”竄,而某只強壯的白腰雪雀則是從洞口探出頭來,洋洋得意的樣子。而後,始作俑者遂有了“鳥鼠同穴”之談。
拋開雪雀們的侵擾不談,對於高原鼠兔來說,10月以後的冬天依舊是殘酷的冬天,草原已經枯黃,也許還有冰雪覆蓋。由於高原鼠兔並不冬眠,儘管它們已經盡力地為冬季而準備,但整個家群所需的食物依然過於龐大,大自然將無情地淘汰掉除了第一胎以外,發育不完全的亞成體鼠兔,及垂垂老矣的成年鼠兔。剩下的高原鼠兔唯有緊緊依偎在一起,等候著春天的到來。
益害之爭
甲方
高原鼠兔並沒有一個好名聲,事實上,它們被視為青藏高原最主要的有害生物。因為其食物生態位與家畜高度重疊,繁衍生息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就會和牲畜爭奪草場,從而給農牧業的生產帶來巨大的破壞和衝擊。1998年底對西藏、四川、青海和甘肅4省進行的鼠害調查表明,鼠害波及面積達1.533×107公頃,占青藏高原草地可利用面積的13%,每年損失牧草約1.32×1010千克,相當於748萬隻綿羊的年採食量。而被歸為鼠害的主要物種,首當其衝就是高原鼠兔。
另一個高原鼠兔是害獸的證據,來自它們的挖掘及覓食。一部分生態學家認為它們的行為會影響草原正常的生態演替過程。由於地形結構的改變,將導致水土流失加劇,鼠兔幼體的擴散使鼠洞迅速增加,草皮以下的新、老洞交錯成網,在外力作用下,不斷塌陷,使原生植被被切割成“孤島”,與裸地一起形成斑塊狀結構並逐漸沙化,最終使原生植被退化消亡形成“黑土灘”,從而對草場造成嚴重的破壞。
此外,高原鼠兔驚人的繁殖速度也是讓農牧民緊張不安的重要因素。有在退化的草地環境中,因為牧草生長得比較矮小,鼠兔可以輕易地發現天敵動物,其種群數量不僅容易激增,而且還會輻射狀地擴張到周圍的草原中,長期保持較高的種群密度,又進一步加劇草地退化的速度。
乙方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同意高原鼠兔是害獸的論斷。尤其近年來,草原鼠害防治研究的重點由片面強調提高草原生產力,轉向為生態保護前提下的可持續發展以後,人們越來越認識到生態系統的平衡並不是生產量上的簡單的數位換算能代表的,高原鼠兔是生態系統退化的指示動物而不是致使其退化的原因。
而一些新的研究也提供了積極的結果:高原鼠兔挖掘活動可促進下層和表層土壤的混合,鼠兔的洞道系統能增加土壤通透性,同時提高土壤水分涵養水準,進而減少水土流失程度,加快物質迴圈的速率。
有的學者更是直言不諱,所謂鼠兔破壞草場,只不過為了掩蓋人口增加和過渡放牧給草原帶來的過大壓力罷了。把高原鼠兔作為草原退化的罪魁禍首,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指出:①鼠兔在高原上存在了上千萬年,假若鼠兔的存在會導致草原的退化,那為什麼這麼長的歷史時間中,青藏高原的草原生境沒有消亡,而直到近年才出現退化的趨勢;②從生態系統能量和物質流動迴圈的角度來說,在草原生態系統中,鼠兔作為草食者所能獲得的能量和物質,會嚴格受到它的上一級植物所能提供的能量和物質的限制,不可能發生超過草原承載能力的種群爆發;③從鼠兔對生活環境的選擇上來看,如果草原正常發育,較高的植被會讓它們的生存空間大減,眾多獵食動物的捕食下,它們只能在草原與荒漠的交界地帶,在鹽鹼性湖泊周圍植被稀疏的區域內苟延殘喘。
但因為甲乙雙方都不缺乏思維縝密,設計全面的試驗作為論據,我只是想到了范長風教授在談到高原鼠兔時舉的土撥鼠的例子:上個世界初的美國,草原上的土撥鼠被農場主和聯邦政府一致認定每年吃掉大量的牧草,對草原破壞力極大。1902年美國農業部將其定義為有罪的“害蟲”,1915年美國第一個滅鼠法案在科羅拉多州獲得通過,1920年在450萬英畝的草原上實施毒殺行動,即“根除專案”,該項目持續50年,消滅了90%以上的土撥鼠,然而當地的草原生態系統也隨之崩塌。此後越來越多的科學家開始反思這次大毒殺行動,意識到土撥鼠與草原應該是一種互惠互利的關係,它們是“天然的肥料製造者”,其生物活動增加了牧草的蛋白質和適口性,而且為草原的食肉動物提供了食物來源。生物學家重新定義了土撥鼠的生態作用,將其作為草原生態系統的關鍵物種。雖然2000年土撥鼠被美國列為瀕危物種而加以保護,但已無法挽回近一個世紀生物多樣性的巨大損失。
