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源

此次科考,IBE第一次納入人類學調查的方法,深度關注當地的民俗、文化和村落生態。文化人類學博士、自然保護區管理博士後劉源,是科考隊中IBE唯一的女

性。她深入大峽谷各個村莊,對居民們的生活狀況、經濟收入、民風民俗、宗教信仰等展開了調查。

2003年成立自然保護區而進行大峽谷核心區村落整體外遷計畫以來,加拉村成了雅江大峽谷的最後一個村落,具有關鍵地域地標作用,這裏也集中反映了大峽谷地區的人文生活現狀。

↑在加拉村看到九兄弟山(也叫九指峰),神氣的並肩而立,在夕陽下暈染出道道柔美的金粉色,分外雄偉壯觀。

偏居青藏高原東南隅的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北起米林縣大渡卡村,南至墨脫縣巴昔卡村,全長504.9公里。在這被稱為地球上最後的秘境的世界第一大峽谷中,藏族、門巴族、珞巴族等世居民族在沿江星羅點綴的小村莊中已靜靜生活了至少數百年,至今,家庭、親戚、農活、寺廟等依然是他們生活世界的全部。在這裏,生與死,喜與憂,滿是恬淡、滿足而豁達的表述。

 03  

一隻雕的小村莊

沿著去年剛自密林中修出的公路東行,沿途猶如童話電影中的場景。行至路盡處,群山環抱中僅有8戶人家的加拉村映入眼簾。自2003年成立自然保護區而進行大峽谷核心區村落整體外遷計畫以來,這裏成了雅江大峽谷的最後一個村落,具有關鍵的地域地標作用,再向北走就是白馬狗熊,由此開始進入大峽谷最險峻、最核心的近百公里河段,峽谷幽深,激流咆哮,其艱難與危險,僅少數科考隊和探險者有勇氣一試,1998年中國首次穿越大峽谷的科考隊就是從加拉東岸進入大峽谷的。對於大多徒步愛好者而言,加拉村就是旅行的終點,自此開始返回。

 

加拉在當地藏語中意為一隻雕,它依偎在圓頭圓腦的加拉白壘峰腳下。日照金山時,仰望加拉白壘不由讓人心生敬畏。東側是九兄弟山,頂峰常年積雪的九個峰頭如九個兄弟手足相連,神氣地並肩而立,夕陽下暈染出道道柔美的金粉色,分外雄偉壯觀。以前加拉村由四個小村落組成:江東側的加拉、立白兩村較大,江西側的赤白、加魯較小。鬥轉星移,滄海桑田,如今的加拉村僅餘8戶互為親戚的村民,在雅魯藏布江的咆哮聲中經營著安靜的農家生活。

 青稞和小麥是加拉村村民種植的主要糧食作物,少量的經濟林如蘋果樹、桃樹,所產均用於自食。近幾年來,大部分家庭都有了塑膠大棚,種些大白菜、小白菜、土豆、蘿蔔等蔬菜,解決了村民們日常食用之需。村裏種植作物依靠老天下雨,遇乾旱年景,則要從江對岸運水灌溉。在江對岸閻羅宮下,有條長長的溜索橫跨雅江,村民們將盛滿水的桶掛在鐵鉤上,溜過寬闊的江面,集中於村頭一個蓄水池中,再以引水小溝通入田地中,所產糧食真是粒粒皆辛苦。每戶人家還餵養了數量不等的牛、藏香豬、雞和馬,用於擠奶、自食或出售,公路未通時,村民們往來交通和馱運物品主要依靠馬匹。

 

周圍的山裏有三七、五抓子等藥材,不過村民們並不特意進山采藥材,路過時會采下存起來,當走村串戶的小商販上門收購時再出售。我們在嘎瑪大叔家就看到他家存的野生靈芝,據說村民們通常以每斤800元的價格賣給小商販,後者將靈芝帶到林芝區府八一鎮至少可賣到每斤1000元。

 

