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在我國被稱之為神鳥、仙鳥。中國最早的詩歌《詩經》就有《鶴鳴》篇:“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而在青藏高原,黑頸鶴則代表著鮮明的高原文化符號,藏語中,黑頸鶴被稱為“衝衝”,倉央嘉措就曾在詩中吟誦道:“夏幾衝衝嘎波”,即“潔白的仙鶴”。他希望借來一雙仙鶴的翅膀,飛到理塘就轉回。那時從拉薩到理塘的路線是何其漫長而艱苦,要翻越無數山嶺,而黑頸鶴卻能優美地自由飛翔在高原的天空中,旬日便到。(導語)
撰文/楊樂 攝影/彭建生 董磊
初識黑頸鶴
第一次與黑頸鶴結緣是在十年前的一個冬天,當時作為北京林業大學山諾會一員的我參加了對貴州威甯草海自然保護區的考察和支教。威寧素有“凍雨之鄉”之稱,果不其然,到達伊始便趕上下冰雹,縣裏的輸電線路還因為冰凍斷電了。我們便在這樣一個天寒地凍的午後沿著草海西邊有些結冰的便道蹣跚而行。陰鬱的天氣也影響到了我們的心情,大夥沉默不語地背包走著,快走到簸箕灣,突然一聲高亢嘹亮的鳴叫傳來,循聲望去,一塊菜地的盡頭,兩隻身材修長,黑白相間,頭頂鮮紅的鶴正將喙高高揚起,發出陣陣響亮飛揚的鳴唱。鳴唱告一段落後,兩隻鶴並沒有飛走,而是以一種略帶戒備的好奇眼光打量著我們,好一會兒,才施施然轉身離去,即便離去也不失高雅端莊,從容淡泊的氣質。這便是黑頸鶴給我的第一印象,也為我們冰凍潮濕的行進平添幾分興奮和企盼。
工作後第一次到澎波河谷考察,那是一個清晨,初春的卡孜鄉寒意逼人,鄉東頭成排的楊樹上都掛著冷冷的白霜,不小心把太多空氣吸入肺中都會讓人微微有些哆嗦,就像許多年以前冬天的草海一般。我們躡手躡腳地從水庫大堤的一側攀爬而上,然後靜靜地支好單筒望遠鏡,慢慢地調焦、旋轉、固定,最後發現,就在湖面稍稍化凍的一側,靠著有矮牆的一家農戶,整整二百多隻黑頸鶴正在緩緩奏鳴起它們的晨曲:有的在呼朋引伴,不時發出幾聲鳴叫;有的在蓬篷抖抖它們的尾羽和翅膀,做著起飛的準備;也有賴床的,把頭深埋在翅膀下,單腿立在水中。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神情是那樣悠閒自得,又是那樣旁若無人。我突然覺察到一種再見老朋友的親切。
每年冬天,黑頸鶴就聚集在溫暖不凍得藏南河谷地帶,大多數時候它們拾取農田散落的青稞,偶爾也會偷吃點堪堪發芽的冬麥。(攝影/彭建生)
黑頸鶴食譜
冬季:冬小麥,土豆,地表殘留的青稞粒
夏季:高原鼠兔、高山蛙、沙蜥、軟體動物(田螺和曲螺)、昆蟲(草原毛蟲)
雪域神鳥
鶴在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中有著重要的地位,中國古代的皇親國戚和文人墨客都喜歡養鶴,甚至寫出《相鶴經》這樣賞鶴、品鶴的專著,並藉此而做出許多贊鶴、詠鶴的詩文圖畫,加上明清二朝皇室的尊崇,鶴已經成為了自由自在、典雅高貴、吉祥長壽的象徵。而在雪域高原,黑頸鶴自古以來就深受藏族人民的喜愛,被譽為“雪域神鳥”。在最為常見的《六長壽圖》壁畫或唐卡中,鳥長壽的象徵動物就是黑頸鶴。