滅與控的抉擇
拋開高原鼠兔是害獸還是益獸的爭論不談,目前高原鼠兔較高的種群數量的確給青藏高原及其周邊的牧區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談高原鼠兔的保護顯然還為時過早,公眾的目光依然聚焦在採取何種手段減小和控制高原鼠兔的危害,緩解目前草原為此承受的壓力上面。由於甲乙雙方對鼠兔地位大相徑庭的判斷,對於控制鼠兔的危害規模和範圍,又衍生出來兩種不同的處理方法。一是藥物滅殺,另一個則是生物控制。
半個世紀來人們最廣泛採取的防治措施,即藥物滅殺。藥物滅殺的優點是週期短、見效快,可以有效打斷鼠兔種群的激增過程。然而滅殺藥物帶有毒性,會給環境帶來一定的衝擊,雖然近年來一直從弱化毒性、減少二次中毒方面進行了改進,但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殃及許多高原鼠兔外的其他物種。更容易被人們忽視的問題是,即便藥物滅殺達到精確的滅殺鼠兔的效果,也會導致食物鏈中更高一級的肉食性動物也因為食物斷鏈而消失。這種單一的只追求殺滅鼠兔的模式降低了高寒草甸生態系統內的生物多樣性。而長期使用藥物滅殺,導致鼠兔以上的食物鏈中斷,還會導致潛在的風險——就是高原鼠兔上升到了這條食物鏈的頂端,一旦鼠兔產生抗藥性,或是減小投放劑量,鼠害的復發將成為必然結果,甚至可以預見,捲土重來的鼠兔數量將比以前更大,危害也更加嚴重。
堅持生物控制的人也不在少數,由於青藏高寒草地生態系統是較為脆弱的生態系統,一旦遭到破壞,自然恢復的週期相當長,而高原鼠兔以其獨特的生態位元,在這個生態系統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因此生物控制顯然更為生態環保的方案。他們認為高原鼠兔不能實行滅絕性試驗,而應該把它的數量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考慮到鼠兔種群受多種因素制約,例如天敵、食物資源、競爭及災害性天氣。通過天敵動物的物種多樣性及種群數量恢復、植被結構的改造等方式,使群落穩定性增加,以此來強化競爭機制、制約數量。這種做法降低了人為活動的影響,有利於草原生態平衡的建立,同時還可以避免藥物滅殺帶來的環境污染。然而生物控制並非萬全之法,當鼠兔的種群數量超過可控的數量閾值時,這種生態系統自身的調節機制將會失靈。
我恰好在羌塘草原做了這種方法的對比試驗,結果表明,單純使用藥物滅殺並不可取,有些投藥區域的高原鼠兔在近年來屢屢復發,鼠兔種群數量不減反升。如果僅依靠生物控制,那麼在鼠兔種群數量急速上升的過程中,產生的效果不明顯,而且相對滯後。如果將二者綜合使用,以生物控制為長效措施,將藥物滅殺作為補充性的應急措施,或許會有更好的效果。
結束語
科技在進步,人們的觀念也在不斷發生改變,或許對於高原鼠兔是害是益的爭論仍將繼續,是滅是控的抉擇仍要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上演,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看起來又像鼠又像兔的小傢伙,是承載高寒草甸生態平衡的重要物種,是青藏高原物流能流體系中的關鍵一環,它,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