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王繼濤
自魯朗五寨景區裏的花海一路向山裏走,徒步翻越德木拉山口到米瑞。這條路,連接的不只是魯朗和米瑞,還有德木寺和它的原建遺址。而這兩者相隔的,也不只是25公里的路程,更是600年的時光。
這條道路,由草甸濕地開始,到達幽深的魯朗森林,而後在灌木叢中行進,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高寒山脊草甸,仰望雪峰,又步入森林之中,直抵雅魯藏布江畔的米瑞鄉沃野平疇。
古道——突如其來的旅行
隨著TBIS(西藏生物影像調查)和IBE(影像生物多樣性調查所)共同舉辦的“2012西藏魯朗生物多樣性影像調查”進入尾聲,工作似乎開始輕鬆一些。經過了十多天的考察和拍攝,TBIS和IBE的生態攝影師們對魯朗五寨周圍的動植物資源摸得差不多了。我作為植物組的志願者,也已經在協助植物攝影專家王辰老師做一些收尾的標本整理工作了。7月20日,隊長徐健發佈了一個新的計畫——次日徒步穿越德木拉山口。
由於時間很緊,又並非主線任務,這次的穿越只由一個小分隊完成。小分隊的組成很有趣——久在林芝的西藏人文達人龍虎林、TBIS的小將小明、IBE的攝像師李磊、風光攝影師崔林加上負責植物攝影的我。也是巧合,這五個人正好是隊伍裏最胖的五個。考慮到體力和器材運輸,組織派出了六名藏族小夥子和一名藏族嚮導來協助我們工作,隊醫陳華也隨隊行進。
與其說是去探路,不如說是重走老路。因為要走的這條路,正是大名鼎鼎的茶馬古道的一部分。後來我才知道,歷史上的茶馬古道主要分川藏、滇藏兩路,甚至延伸入不丹、尼泊爾、印度境內,直到西亞、西非紅海海岸,連接了半個地球的貿易。其中滇藏線南起西雙版納,經普洱、大理、麗江、香格里拉、德欽、察隅、邦達、林芝,最後到達拉薩。我們要走的就是古道林芝段的腹地。
同行的藏族小夥子洛追跟我說,這條路雖然早就不運茶葉了,但仍是當地藏族居民重要的轉山路線。每到冬天,他們就會舉家出動,按照這條熟悉的路線,年復一年的走著,念著。為著心中的聖靈,在南迦巴瓦神山腳下跪拜。
我問他,年輕的藏族人還會恪守這些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嗎?他笑著說會,這條路他也走過好幾次呢,不過那都是天冷的時候。這次正是夏天,他們要看看沿路能不能碰到蟲草、松茸之類的東西。而我也有此行的目標,那就是一路的繁花。
紫花鹿藥
繁花——秘境中的精靈
時針指向早上八點,一天的路程才開始五分鐘,我就開始喘粗氣了。藏族協作們已經消失在前方,五個胖子相視一笑,繼續緩緩而行。好在身邊的報春正豔,鳶尾尤嬌,看上幾眼便能倦意大消。
雜色鐘報春和金脈鳶尾是構成魯朗五寨景區最重要的物種。仿佛是老天設定的一樣,雜色鐘報春的淡黃色和金脈鳶尾的深紫色在魯朗這一小片河谷中相映成趣,無邊無沿的鋪張開去。如果僅僅是幾公里的“黃緞子”,那倒也無趣了,妙就妙在這紫色的點綴,就像布匹上的碎花——不是大繡花,是淡雅的碎花。鮮豔而不扎眼,低調但不平俗,此三彼兩的,專找報春的空檔伸出一兩棵,便是最好。哪里好,我也說不上,大概是好在了“立體感”這一點吧。
此行的起點便是在報春叢中。一條小路和河水交叉穿過,上山的路就隱在小河邊上的花叢裏。河旁邊還有座矮碑,告訴人們這裏就是600多年前德木寺的遺址。沿著山路上行,還沒有一公里,我的叫聲驚住了同伴:“等等我,松下蘭!”同伴朝著我的目光看去,一時還沒找到這小東西。我趴到它的身邊拍照,同伴才發現了這個林間的奇葩。松下蘭(後細查實為毛花松下蘭)是鹿蹄草科水晶蘭屬的一種植物,叫蘭但並非蘭科,不是真的蘭。這類植物雖然在全國各地都有分佈,但是它獨特的美貌還是吸引著每一個路過的人。松下蘭是腐生植物,全草無葉,只有肉質的透明短莖和花。逆光看去,整個植株通體明亮,晶瑩如玉。一開頭就遇到這樣動人的“模特”,似乎是個好兆頭。
松下蘭
走了大概一個小時,終於走到了第一個山脊。從濃密的林子裏一下子鑽出來,眼前豁然開朗。魯朗花海已在遠在腳下,山間雲霧開始漲起來。魯朗的雲霧不同于黃山、九寨,是極柔潤的一種。擋在山峰谷間,天然一幅水墨。我打趣說:“問道元章第一墨,西來魯朗不談皴”——要是宋朝的大畫家米芾來到魯朗,恐怕從此作畫都不要用皴法了。的確,霧間山麓濃淡飄忽,即使是用相機拍下來都嫌不足,更別說畫筆了。