黑頸鶴是我國特有的珍稀鶴類,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然而它為人們所熟知的過程卻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在古時,它深受藏族人民的喜愛,從地域上來說卻是僅限於藏區一隅。1876年,俄國人尼古拉·普熱瓦爾斯基( Nikolai Przevalski)在我國的青海湖首次按照西方的自然科學體系進行描述和命名,黑頸鶴也藉此成為世界上15種鶴中發現最晚的一種鶴類。但隨著時局動盪,在此後的100多年來,黑頸鶴又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它們從哪里來,它們生活得怎麼樣,一再成謎。帶著這份神秘,時間走到了上世紀70年代,隨著青藏高原科考隊在阿裏等地採集了黑頸鶴的標本,並發現繁殖的巢和卵,黑頸鶴才又重新回到世人的視線內,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所、西藏高原生物研究所和西藏大學先後開展了西藏黑頸鶴越冬的初步研究,對黑頸鶴在西藏自治區內的繁殖和分佈進行了考察,黑頸鶴成為世人關注的“明星物種”。1988年,中國的黑頸鶴引起了國際鶴類專家的重視,以國際鶴類基金會(International Cranes Foundation, ICF)為代表的國際組織開始加入到西藏黑頸鶴的科研和保護事業之中,並證實西藏唯一一個既有黑頸鶴越冬,又有黑頸鶴繁殖的地區,得出了“黑頸鶴的故鄉在西藏”的科研結論。
河谷中的暖冬
像大多數候鳥一樣,黑頸鶴的生活史由越冬——遷徙——繁殖三個部分組成。每年冬天,黑頸鶴就聚集在溫暖不凍的藏南河谷地帶,大多數時候它們拾取農田散落的青稞,偶爾也會偷吃點堪堪發芽的冬麥。等到春暖花開之際,便呼朋引伴,高飛集群,而後開始北上的遷徙之路,一部分把它們的目的地定在濕地交錯的南羌塘,一部分地卻是腳步匆匆地趕往北羌塘深處,甚至是直達阿爾金山、可哥西裏和三江源地區。站穩腳跟以後,它們開始兩兩配對,而後啟動孕育新生命的過程。
說起黑頸鶴的越冬,就不能不說到“一江兩河”流域這個極富特色的地理區域。“一江兩河”流域位於西藏自治區中南部,包括雅魯藏布江河谷中段,以及以拉薩河和年楚河為主的支流流域。是一條西起日喀則地區的拉孜縣,東至山南地區的桑日縣的狹長河谷地帶(圖2)。這個區域是西藏高原最主要的農業區,地形寬闊平坦、水資源豐富,灌溉方便、土層深厚,適宜多種作物生長,享有“西藏糧倉”的美譽。由於當地農業多是較為粗放的耕作模式,黑頸鶴喜歡在收穫後的青稞地和小麥地,取食散落到地面上的青稞、小麥等農作物的種子,有時也會在草地和河邊覓食,取食各種水生植物和農田雜草的根、根莖。在日常的活動中,黑頸鶴一般以兩種組織模式活動,一種是家庭模式,另一種為集群模式。以家庭為單位的黑頸鶴他們一般由2只成鶴帶著1~2只幼鶴,幼鶴活動時緊隨成鶴身邊;集群的黑頸鶴多是當年未參與繁殖或是繁殖不成功的的鶴,數量一般在幾十隻,偶見上百隻的大群。
不同組織模式的黑頸鶴之間偶爾會有摩擦事件發生,家庭鶴喜歡在食物豐富的農耕地和濕地中佔據一定的領域,為了給小鶴提供充足的食物和較好的成長環境,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驅逐貿然靠近的“入侵者”。而集群鶴由於在組織上比較鬆散,和家庭鶴的競爭往往處於不利的位置,難以佔據食物充沛的農耕地區域,而被迫退守相對貧瘠的河灘地。可是每當夜幕降臨,黑頸鶴們又聚集在視野開闊的水庫邊緣或河流的緩淺地段,依靠集體的力量一起度過漆黑寒冷的冬夜。
叼著鼠兔的黑頸鶴(攝影/董磊)
羌塘上的盛夏
