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土豆
當惹雍措湖的形狀有如一個金剛杵,位於藏北湖泊明珠的中部,南北走向,扁長的形狀,又像是遠古的湖神遺留在大地上的巨大腳印,正一步步引領你,邁向廣袤的藏北無人區。
當惹雍措位於一深陷的湖盆底部,從陡直的湖盆邊緣下到盆底,迎面的是與當惹雍措毗鄰的小湖當窮錯。(攝影/山夫)
遼闊的羌塘草原啊
在你不熟悉他的時候
他是如此的荒涼
當你熟悉了他的時候
他就變成了可愛的家鄉
《羌塘古歌》
馬麗華在《藏北遊歷》裡寫道,“對於當地的牧民來講,藏北高原不僅僅是他們生息之地,還是精神和情感的寄所,因為他們舍此無處可去,要是能離得開或許他們早就遠走高飛了;但對於藏北之外的人來說,即使從這首古歌中,也不免感到遼遠和迷茫,感到畏寒,感到這是一片自然與文化的荒漠。”
終於要去藏北了,出發之前,耳旁一直迴響著這首羌塘古歌。也許是因為聽了太多關於藏北的故事,所以真的要身臨其境的時候,卻有一種無所適從的心情,只好放空,從零開始,去一點一滴建立起自己對藏北的認知。
藏北湖區探秘
2009年開始,219國道全面改建,從拉薩到阿裡的南線開始全面鋪設柏油路,極大的方便了這裡的交通,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走南線去阿裡,早上從拉薩出發,晚上就可以到達昂仁縣的桑桑鎮落腳。在到達桑桑之前的這段路程全線柏油路,桑桑是一個分叉點,過了桑桑大約30公里,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所科考隊的車隊北上,駛進土路,開始挺進藏北的神秘之旅,目標——當惹雍錯。
桑桑自古就是一個南來北往的重要驛站,在沒有修通柏油路之前,經過這裡的司機通常要各顯神通才能順利到達。桑桑在藏語裡的意思是“水草豐美的地方”,顧名思義,這裡有大片的草原和濕地,牧業發達,牛羊成群。
在旱季的時候,汽車可以直接在草地上賓士而過,留下蜘蛛網一樣複雜的痕跡,沒有明確的路,因為車軲轆底下都是路,因此初來咋到的司機很容易迷路。而到了雨季,這裡溪流遍地,沒有經驗的司機很容易發生陷車,方圓幾百里,難以找到可以救援的過路車。我們的車在經過無數個小橋之後,終於駛進桑桑鎮。
作為古驛站,桑桑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在元朝時期就成為交通驛站,過往的馬隊都會在此補充給養,讓馬匹犛牛隊在水草肥美的桑桑草原養息數日。在噶廈地方政府時期,桑桑是拉薩通往阿裡的26個官方驛站之一。今天,桑桑因為地處219國道,往南經過拉孜到日喀則,往北經過薩嘎到達阿裡,過往的人多,也就多了很多做生意的外地人。四川人在此開飯館居多,我們入住的四川桑桑賓館就是全鎮最氣派的建築之一,川辣子彌漫在空氣中,取代了桑桑著名的酥油香氣。
從地圖上看,桑桑往北有兩條縣級的公路,離開桑桑10公里,有路分往尼瑪縣,這也是我們前往當惹雍錯的理想路線;再往北到達爾瓊處,有路分往阿裡的措勤。這兩條路線在自駕車友圈裡非常有名,被稱為“小北線和大北線”。
領隊的隊長是中科院青藏高原所的湖泊專家王君波,他們的團隊已經連續5年在當惹雍錯做野外科考研究,深諳這一帶的路線和路況,於是在他的帶隊下,我們走了一條最原始的“捷徑”。
