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桃之 圖片提供/綠色江河、桃之
【山上】天將破曉,大橘背著紅外相機出了門。六台相機加十二枚額外的大號電池,著實不輕。為了節省配重,他把一天的補給壓到了最低:一瓶水、一塊麵包、一根火腿腸。按照以往的經驗,要撐十幾個小時,天黑才會回來。
他抬頭看了看遠處輪廓清晰的山和山上的雪,看樣子今天是個好天,待會兒會有朝陽紅,不用擔心下雨了。大橘打開GPS 儀瞄了一眼今天計畫要走的線路。這其實沒什麼必要。因為過去的上百個清晨,他都重複地從這裡出發,已踏遍附近人力可及的山頭。這裡的3D 全景地圖早就深深烙印在腦海裡了。不過他還是保留了檢查GPS 定點的好習慣。他順序摸了一遍雙筒望遠鏡、對講機、衛星電話、鉛筆和記錄本。“齊活兒。”他對自己說。
同行的當地嚮導姓牙,正蹲在路口等著他。牙師傅喜歡一大早灌口烈酒,揣著酒瓶子,微醺著上山。這怨不得他,珠峰二月底的天兒實在太冷了。
大橘是林業大學的研究生,讀的是自然保護區管理專業,如今在珠峰雪豹保護中心實習。這是個新成立的NGO,辦公室借駐在日喀則的珠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裡,正式的工作人員只有他和稍長他幾歲的執行主任兩個人而已。每趟上山,會有一兩名當地保護站的護林員或嚮導同行。
他們今天的任務是放置這六台相機。開車進山十幾公里,然後上山脊,找獸道,在五千多米的海拔上,選雪豹痕跡多的地方,一個點對著掛兩台相機。不同點之間至少得隔開一公里。運氣好的時候走上小十公里,攀升幾百米海拔;運氣不好了,二十公里,一千多米海拔,走得嚮導都累。一般一天兩個點,但大橘總是想,辛苦點,多跑一個吧。
珠峰保護區面積3 ~ 4 萬平方公里,大橘來了一年,走了個遍。他在山上太久,學校裡原來心儀的姑娘就這麼跟他天涯漸遠。大橘化悲憤為動力,更使勁兒地泡在山上。按地勢地形劃片區,每個片區分樣線,在地圖上畫格子放相機、拍雪豹、估算種群密度。他之前在學校裡學了各種野生動物調查方法,一開始實踐起來,心裡總還是有點怯怯的。
這是大橘讀研究生的第三年。他的師兄柚哥做雪豹研究七年了。誰也沒在野外遇見過雪豹。
和激動人心的新聞報導不一樣,做動物保護研究的似乎並不特別需要“遇到”。一來,遇見一次,也提供不了什麼資料,能獲得的資訊太少,熱熱鬧鬧的媒體曝光之後,人們依舊對它們一無所知。二來,知道它們在那裡就好了,何必非要打擾呢,要真遇到,准把人家雪豹嚇壞了。紅外相機拍到,上山見到足跡糞便尿痕毛髮刨印殘食,那就夠了。就靠這一點點關聯,感受它們的存在,再把大好青春年華乃至一輩子,都豪擲在為它們奔走上。這人生抉擇簡直浪漫得不像話。
【實驗室】在大橘開始一天十幾公里的跋涉,心底期待著與雪豹偶遇時,三千多公里外的北京,他的同門師妹,橙橙,打著呵欠來到了實驗室。她來看昨天泡的蛋白質膠情況怎麼樣。她心底惦記著遠在珠峰的師兄,偷偷祈禱他能遇到雪豹。
橙橙是做分子遺傳,想研究野生雪豹的族系關係。要做分子,就得採樣,毛髮也好,組織也好,血液也好,總得有些能讓她扔進離心機和PCR 儀裡的東西,才能知道西藏的雪豹和青海的雪豹有什麼親戚關係、甘肅的雪豹是不是有家族遺傳病、內蒙的雪豹到底是不是基因庫太小。
可惜,師兄們撿回來的糞便和毛髮樣品品質都太差,不是被太陽曬了許多天,就是被風吹了幾公里,DNA 早就提不出來了。要是能有新鮮的毛髮乃至血液樣品就好了,橙橙想。
橙橙努力研究著師兄們帶回來的糟糕樣品,也拿動物園的樣品練手。畢竟,相關的分子生物學技術也不算特別成熟,處理這些樣本的各種實驗條件還得摸索。因為個體不同,實驗做起來,水浴多少度,降解多少分鐘,引物怎麼設計……也並沒有成套的系統,更多是些貓科其他動物,例如虎類,相關的文獻資料更多,可以借鑒。
這個研究組裡還有許多其他方向。比如二師兄阿檬,橙橙的動物園樣品就是他采來的。在像大師兄一樣漫山遍野追尋雪豹足跡之前,阿檬在動物園做了一年雪豹行為的研究,每天去籠子門口守著雪豹,看人家今天打了幾個滾。這些看起來不太正經的研究,給他一個機會去瞭解雪豹個體的脾氣和個性,瞭解這些動物的行為模式,它們開心的時候做什麼, 無聊的時候做什麼,發怒了是什麼表情,害怕了是什麼反應。這些都對野外依痕跡推測雪豹行為很有幫助。
阿檬最後帶回來幾百張手寫的表格資料,發現自己完全不知如何處理。多虧了師姐小檸幫他寫程式,才跑出結果。為此,小檸還在組裡開了一個小會,教大家寫簡單的程式做資料統計處理。