每當冬天離去春天來臨,黑頸鶴會投入更大比例的時間進行取食,這是它們為即將到來的遷徙做著能量上的儲備。通常認為黑頸鶴的遷徙是南北向的緯度遷徙,在拉薩、日喀則越冬的黑頸鶴會遷徙到那曲、班戈、申紮等縣,一部分停留下來,另一部分繼續北上至三江源、可哥西裏和阿爾金山東麓一帶。但近期對西藏黑頸鶴繁殖分佈研究表明不僅如此:在“一江兩河”流域越冬黑頸鶴中的一部分,可能會沿著雅魯藏布江谷地向西遷徙至昂仁、仲巴一帶,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會繼續向西北方向移動直到班公錯以北的新疆和田地區。
結束遷徙的黑頸鶴依然成群活動,在3月底至4月初開始分群,選擇家庭的領域,一般有經驗的黑頸鶴會選擇在湖泊和河流附近的沼澤化草甸之中。隨之開始的是以雌雄“婚舞”為前奏的交配,“婚舞”並不常見,我僅在班戈多巴濕地和申紮格仁錯記錄到寥寥幾次,真要用一句話形容的話就是奇妙之處難以盡述的奇妙(讓人心生一種用照片說話的衝動):首先是雄鶴頸部上下伸張,伴隨著喙的開合發出陣陣鳴叫,翅膀有節奏的扇動,圍繞著雌鶴開始旋轉漂移。雌鶴起初是一副極為矜持的模樣,任憑雄鶴如蝶飛舞只是無動於衷,但是漸漸的,雄鶴的翩飛起舞收到成效,雌鶴也逐漸開始伴隨著雄鶴頸部的上下伸張而張開雙翅,頸也開始做出和雄鶴相同的動作,而喙保持著直立的姿態。雙鶴開始同時發出婉約悠遠的鳴叫,有意思的它們並不將喙保持在同一高度,而是你上我下,有點類似于擊劍選手尋找對手的空隙一般。
黑頸鶴打鬥的場面(攝影/彭建生)
交配活動持續約1個月左右,之後雌雄黑頸鶴便選擇巢區開始築巢,築巢也意味著黑頸鶴們開始有了明確的領地意識,每當有入侵者臨近它們就會不遺餘力地為捍衛自己的領域而戰。黑頸鶴的親鳥絕對是稱職的父親母親,它們會叼來晾乾的嵩草等巢材讓它們的小家顯得格外溫馨。通常,黑頸鶴每窩產兩枚卵,間隔時間為1-3天。產卵後准爸爸媽媽們會輪流孵卵,直到30~33天后小鶴脫殼而出。新生黑頸鶴為黃色,善於游泳,當受到驚擾時習慣藏進茂密的挺水植物叢中躲避危險。
黑頸鶴體型較大,成年黑頸鶴可達1.2米高,在自然界中的天敵並不多,然而小鶴的降生總會吸引來自天空的垂涎。面對天敵,頑強的黑頸鶴父母會選擇抗爭。我曾在見過金雕盤旋在黑頸鶴巢的上空,打算捕捉黑頸鶴幼鳥時,兩隻親鳥張開翅膀遮住幼鶴,然後高舉自己長長的喙,指向金雕盤旋俯衝的方向,如同兩名無畏的劍客一般,一伸一縮,一進一退,兩相配合,全無縫隙和破綻,同時發出一陣陣嚴厲而充滿警示意味的鳴叫。親鳥就這樣像雪山般橫亙在金雕和小鶴之間,為小鶴支撐起一把不大卻充滿親情的保護傘,最終迫使金雕無功而返。
藏北高原找不到像農耕地般殘餘的麥粒,相反黑頸鶴還要投入巨大的能量到繁殖之中,那麼它們如何補充體力呢?對黑頸鶴糞便的分析給了我們答案,黑頸鶴在繁殖期大量食用動物性食物——這意味著更高的蛋白含量,更多的能量補充,包括高原鼠兔、高山蛙、沙蜥、軟體動物及昆蟲在內的動物為黑頸鶴提供了充沛的食物來源,也讓小鶴在10月份即將到來的遷徙之前得以充分的成長和發育。
鶴的家園
西藏的黑頸鶴的保護與兩個著名保護區關係密切,它們是雅魯藏布江中游黑頸鶴保護區和色林錯黑頸鶴保護區。雅魯藏布江中游黑頸鶴保護區的前身是早在1993年就成立的省級保護區林周黑頸鶴自然保護區,當時保護區的範圍主要包括澎波河流域和拉薩河林周河段的黑頸鶴棲息地,後根據黑頸鶴的集中分佈情況將其擴界更名為西藏雅魯藏布江中游河谷黑頸鶴自然保護區,面積擴大為6143.5 km2,並晉升為國家自然保護區,擴建後的保護區包括了一些主要的濕地生態系統及其周圍毗鄰的多種亞生態系統。色林錯黑頸鶴保護區的前身是位於色林錯南岸,念青唐古喇山脈北部山腳下的申紮黑頸鶴繁殖地自然保護區,最初保護區的面積為總面積40000 km2,後更名為色林錯黑頸鶴保護區,面積擴增到8936.3km2。兩個保護區的存在對黑頸鶴的保護起到了積極作用,促使黑頸鶴種群出現恢復性增長的趨勢。