離開桑桑20公里,車隊進入土路,迎面揚起的塵煙,讓我們開始漸漸嗅到藏北的氣息。首先經過的是阿木雄鄉,廣袤的牧區,半小時開出數十公里都看不到一戶人家,顛簸的土路,也是驢友們口中所說的“搓板路”,形象而生動。我們的車子殿后,卻在爬山的時候爆了後胎,眼見前面的車的一溜煙的翻過了山口,我們卻因為對講機沒電,無法和前面的車聯繫上。而移動通訊工具在山谷低處,全部沒有信號。車上的人兵分兩路,一路留下來換胎,另外一路往上爬想辦法聯繫前車。
從舒適的車內跳下來,頂著凜冽的寒風往海拔5000多米的高處爬,我漸漸理解為什麼我開始接近藏北,卻感受不到藏北。我們一直被文明的外殼包裹著,沒有真正暴露在高原高海拔的寒冷地帶,感受這裡的空氣稀薄和寒冷,又談何去理解這裡生活。
桑桑那塊水草豐茂的牧場已經被遠遠的拋在後邊,這裡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牧場,在這片不可耕種的土地上,遊牧是唯一的生存方式。牧人跟隨他的牛群,以天為帳,地為床,風雪相伴,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惡劣的生存條件造就最簡單的生活,也不會因為蛻去文明的武裝之後顯得如此無助。就在我因為缺氧爬高顯得有些夢遊的時候,手機的信號突然通了,電話那邊傳來同伴的聲音,“報告隊長,車爆胎了!”一切又回歸現實的秩序中。
↓從當惹雍措東岸遠望湖西群山(攝影/山夫)
藏族的司機,每經過一個高山埡口的時候,都會大聲高喊“嗦、嗦、嗦”,或者下車在路邊的經幡處系上一條哈達,意思是告訴這裡的山神,“我們經過,祈禱平安”。因為遭遇不順,車隊的人就在山口停了下來,在瑪尼石堆前面轉了一圈,向山神祈禱,果然接下來一路順利到達當惹雍錯湖邊。
查孜鄉歇腳的時候,遇到了上來兜售羊皮的牧民,兩張小羊皮售價50元,之後牧民們又帶我去看他們家的倉庫,掛著滿滿的一屋子羊皮。這個地方因為是牧區,有製作羊皮的傳統,但是因為交通不便利,沒有班車來往,所以製作好的羊皮也不容易運出去,同樣大小的一張羊皮,拉薩的價格要貴二倍。
越往上走,人煙越稀少,在河谷地區,可以看見由碎鵝卵石構成的連綿山體,在山坡的陽面,長滿爬地松和稀疏的草,陰坡則是理想的草場。爬地松是一種進化能力很強的植物,據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的楊永平副所長介紹,在2億年前,藏北高原溫暖和濕潤,爬地松還沒有“爬”在地上,而是像現在華南地區的同類一樣高大挺拔。隨著數億年的氣候變化而演化,他們也只好適者生存的變成了現在這樣的矮個子,匍匐在地上緩慢的生長,一棵幾百年的松樹,地表葉冠直徑也就一米不到。這些生長在山坡上的樹林,形成各種可愛的圖案,有些像圓點,有些像笑臉,點綴了荒蕪的高原。
↓在當惹雍措岸邊,達果雪山,藍天白雲構成了藏北一條優美的風景線。(攝影/山夫)
高原的濕地帶來意想不到的生機,有濕地的地方,往往成為牧民的“冬窩子”,顧名思義,就是牧民過冬的地方。夏季牧民在高原草甸四處放牧,濕地的植被因為有水,牛馬不容易吃到,就留起來。等到冬季夏季草場都乾枯了,濕地裡草料有如糧倉一般,正好讓牧民和牲口一起安然過冬,冬窩子顯示了高原人類的生存智慧。
隨著牧民安居工程的推進,“冬窩子”漸漸發展成定居的村莊,門果鄉就是這樣一個村莊。村邊大片的濕地生活著黑頸鶴,讓我們感歎這裡的環境的天然。然而,在車子駛進村莊之後,在居民建築的陰影下,靠近村子的濕地已經被生活垃圾和廢水所污染了。隨隊的科考隊員一邊取水樣,一邊指點我分辨水裡可見的微生物,如介形蟲等,這個小小的蟲子帶著環境和氣候變化的資訊。