不過上大學的時候,老師就告誡我們:不要光顧抬頭看景,還要低頭找花。這一低頭,好東西還真不少。兩種馬先蒿一紅一粉;紫花鹿藥在幽暗的林光下顯得神秘而邪惡;雅江報春幼稚可愛;西南手參粗壯結實。有兩種蘭科植物還是這次調查的新發現——斑唇紅門蘭和二葉紅門蘭。蘭科的集中出現表明這片森林的狀況非常健康,生態環境也比較純淨。我們試圖鑽進林子拍照,但幾次都不成功。林下厚厚的腐殖層有一米多,看似是鋪滿枯葉的平地,一踩下去就過了腰。林下的灌叢和草木非常稀疏,森林優勢種明顯,各種植物各安其位。說明這片樹林長期沒有遭到過創傷,進化的非常完美。用攝像師李磊的話說:這真是中國最好的一片原始林了。
比上面幾種蘭科植物更讓人眼前發亮的是波密杓蘭的出現。杓蘭是蘭花中長得最壯美、最雍容的一類,野外能看到杓蘭應該說運氣不淺。事實上,我在發現它的時候以為它是西藏杓蘭——植物志裏記載的波密杓蘭是黃花的,而眼前的植物是紫花的。後來,植物專家王辰多方查證,又詢問了杓蘭鑒定的權威,才證明了這個種就是波密杓蘭,是植物志的記錄有誤。這一路上,共發現了兩處波密杓蘭的群落,分別在上山和下山相同海拔的地方,每群分佈僅不過十米方圓,數棵而已,足見這種杓蘭的珍稀與嬌貴。而大自然這種內在的準確性,也讓我們敬畏油然。
馬先嵩與攝影師
牧民——盛情的夫婦
馬上就要到此行的最高處德木拉山口的時候,突然眼前來了幾頭犛牛。難道這種海拔還有牧民放牧嗎?果然,再走一小段,就看到了一座簡易的木板房。主人是一對中年藏族夫婦,他們每年夏天都會到山上來住一兩個月。山上沒人放牛,草又好又多,也免得因為草地分界問題和人爭吵。到了天冷的時候,再趕著牛下山去住。很難想像他們怎麼過這幾個月沒有鄰居的日子。
兩夫婦請我們到木板房裏坐坐歇腳。房子太小,我們十個人分了三批才進去。主人用酥油茶和水煮豆腐招待我們——豆腐在這裏當然是難得的盛宴,我們怎好擅動,喝了碗酥油茶已經是精神大振,趕快出屋換外面的夥伴進來歇腳。臨出去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這座四面漏光的石頭木屋,屋裏簡陋的什麼家什都沒有,只有一個大鍋煮著豆腐,一個木條拼的平臺權當做床,一點糧食幾瓶罐頭。唯一乍眼的就是一個鋥亮的銅碗,點著供佛的燈油,旁邊十幾個歪歪扭扭的礦泉水瓶插著采來的報春花。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這對夫妻為什麼能在山上孤獨的放牧了。
經過了六個小時的跋涉,德木拉山口終於踩在了腳下。這裏海拔4600米左右,景象已是大不同前。高大的喬木已經不見,灌木也僅剩杜鵑和繡線菊等寥寥幾種。山口的大風讓大部分物種都望而生畏。但是離地十釐米的高度內依然是繁花似錦:附地菜和尼泊爾香青緊貼地面,稍高些是黃色的大萼藍鐘花和紫色的鑽裂風鈴草,雖然細弱,但任憑風吹也不折斷,就像身後遠處的經幡。
路上遇見的放牧一家,在其家中休息。
德木拉山口是眺望雅魯藏布大峽谷的極品地點。遠遠看到整條雅江在面前彎曲成一個弓形,大峽谷就在下山的路直指的方向。要不是這條路不能通車,步行上來又太艱難遙遠,這裏恐怕早就是一個著名景點了。想到這裏,心裏竟有些高興起來。不知道是為這裏僥倖保存而開心,還是因為想到營地的夥伴看不到這等景致而竊喜。
下山的路,叫做德木溝,情況就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好了,從半山開始,一面山已經只剩樹樁,砍伐的步伐超乎想像的侵入了這片“全中國最好的原始林”。唏噓,無奈,痛。
相應的,下山的路,植物就沒有那麼豐富了。以一些菊科、紫草科的雜草為主了。快下到底的時候,路邊有一大叢開著白花的高大草本。崔林是生物學出身,是我同校同系的大學長。不過多年不涉專業,忘的差不多了。他問我這是什麼植物,我說是忍冬科的接骨草。他恍然大悟:對對,我聽說老牛愛吃這東西,小牛不愛吃,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強筋壯骨用的。大家一陣哄笑,聽的半懂不懂的藏族小夥子們也跟著笑了。山那側的各種蘭花和山這側的接骨草已經直接給出了環境的得分,因為森林茂密的地方是長不出接骨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