黑頸鶴的在西藏的保護之所以被稱道,並不僅僅因為保護區在發揮作用,在建立保護區以前,在保護區的範圍以外,西藏的傳統文化起到極其重要的作用。由於身處高原,時刻面臨在自然資源匱乏的環境中生存繁衍的壓力,加上對高原生態環境脆弱性的切身感受,以藏族為主的人民群眾的生態倫理都是以保護自然環境、愛惜自然資源為出發點的,它們的許多觀念和行為都是建立在這個出發點上,並以此為重要的準繩來進行發散和延伸的,例如藏傳佛教“不殺生”的宣教,又例如民眾視動物為神獸或者神鳥的觀念。筆者曾聽到一句俗諺:“驚擾神鳥者,冰雹追打之。”六、七月份在申紮考察黑頸鶴的巢址生境期間卻真真飽受冰雹追打之苦,這條俗諺形象地把對黑頸鶴育雛期的人為干擾和當地多發的惡劣天氣聯繫在一起,讓人不得不由衷讚歎其構思巧妙的同時,自然而然地對生命生出敬畏之意。
黑頸鶴產卵的巢(攝影/董磊)
高原特殊的自然環境決定了黑頸鶴繁殖存活率低,種群增長速度較慢,然而正是因為如此,西藏黑頸鶴的逐年增長愈加顯得彌足珍貴。2007年,筆者所在的西藏高原生物研究所聯合國際鶴類基金會對西藏越冬的黑頸鶴進行了種群數量調查,證實在西藏越冬的黑頸鶴數量達到6940只,占到全球黑頸鶴數量的62%,黑頸鶴在西藏得到了良好的保護。然而黑頸鶴的保護事業依然面臨許多挑戰,依然需要不斷應對來自文明發展的衝擊,其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農業生產模式逐漸改變的影響,隨著農業現代化的不斷推進,傳統粗放型的農業生產已經不能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生活需要,隨之而來的是精耕細作的要求進一步提高,例如建立大棚提高地溫及出產,使用農藥化肥驅蟲補充營養元素等,這些細微的改變都會對依靠地表穀物殘留過冬的黑頸鶴產生巨大衝擊。另一方面的影響來自人類活動增強對地理地貌景觀的改造,例如隨著濕地管理的細化,尤其是水利發電和用地的需求增加,人們將不斷改造河流灘塗使之管道化,加上各種基礎建設工程實施的驚擾,電線電網的設立,這些都無疑會壓縮黑頸鶴的生存和活動空間。黑頸鶴保護事業,依然有漫長的路要走……
西藏影像保護自然的踐行者──西藏生物影像調查(TNIS)
“西藏生物影像調查”機構英文全稱為(Biodiversity Image Survey To Tibet),英文縮寫為TBIS,是由西藏旅遊股份有限公司發起成立的環保公益組織,該機構是目前西藏唯一一家致力於生物多樣性考察的影像調查機構,是公司履行企業社會責任,保護西藏生物多樣性資源的一個重要實踐。
2010年至2012年的三年時間里“西藏生物影像調查機構(TBIS)在雅魯藏布大峽谷地區和巴松措地區,以及魯朗花海牧場旅遊區開展了多次野外多樣性實地科學考察與拍攝。考察取得的成果對這一地區的科研、保護、宣傳,提供重要基礎材料,并發揮其不可替代的作用。
本次《西藏人文地理》與TBIS合作,就是希望通過強大的媒體傳播平台,向大眾展示這些年生動鮮活的影像資料,讓人們更多、更近地了解西藏,認知這裡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資源,激發人們對西藏特別是這裡的美麗而豐富的生物資源的嚮往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