隨著交通的便利和越來越多的牧民定居下來,生活的方便逐步凸顯了高原的環保壓力,濕地裡大多數的生活垃圾是白色垃圾,這些塑膠包裝袋就這樣在草原隨風飄揚,逐水而居。消費文化在一點一點的改變這裡相對封閉的遊牧生活。過去藏北牧民春季去北方馱鹽,秋季去農區換糧的傳統已經被運輸車的物資所取代。牧民的生活多了選擇,不用所有的生活資料都取自牛羊,吃牛羊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羊毛靴,住牛毛帳篷,用牛毛編袋子,撚繩子。這樣的自然經濟被打破之後,出現的後遺症就如村邊這塊滿目瘡痍的濕地。
告別門果鄉,我們被告知,當惹雍錯不遠了,但第一眼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雄偉的雪山——達果雪山。
當窮錯被群山環抱,深秋的雪為遠山山頂鑲出一條白色的銀邊。這碧綠的錯在缺少綠色的藏北高原上讓人很是悅目,
據說此湖在一天之中能變換三種顏色,而此時近中午,湖顯草綠色。(攝影/山夫)
當惹雍錯的門戶——達果雪山
↓匯入當惹雍措的一條小溪,水清澈見底,
深約半米左右,附件的牧民在溪邊洗滌衣物。(攝影/山夫)
從南北上,在進入當惹雍錯湖區之前,最先看到的是達果雪山。藏北山脈縱橫,山峰雲繚,整個地區東南低,西北高,從地圖上看,橫貫青藏高原的三條巨大山脈,喜馬拉雅山脈、念青唐拉山脈和昆侖山脈,而位於中線的,正是念青唐拉山脈。
這些雪山點綴在散落在中部的湖泊群中,當地的人們賦予了他們各自不同的特點,並取了名字,繞勇善戰的是達果雪山,美男子當屬桑田崗日。達果雪山在羌塘各大山中屬於最勇敢的山神,據說,它跟全藏各處的大山都交過手,英勇善鬥,沒有流過一滴血,唯獨跟藏南的多曾康大山交手的時候,臉上挨過一箭,至今臉上還在淌著血。
假設沒有這些精彩的神話傳說,我們也許就是仰望一下雪山,就駕車匆匆離開了。高原單調的生活反而充分的調動了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的想像力,看著眼前白雪皚皚的達果雪山,山峰上露出的一股紅紅的東西,還真像極了勇士臉上帶血的傷痕。
據說達果雪山有三個女兒,長女加崗雪山,傳說中是一個風流女神的形象,早在少女時期,就跟亞爾邦山神交好,當她的父親為三個女兒(長女加崗、二女杜古、三女西亞爾)選婿的時候,加崗站來起來大聲宣佈,“阿爸,女兒的終身已經許給亞爾邦山了。而其餘的兩個女兒則對達果說,“望阿爸為女兒做主。”
於是,達果山神將長女加崗嫁給了申紮保西北邊的亞爾邦山,二女兒杜古嫁給了文部邦多區北邊的阿索山,三女西亞爾嫁給了雙湖的阿葉爾山,因為那裡能常常望見父母——達果神山和當惹雍錯聖湖。
加崗出嫁後,很快又跟瑪魯古若山私通,並生了一個私生子。發現妻子姦情的亞爾邦山因而怒火中燒,騎馬持刀追了過去,先是一刀殺死了私生子,然後又追逼情敵瑪魯古若山,瑪魯古若山狂奔到一個灘裡,還是被亞爾邦一手擒住。為了解恨,亞爾邦一把將瑪魯古若的兩個精巢扯了下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瑪魯古若去世之後,心懷仇恨的亞爾邦決心回頭收拾背叛了自己的妻子,他拉滿弓箭,對準加崗,一箭射穿了加崗的左乳,潔白的乳汁從豐滿的乳房噴湧而出,加崗手捧著受傷的乳房高喊“阿爸、阿媽”,亞爾邦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雪山、湖泊、藍天、白雲和靜靜覓食的羊兒,還有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放牧的小孩子們。(攝影/山夫)