“科學研究”幾個字看起來高端大氣,做起來卻相當繁瑣。誰也不是全能王,甚至可以說誰都走得步步維艱。大家都在實踐中摸索,互相學習。
【科研】像大橘他們這樣的雪豹研究組,全國總共也沒有幾個。雪豹的科研專案算是硬骨頭,難啃。一個項目至少得在山上耗幾年,每天翻山越嶺采資料,人力是個問題,資金又是一個。宏觀生態學研究如今算不得科學前沿,發出的論文影響因數不高,消耗卻十分巨大,低性價比,是科研界裡吃力不討好的題目,沒有幾個人願意做。
有人研究過近60 年來的雪豹文獻。從1950 年開始算起,全球中英文像樣兒的雪豹文獻也僅有五百多篇,中外各占一半。2000 年之前的發文量很少,每年只有不到10 篇;近幾年關注度升高,可是最峰值的年份,一年也僅有24 篇而已。這跟生物學大熱的微觀生物學隨便哪個話題每年的發文量比起來,差上好幾個數量級。沒有科研,有關雪豹的大部分故事就都成了捕風捉影,專家們就只能一遍一遍重複:我們對雪豹的瞭解還遠遠不夠……
在我國,雪豹很早就有不少記載。1992 年,在青海西寧召開了第七屆國際雪豹會議,之後公開出版了會議文集,發表了來自各地的十幾位中國學者的16 篇論文。這算是我國雪豹研究起步的一個里程碑。最早的野外科考當屬20 世紀80 年代,赫赫有名的美國野生動物學家喬治· 夏勒曾在我國西部所做的野生動物資源調查(Schaller,1988),其中就有專門針對雪豹的部分。到2000 年後,國家開始重視基礎科學研究,投入的資金、人力、物力逐年增長,我國開始形成較為穩定的十幾個單位或研究組,在全國各地進行雪豹研究,主要有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馬鳴的團隊、動物所蔣志剛和徐愛春的團隊、北京林業大學時坤的團隊、中國林科院張于光和李迪強的團隊等等。還有一些組織,例如北京大學呂植老師的團隊,更側重於社會調查、人獸衝突等方面。
從地域上來講,雪豹研究關注的熱點地區主要包括青藏高原、祁連山、阿爾泰山、阿爾金山、塔什庫爾幹、珠穆朗瑪峰、天山拖木爾峰等等。這些不同地方由不同科研組努力持續收集著資料,經費和專案進展都比較不穩定。到目前為止,雪豹究竟在中國的哪些地區有分佈、數量有多少,都還沒有系統的調查和準確的資料。國際雪豹基金會給出的全球雪豹種群數據大約在3500 ~ 7000 只。這個資料是估算的,誤差範圍大,可信度也非常低。而在中國,大家普遍接受這個數字在2500 ~ 3500 只左右,也是估算。雪豹主要生活在中亞的高山環境,夏天常常在雪線附近及林線以上區域活動,冬天因為沒有吃的和太冷,才會往下遷移。它們的棲息地選擇還得看國籍:在雪豹分佈區的最南緣,拉達克地區,雪豹幾乎常年在海拔4000 米以上的區域活動;而在北緣,如蒙古、俄羅斯和我國新疆等地,冬季雪豹會下降到海拔1500 ~ 3000 米的地區活動,甚至還有過出現在海拔900 米左右的記錄。整體來說,這是一種高山動物,喜歡高緯度高海拔的區域。
在大貓裡,雪豹算是相當害羞的一種,怕人怕得厲害。這跟它們好伏擊的貓科天性也有關。雪豹本來就喜歡的隱蔽性好、不易被人發現的山坡、山谷和灌叢中活動,也住在最為崎嶇和陡峭的山地上,會避開平坦的草地和林區。遇到人更是恐慌得不得了。因此,大橘在野外休息的時候,都常常盯著遠方的石頭發呆,總是期盼著哪天某塊石頭忽然奔跑起來,還露出長長的大尾巴。
上圖野外工作風吹日曬,一名外國雪豹研究者正在躲雨。下圖珠峰雪豹保護中心野外調查。
【保護】帝都華燈初上,小檸參加完一個NGO 舉辦的雪豹座談會,擠地鐵回學校。她覺得很疲憊。
小檸是組裡的“大後方”,管理資料、經費、文獻、聯絡等各種雜務。最近,老師讓她負責調研雪豹黑市貿易的情況,她卡住了殼兒。儘管雪豹憑著自己“萌得一臉血”的外表贏得了廣泛的關注,名列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單,是《中國物種紅色名錄》中的瀕危物種(1998 年),也是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皮書瀕危物種、《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附錄I 物種……有關它所受到的威脅,卻並沒有確切的資料給出提示。