除此外,蟲草是每戶人家最主要的經濟來源。我們去時,正逢挖蟲草季節,村中不多的壯年勞動力幾乎悉數出動,他們每年可為家裏帶來寶貴的上萬元收入。此外,每戶村民還分片肩負森林防火巡視員的職責,政府在冬季給每家按人頭每人補貼30元,夏天則每人60元,要求村民們每34天就要去巡視一次。每片範圍大約要一天時間才能走個回來,如果看到火災隱患要及時向政府報告。

 

隨著公路通到村裏,加拉村現在有了一家能容納10人左右的簡易客棧,一個小商店,有趣的是這家小商店所有飲料都賣6元錢,被笑稱為六元店

 

我們都是親戚

 

8戶人家的加拉村分屬兩個大家族:村長達瓦次仁家族有4戶共18人,開了村裏唯一小客棧的布卓家族則包括另外4戶共20人。全村38人中除4人出家外,其餘基本都生活在村裏,過著守望相助的寧靜生活。大多數村民的嫁、娶都在本縣甚至本鄉範圍內。

 

親屬制度是人類史上最古老的文化遺產。曾有人類學家說,人的社會首先是根據人和他人之間的兩性關係和血緣關係的遠近來構成的,根據地緣關係構成的區域性社會,其實是後來的產物。在橫向關聯上,親屬制度則意味著兩性之間的社會交往關係,可理解為通婚圈,它代表一個村子與其他村子之間經由男女通婚安排形成的交換關係,這種關係如果隨著時間推移相對固定化,進而形成了社會紐帶形成的基本空間。

 

加拉村通婚圈最遠來自林芝地區波密縣23歲的上門女婿普布次仁。現在已是兩個分別為5歲、3歲漂亮小姑娘的爸爸。他害羞,雖然能聽懂大部分漢語卻羞於與我們說話,非要拉上同村朋友幫著翻譯。他能幹,我們自閻羅宮要回村時,在江對岸大喊船家,普布次仁跑出來開動村裏的鐵皮機動船,載我們過江。3天后我們竟然在派鎮又偶遇騎著摩托呼嘯而過的普布次仁,也許加拉村對他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太安靜了。

 

56歲的嘎瑪能言善辯,是現任村長達瓦次仁的叔叔,出生于江對岸的村莊。上世紀50年代末,4歲的嘎瑪跟著家人沿雅魯藏布江峽谷,邊討飯邊走路,半年後到了墨脫縣境內。最初,孤苦無依的一家人只好依靠討飯為生,後來漸漸開荒種些玉米、稻穀等、做背夫勉強維持生活。因為墨脫一直不通路,生活條件太艱苦,嘎瑪在那裏生活了21年後,帶著在當地結婚的從林芝縣遷去的媳婦又回到了加拉村。剛回到時,村子裏還有10戶人家,後來有3戶搬走了。到哪里都不如我們自己這個村子好呢,當被問到是否也有打算搬出去時,嘎瑪一個勁兒地搖頭。

 

根久拉姆是村長達瓦次仁的女兒,有著紅蘋果臉蛋和充沛的精力。她剛滿6歲,還沒象小學4年紀的哥哥那樣,住在派鎮上學。每天忙著在村子裏跑來跑去,是個小瘋丫頭。IBE的昆蟲叔叔引起了小拉姆極大的興趣,每天很早就守在昆蟲張攝影師身邊,乖乖地看著叔叔給各種她經常玩的蟲子照相。一個黃昏,我們看著小拉姆自家門口的老核桃樹下如精靈般跑過來,不由感慨:家園,就應該是有房有園有村中小路,還有老核桃樹下親人的氣息和孩子的笑臉。

 

 

生有來處,死有去向

 

在加拉村村中的一片油菜花海間,生長著幾棵碩大的柳樹。村民們細緻地用石塊沿柳樹圍出了一片70平方米左右的長方型場地,柳樹之間以五彩經幡相連,西頭一側則修建了煨桑爐。煨桑不僅是討得神靈歡心的方法,還能夠淨化周圍環境,消除不淨、穢氣等,因此成為藏區最流行的祭拜方式。在高山上、寺廟裏,在每家每戶屋頂上,常能看見嫋嫋升起的桑煙。一般藏族人家早晨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煨桑,可以說藏家人的清晨常由桑煙喚醒。