清晨中的文部南村,牛羊早早的出來吃草,陽光照耀在神山聖湖上,好一幅田園風景畫。(攝影/山夫)
↓當惹雍措曲折的湖岸,是得天獨厚的天然牧場(攝影/范久輝)
不可一世的女神倒在了血泊裡,這時在加崗不遠處的阿巴(藏語道士)山對其很同情,於是拿了藥囊為加崗療傷。傷好之後,加崗就和阿巴山結為夫妻了,但因為加崗乳房上的傷口遲遲不能癒合,於是乳汁從傷口不斷流出。加崗對亞爾邦的怨恨一直無法平息,於是她騎上馬,帶著茶點回娘家,希望阿爸阿媽能為她討回一個公道。在加崗山東面半山腰的一塊黑岩石上有一片白色的罕見土壤,據說是藏藥上好的原料。人們說,那就是加崗神女的乳房傷口中滴淌下來的乳汁。
我常感慨藏民族豐富的想像力,使得本來單調的高山大湖,也擬人化的充滿了戲劇性故事。羌塘遊牧民族,世代遊牧在廣袤無垠的藏北高原,蒼天為帳,大地為床,雪山為鄰,牛羊為依靠,藏民族不僅熱愛自己居住的這片土地,也為這裡的自然賦予神性,而這些神又像居住在這裡的人一樣,如此這般的率真可愛。有如古希臘的眾神時代,爭鋒吃醋,自由戀愛,正說明這一地區風俗的開化,神也不免人性化了。
在他們看來,藏北是一個偌大的群山部落,山神的世界,有40多座名山(無名者不計其數),其部落首領是念青唐拉,繞勇善戰的達果雪山屬於將領,在這些群山中,既有王子王孫,也有王妃公主和下屬百姓,例如念青唐拉有部屬360座山。
這裡就是古希臘的宙斯神,泰坦神聚集的世界。被認為,先有神界的征戰,然後才有發生在人世之間的干戈,而人間的征戰,往往需要神的説明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高原地大物博,地廣人稀,通常是騎馬賓士好幾十公里,都遇不到一個人影,一戶人家。遊牧生活使得適婚年齡的男女難以相聚,於是就有賽馬節這樣的節日。這是一個類似高原狂歡節的日子,通常為期三日到一周的時間,在這個節日裡,方圓數百公里的人們都會趕來草原相聚,這也是男女聯誼的最佳時節。短暫的相聚之後,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牧場,但愛的果實可能已經悄悄埋下。在接下來漫長而單調的生活裡,愛人們就只好天各一方的隔山望湖遙想。於是,阻斷人們相聚的這些高山大湖,也如這些分隔開的愛人們一般,談情說愛起來,有了自己的愛情故事。
在前往窮宗的路上,文部南村距離窮宗約有15公里,從文
部南村沿湖岸向南行,湖濱道路為山壁所迫,並不寬闊,
并有數處散落有大如桌面的亂石叢,汽車過不了,當地人
有摩托車能搭乘一段,後段仍需步行。摩托車20分鐘,沿
途風景如畫,可盡攬當惹雍措的湖光山色。(攝影/山夫)
從古湖中走來的當惹雍錯
翻開西藏自治區地形圖,可以在藏北高原發現一系列散落的湖泊,這些散落的高原明珠,是令無數旅友心生嚮往的西藏高原湖泊最為密集的地帶,也是至今難以穿越而又風光明媚的一條軸線,用湖泊、神山以及河流水系穿插起古老傳說和不為人所熟知的象雄和古格遺跡。
當惹雍錯湖的形狀有如一個金剛杵,位於這串明珠的中部,南北走向,扁長的形狀,又像是遠古的湖神遺留在大地上的巨大腳印,正一步引領你,邁向廣袤的藏北無人區。藏北無人區,面積約達60多萬平方公里,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因其氣候乾燥,空氣稀薄,所以被稱為“生命的禁區”。所謂生命的禁區,也只是相對於人類的,因為人類的活動難以展開,反而讓這裡的野生動物得以其樂融融,自在生活。