雪豹在所有分佈國都是受到法律保護的。然而,一些法律並不是非常有效,有些甚至還存在重大漏洞。雪豹因其皮毛和骨肉藥用常被盜獵。其皮毛在許多地方是傳統的居家裝飾、吉祥物或服裝製品,不僅象徵著身份和地位,也極具觀賞價值。傳統的亞洲醫藥貿易中,常用豹骨作為虎骨的替代品。動物園和博物館收藏需求,尤其是一些私人動物園,甚至在一些地區是威脅的主因。再加上雪豹有時偷襲家畜,容易引起牧民的報復性獵殺。還有的時候,它們甚至只是不分青紅皂白的誘捕和獵殺行為中的無辜受害者。有一些專注社區保護的NGO 就常常組織志願者上山清套,小檸去過一次,遇見過被套子套死、獵人又沒有來收的青羊。
更讓人難過的是,雪豹的盜獵案件極難統計。產品的用途或去向,非常難搞清楚。有在某些地區駐紮了上十年的科研組,卻只能收集在有限的時間或狹窄的空間內展開調查。公開發表的資料片面而殘缺,專門做雪豹研究的同行們,甚至沒有人能估算出這些貿易的總額到底有多少。小檸搜盡了能找到的所有資訊源,結果卻依舊令人沮喪。
儘管如此,仍然有許多人活躍在這個領域,希望能盡到自己的一份努力。例如今天的這次會議,是由山水組織的,夏勒出席講座。小檸逮住機會和同行們狠狠地聊了一把。國際上還有一些著名的機構,如羅德尼· 傑克遜發起和成立的“ 雪豹保護協會”(Snow Leopard Conservancy)、海倫· 佛裡曼創立的國際雪豹基金會,都是專門針對雪豹的保護機構。有不少外國有人,例如大衛· 馬龍、湯姆· 麥克亞瑟等,都活躍在雪豹保護的國際舞臺上。這些在公眾視野裡奔相走告,希望能喚起普通大眾對這種動物的關注。
【未來?】雪豹會滅絕嗎?
物種的滅絕發生得總是比人們預料的更快一些,例如新疆虎、華南虎、亞洲獵豹等,不知不覺就消失了。一方面,這些大型獸類需要的生境面積較大、要求較高,人們意識到它們面臨困境時往往為時已晚。另一方面,生活在城市裡的大量人口總只能感覺到它們是遙不可及的傳說,一輩子最多也就在動物園裡見見,沒有什麼感性認知。雪豹的總體數量還算樂觀,可分佈相當分散,如果因為人類行為例如修路、開礦等等,使其棲息地進一步碎片化,恐怕滅頂之災並不遙遠。
也許有人要問,不管我們怎麼保護,每一隻雪豹個體最後都會死掉,那到底為什麼要挽救它們呢?
答案很簡單,我們只是想挽救人類自己。畢竟,地球並不害怕物種消失,也經受得起生態系統的崩盤,畢竟地球歷史上至少99.9% 的物種都已經滅絕了,而2.5 億年前海洋中的物種也曾96% 都全部死亡。可惜人類不行,脆弱的人類經濟體系連海平面上升幾十釐米都招架不住,又如何面對地球歷史上動輒上百米的海平面變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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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第一大峽谷
煙瘴掛生物多樣性調查專案
長江正源沱沱河的冰川、雪山融水與長江南源當曲匯合後稱通天河,通天河寬達數公里的辮狀河道流淌100 公里後,為冬布裡山阻擋,寬闊的水面收為一束,切開冬布裡山的岩石,形成萬裡長江第一峽——也稱“牙哥”的煙瘴掛峽穀。峽穀中通天河蜿蜒曲折,兩岸山峰聳入雲端,獨特的地貌和充足的降水,孕育了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資源,茂密的草原植被承載著數量眾多的野生動物,包括雪豹、白唇鹿、馬麝、野犛牛、藏羚羊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岩羊、棕熊、猞猁、兔猻、藏原羚等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是三江源國家自然保護站區的核心區。
在2014 年1 月-10 月間,綠色江河在中華環境保護基金會和玉樹州政府支持下,開始實施“煙瘴掛生物多樣性調查”項目。組建由植物學家、動物學家、人類學者等多學科專家組成的植物考察隊、野生動物考察隊、人類學考察隊,在曲麻河鄉政府、三江源生態保護站協會及措池村牧民協助下,在煙瘴掛建立2 個野外考察營地,對煙瘴掛的生物多樣性進行了全方位調查。科學家沿用傳統考察方式的同時,借助高清監視器、紅外照相機和專業攝影攝像設備,用資料、圖片、電視影像,記錄並立體呈現了煙瘴掛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