 

這片大柳樹和石塊圍起的地方被稱為東傑塔拉,是加拉村的神地。每個降生在村裏的孩子,都要請寺廟裏的喇嘛起名字;更重要的是,父母們要為每個新生兒來這裏祈求當地塔拉女神的佑護。村民們堅信,只有得到女神的保佑,孩子才能夠順利成長,平安健康。這裏也是加拉村公共聚會之地,逢年過節大夥都來這裏一起飲酒、唱歌、跳舞。夏日午後,徜徉在油菜花海中的東傑塔拉,和風中五色經幡輕柔地擺動,仿佛塔拉女神溫柔的撫摸。

 

當生命的降生獲得了神的庇護,靈魂的逝去也需要神的指引。加拉村的江對岸,有座小寺廟名為達巴且貢,這也是寺廟所在地加拉村神山的名稱。這位本地神脾氣不錯,不過非常愛乾淨,如果有人污染了環境,他會發脾氣,比如下雨、下冰雹以示懲戒。據村民們講,今年有從日喀則來的工匠承包了新廟的修建工作,他們隨處隨意洗襪子等活動曾惹惱神山,結果這些工匠晚上常聽到各類奇怪聲響,嚇得睡不了覺。當神山生氣時,村裏人就需要準備酥油、青稞、小麥等到廟裏煨桑,然後將所有貢品放入火中點燃,以祈求神靈的寬恕。

 

小寺廟俗稱閻羅宮,裏面供奉著閻羅王塑像。怒目圓睜、青面獠牙的閻羅王左手舉著一束嬌豔欲滴的黃色花束,似乎向世人揭示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家箴言。村民們娓娓道來閻羅宮的來歷:相傳古時從深山中來了一條巨蟒,在此地禍害百姓,蓮花生大師看到後,遂下令在巨蟒身上修了一座寺廟以鎮壓它。現任村長達瓦次仁的爺爺曾經負責照顧、管理寺廟,他去世後,村長接著管理寺廟。前兩年,閻羅宮交給了加拉村出家的一位尼姑駐錫。今年,在廟子下方更靠近江水的地方,正修建新的寺廟,目前主體建築已經完工,內部裝修尚未完成。

 

閻羅宮對於大峽谷兩岸眾多村莊的村民都具有特別意義。加拉村的老人們因地利之便,多數人每週都來閻羅宮拜佛。直白村、玉松村等其他村莊的村民們每年至少要轉加拉一次,閻羅宮就是他們的目的地。當地人認為,人去世後,靈魂都要去往那裏。格嘎村90歲的老人仁欽一字一頓認真地說:不管是誰,他的下輩子是什麼,都是在加拉那裏安排好的。也有村民相信,當人運氣不好時,生病時,都應該去轉加拉,以祈求吉祥如意早日降臨。

 

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克拉克洪曾指出,有三種東西將人與其他生物區別開來:系統地製造工具、運用抽象語言以及宗教信仰。姑且不論其觀點是否偏頗,現有的民族志材料已表明,宗教信仰是人類社會特有現象。雖然人類社會的宗教可以說是五花八門,但它們通過各種方式所提出的有關人類存在的問題卻大同小異:我們來自何處?我們何以象現在這樣?死亡為何不可避免?宗教對於人類社會具有的一種重要社會功能是幫助對付危險和不確定,使信眾自內心得到有所依靠的安寧與安全感。藏地的神山、寺廟正式承載了心靈守護者的功能。

 

春種秋收,彼此互依,生死輪回,生生不息。加拉村,這個遺世于雅魯藏布大峽谷裏的小小村莊,卻擁有著都市生活中漸行漸遠的萬般溫暖。碧波般的麥田裏,煨桑爐旁依依的柳枝頭,奔騰的雅江濤聲中,還有寺廟那閃耀的金頂上,這溫暖陣陣撲面而來,掠著老人們悠然的腳步,停在孩子們緋紅的小臉,掃過青稞田裏彎腰勞作的身影,在雅魯藏布大峽谷上盤旋、回蕩,久久不予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