當惹雍錯位于那曲的尼瑪縣,緊鄰雙湖特別區,因為地處藏區腹地,交通不便,半封閉的狀態,保存了這裡純樸的風土人情和自然風光,又因為其是苯教的聖湖,更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當惹雍錯得以展現野生動物和人類家園和平共處的一幕。2010年的時候,西藏自治區旅遊局把這裡列為當惹雍錯神山聖湖濕地自然保護區。
西藏高原神山聖湖眾多,但在湖泊當中,能以“雍錯”為名的,也就“瑪旁雍錯”、“羊卓雍錯”和“當惹雍錯”三大神湖。其中瑪旁雍錯又因為是第一神湖而名揚天下,羊卓雍錯在拉薩前往後藏的必經之路上,遊人得以輕易的一睹容顏。唯有當惹雍錯養在深閨,是西藏原始宗教苯教所崇拜的最大神湖,古往今來到達的人不多,能查詢到的詳細史料也少之又少,使得當惹雍錯成為三大“雍錯”中最為神秘的一位。
同行的科研工作者告訴我,這個巨大的河谷一直向北延伸,通往當窮錯,但如今,只有細細一絲溪水,從河谷流過,顯得整個河谷空空蕩蕩。
“雍錯”在藏語中是“湖”意思,而“當惹”在象雄古語裡也是“湖”的意思,在藏語裡邊則意味著色彩,據說是將牛奶用於打酥油之後,呈現出一種介於乳和水的色彩,那應該是一種比乳白還要清澈的色彩。出於對天地的自然崇拜,最早生活在這裡的藏民族祖先,把他們所敬畏的湖當作神來崇拜,湖是女性向的,而神湖的旁邊,總是聳立著男性向的雪山,仿佛唯有孔武有力的男性山神才能守衛溫柔多情的湖神。而作為神山聖湖後代的藏民族,才能在神靈的庇護下在這自然條件殘酷的雪域高原,一代又一代的生生不息繁衍。
傳說總是來源於現實生活,又寄託著人們的美好希望,於是瑪旁雍錯身邊守護著岡仁波齊;納木錯依偎著念青唐古喇山;當惹雍錯也情定達果雪山。達果雪山是苯教的神山,位於當惹雍錯的南面,有7座山峰,常年積雪。
當惹雍錯湖地勢東高西低,南北被山峰包圍,形成一個封閉的谷地。從位於當惹雍錯湖北岸的南村遙望正對南面的達果雪山,可以想像達果神山正張開雙臂,深情的擁抱婀娜多姿的當惹雍錯女神,而女神也回眸一笑,腰姿一軟臥靠在達果山神有力的右臂上。從谷歌的衛星地圖上,我們可以清晰的看見當惹雍錯平緩的西岸,由高及低分佈一圈圈層次分明的古湖岸線,有如妙齡女子的層層裙邊,更讓人們增添了對女神美麗的想像。
駕車從當惹雍錯湖的西岸駛過,去往位於文布盆地北面南村的幾十公里路程,沿途兩側山峰都佈滿了清晰可見的湖水退縮遺跡,這些我們在穀歌地圖上看到的“裙邊”,在實景中是幾十道湖相平臺,就像是巨大的露天體育場看臺,最高的一級已高出湖面200多米。而在南村附近,這些湖水退後留下的一圈圈、一層層的湖岸線則更加明顯。同行的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研究所湖泊專家王君波告訴我們:“這裡曾經是一個比現在還要大數倍的湖泊,湖面高於現在,我們現在所行駛的路面,曾經都是湖底。湖水在我們頭頂的山上鐫刻出湖岸線,隨著日轉星移,湖水退去,就留下這一層一層的平臺。”一行人不僅感歎大自然的造化,王君波繼續解釋,在藏北的很多湖泊,都可以看見這樣有如樹木年輪一樣的古湖岸線,當惹雍錯是最為典型的。這些古湖岸線,像年輪一樣講述著一部藏北湖泊發生發展的消亡史。
為什麼神山旁邊都有聖湖?從地質構造上分析是有原因的,比如納木錯和唐古喇山,就是由於青藏高原在隆起的時候,發生一系列的山體抬升和地面擠壓斷裂,擠壓凹陷而成。在大約四千萬年前,印度板塊不斷擠壓亞歐板塊,於是青藏地區就像是綢緞光滑的表面被推擠出皺褶一樣。抬升的地方就形成了連綿的山脈,凹陷的地方形成了湖泊。
隨隊的德國科考隊員在取水樣,記錄數據。(攝影/黃婉華)
從青藏高原的衛星圖上我們可以清晰的看見青藏高原這塊“綢緞”在幾億年的時間裡,由南向北不斷推進形成的皺褶,並留下一道道縫合線。最北端也是最先形成皺褶的地方,是西昆侖山-阿爾金山-祁連山;向南依次為昆侖南緣-黃河源;西金烏蘭湖-金沙江;班公湖-怒江;雅魯藏布江。這塊綢緞在橫斷山脈有一個突然的收尾,並急劇轉折由東西形成南北走向。這是因為不斷北上的印度板塊遇到堅硬的塔里木板塊,擠壓碰撞的過程中尋找釋放點,最終在板塊的接合處兩端溢出,而東面遇到楊子板塊的阻力,力和力的作用發生巨大的擠壓扭轉了綢緞,不僅讓其“收縮”,還抬升形成南北走向的橫斷山脈。
當惹雍錯也是在這一過程被擠壓力和凹陷而成,在科學家的指引下,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當惹雍錯的東岸,是地勢較高的連綿山體,由於強大的擠壓力,山峰呈現出緊湊連貫的波峰波谷;而由於是地震的多發帶,山腳出現金字塔形的斷裂剖面。而西岸平緩臺地一直延伸到湖面下,可以想像這一已經進行了上萬年的地殼運動還在進行,西岸的板塊不斷擠壓東岸,形成了當惹雍錯這樣南北走向的狹長穀帶。當惹雍錯周邊地熱豐富,也是地震多發地區,正說明這兩塊板塊的至今仍舊活躍。
在離南村5公里處,有一巨大的河谷,為了更好的觀察河谷的走向,我們爬上了河谷北面的山坡,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U型大拐彎,往北延伸。如果不是有在河谷底下採樣的科研人員做參照,我不會意識到這條河谷有這樣的巨大,可以想像數萬年前,河水如千軍萬馬般從這裡奔湧而過的情景,而如今這裡只是靜靜的谷地,山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卻吹不動遠山的藍天白雲。
同行德國耶拿大學的彼得教授指向遙遠的北方,告訴我,在大約60公里的山那邊,有一個小湖叫當窮錯,“當窮”在藏語裡邊是“小”的意思,也意為小當惹雍錯。這個小當惹雍錯,曾經是當惹雍錯的一部分。在古湖時期,不僅這個當窮錯,連南邊的許如錯也是連為一體的,長達190公里。這條寬闊廣袤的河谷,曾經在湖水不斷退去的時期,將當窮錯和當惹雍錯一脈相連,但現如今,也只剩下乾涸的河谷和山風,在講述遙遠古當惹雍錯的故事了。
站在山谷之上,視野非常開闊,遙望遠處的當惹雍錯,想像數萬年前,腳下這塊盛開了藏鳳梨花的山谷,也是一片汪洋碧波的。據說那是藏北高原最美好的時期,氣候要比現在更加溫暖和濕潤,有濕地,有森林,那個時候藏北高原大羽羊齒植物,就像今天生長在熱帶和亞熱帶的物種,高大而枝繁葉茂。豐美的草原和灌木疏林地帶,生活著大量的野生動物,也吸引了來自高原各地的獵人,在此展開狩獵。
很多在當地生活的居民,都在山頂上發現過人類活動的遺跡和石器。他們也許就是象雄文明的祖先,也唯有這樣豐潤的土地,才能在高原上滋養這樣古老的文明,並在當惹雍錯湖上吟唱千年不斷的傳奇。
德國科考隊員在實地測繪湖泊沉積臺地的高度。(攝影/黃婉華)
漫步古海“特提斯”
如果有人告訴你,青藏高原曾經是海,你相信嗎?你也許會不置可否的說:“那是科學家的說法。”但有一天,你可以親自踏上這片高原,去看海,準確的說,是看3到4億年前的海底世界,你又會做何感想呢?
Land Cruiser行駛在起伏不平的湖岸臺地上,遙望遠處碧藍的當惹雍錯,恍惚間還真以為自己是乘坐在泰坦尼克上,於是乎才體會到“陸地巡洋艦”這個名稱的貼切,乘坐有四個輪子的巡洋艦,到青藏高原來看海。
看的不是波濤起伏的大海,是3至4億年前的古海大洋——特提斯。那個時候,尼瑪縣境內的當惹雍錯和當窮錯,都還只是海底洋盆。詹姆斯·卡梅隆曾經和他的30人天才團隊,下潛到人類未曾到達過的深度,並將深海影像第一次向世人公佈。那是一個未知的世界,那是一個更像是來自外星球的世界。那個世界的生物不依靠太陽的光熱作為能源,而是依賴來自地球核心的地熱作為生態系統的動力,似是而非的生物,圍繞在你周圍。
卡梅隆在“天才30人”的潛艇團隊幫助下才到達的深度,而今人們可以閒庭信步,就是因為兩億年前,藏北高原隨著喜馬拉雅轟轟烈烈的隆起,浮出海面,緩慢攀升到今天的高度。於是曾經的海底世界,變成高原地貌;曾經的海變成湖,又變成如今的河谷臺地。位於當惹雍錯南村西側大約5公里的河谷,也是在這一過程中形成。
當我跟隨科考隊的步伐,走進這條河谷的時候,我腦海裡還沒有這般3D影像,直到見到河谷兩邊由萬年湖泊沉積而形成的厚重“湖泊志”,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是漫步在古湖深海,像魚兒一樣,遊歷這透明的海底世界。
想要翻閱這上億年的歷史並非易事,同行的德國耶拿大學教授彼得告訴我,這些沉積岩的存在,說明這裡上萬年前曾經是海底,物質被洋流搬運到適宜的場所之後,由於運動介質——水流進入靜態,物質得以慢慢沉澱和堆積。眼前這千層餅式的沉積臺地,正是這一物理運動的產物,沉積作用又分為機械沉積、化學沉積和生物沉積三種方式。
曾經的海底,有如海水退去露出來的珊瑚礁。(攝影/黃婉華)
在這一層又一層的沉積頁面中,用大自然的密碼記載了豐富的資訊。沉積岩不僅記載了湖泊的生成史,還是區域環境、氣候和事件的載體,是進行全球氣候和環境變化研究的重要媒介。就我們肉眼所看見的景觀分析,在沉積岩中含有貝殼和植物化石,可以還原過去這裡的環境。
科學家就曾經在藏北雙湖無人區境內,發掘到兩億年前的大羽羊齒植物化石群。那個時候的氣候比現在更加溫暖濕潤,是高原最好的時光,樹也長得像現在中國華南地區的樹木那般筆挺,還沒有為了適應高原嚴峻的自然氣候而進化的低矮。中國地質科學院的研究員賈沁賢長期在地質科學院位於當窮錯的科考站進行考察,他在當地發現矽化木,說明這裡曾經大規模的存在森林。不過現在在當窮錯是完全看不到樹的蹤影,村民要建造房子,都要從很遠的地方以高價買來樹木做房梁。村民也不認得這個像石頭一樣的東西是樹木的化石,但他們會搬運回家當燃料。
沉積岩中還攜帶著我們肉眼看不到的資訊,比如說花粉。因此通過分析沉積岩層中的物質,科學家可以知道在不同年代發生的大事件。最出名的應該是新仙女木事件,仙女木為矮小常綠半灌木,分佈在北半球溫帶高山及寒帶,是一種喜歡寒冷氣候的植物。但是科學家在大約1.29萬年前的歐洲地區的沉積層中,發現了不應該在這一維度生長的仙女木的殘骸,說明這一時期氣候發生了突變,正是在這一時期,北美洲的長毛猛獁象、劍齒虎和樹獺等突然滅絕,此後地球經歷了長達1300年的氣候強變冷的“春寒期”,這個時期就被稱為“新仙女木期”。
河流沖刷湖泊沉積的臺地,形成一個巨大的剖面,正好為我們展示整個湖泊變遷的歷史。臺地頂端波浪形的起伏,刻畫了湖泊在不斷縮小,留下一圈一圈的湖岸線。在地勢比較高的山坡上,有黑色的葉岩,由於河水的沖刷,形成一塊塊的小碎片,被帶到河流下游的河灘上。彼得解釋,這種葉岩也存在於現在的海底,只有在壓力比較大的情況下,才可能讓沉積岩經過一系列複雜的物理、化學和生物過程,形成現在這個樣子。西藏廣泛使用的瑪尼石,也是同一種材質。
湖水曾經淹沒這片“珊瑚”,并有地下溫泉源源不斷的作用,形成這片壯觀的沉積岩。(攝影/黃婉華)
↓生活在5100米高處泉水裡的高山滑鰍。(攝影/黃婉華)
湖岩——摸得到的雕塑
河谷裡還分佈著像珊瑚礁一樣的沉積岩,它們的存在說明這裡以前曾經有地熱,地下溫泉流出,由溫泉帶出的鈣化物在岩石表面形成新的附著物和沉積層,主要是溫泉水中的鈣離子與空氣中的二氧化碳結合。大量鈣化的存在也說明當年當雄錯鹽湖周圍地熱非常發育,有眾多溫泉。湖水退去,岩石露出地表,從而造就半山腰上奇特的珊瑚礁。
這樣的景觀在當窮錯湖邊廣泛分佈,在湖邊漫步,就會看到地面上一叢一叢的珊瑚樹和珊瑚礁。這些沉積岩有些像蘑菇,有些像石盆,和湖泊沉積臺地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景觀,有如一個大自然的雕塑博物館。
當窮錯是封閉式的盆地,有一條縣級公路從南到北通往縣城尼瑪,湖邊就是文部鄉。特殊的盆地結構,很容易造成錯覺,仿佛這不是一個深處青藏高原內陸的鹹水湖,倒像是我們帶上了氧氣罩,背上了氧氣瓶,深潛于海洋深處,像一條魚兒一樣欣賞著本可不能如此輕易觸摸到的海底世界。
當窮錯東岸高聳山脈形成的圍堵之勢和北岸蔚藍的天空,墨綠的湖水,更是加深了這一海底世界的印象。和納木錯以及當惹雍錯的開闊視野不同,當窮錯的周邊環山,僅有一面峽谷通向當惹雍錯,造成這種谷地的地貌。
為什麼會形成這樣豐富而形態各異的沉積岩?首先這裡地熱資源豐富,直到現在,在文部鄉還有兩處活躍的溫泉,旅行者會慕名前往。而在尼瑪縣偏北40公里,往改則方向,榮子鄉附近,有一處榮子溫泉,鈣化物形成的景觀,讓人想起黃石公園。由於這些地方地處偏遠且不易到達,所以知者甚少。
另外這裡在240萬年前都還是海底,地殼板塊活躍,至今這裡也是地殼板塊活動頻繁的區域,使得這裡的地表地貌多樣化。賈沁賢和他的同事,就曾經在5100米處的泉水發現高山滑鰍,滑鰍以泉水裡的孑孓等微生物為食,形成微環境裡的食物鏈。
雖然青藏高原很多湖泊都屬於鹹水湖,湖泊沉積分佈廣泛,但當窮錯湖泊沉積形成的景觀尤其典型,這是因為當窮錯在第四紀與當惹雍錯同屬一大湖,彼時水位高達4580米,高出現在的湖面205米,湖泊演變退縮之劇烈,在藏北高原諸湖中都屬罕見。湖水的鹽度高,沉積速度加快,形成碳酸鈣粘土。中國地質科學院的蔔令忠介紹,當窮錯屬典型的碳酸鹽型鹽湖,礦化度180g/l,是一個中度碳酸鹽型鹽湖,處於輕度碳酸鹽型鹽湖向重度碳酸鹽型鹽湖過度中間階段,豐富的鈣化物質使得湖泊沉積發育迅速,造就了雕塑森林。
最後,人們也許要問,那麼古海特提斯哪裡去了?板塊的漂移,形成了新的大洋和大洲,海洋生物的化石分佈,告訴我們曾經相連的板塊是如何四分五裂的。印度板塊最終撞上了歐亞板塊,留下雅魯藏布這條縫合線,特提斯海也被擠壓得只有地中海那麼一小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