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吉隆溝
珠峰後花園的
自然爛漫
撰文/李初初
遠遠地,我站在一些幸福的山口,面向南面青碧的山林和幽谷眺望。如果不是身旁有在藍天白雲下熠熠生輝的皚皚雪峰,以及在勁風中飄揚呼嘯的獵獵經幡,我或許會遺忘身後青藏高原所一貫呈現出來的某種空曠與荒蕪。
在身前綿延不老的青山提醒下,我確定自己是來到了喜馬拉雅的另外一面,這是現實世界里最高的一座山巒,像書寫完一封漫長的情書,翻過這一頁,我的行程也會隨之折疊成一座同樣綿延萬里而不老的雪山,就像我當年途徑珠峰,翻越喜馬拉雅到南面的尼泊爾一樣。
國道之南,珠峰以西
喜山腹地的蔥郁視覺
脫離吉隆縣北部區域以後,進入喜馬拉雅山脈腹地的吉隆溝內,自然風光明顯不同於喜馬拉雅山系以北常見的高原風貌,呈現出雪峰、高山灌叢、森林、村落、田園等明顯的垂直梯級層次和蔥綠視覺。這是有別於日喀則和阿里地區普遍呈現的一種廣袤平面化的感官體驗。
當我一次又一次途徑珠峰,沿著國道318公路一路西行,要不去的是聶拉木縣的邊境口岸小鎮樟木,然後從那裡出境去尼泊爾。要不從拉孜縣城西一公里左右的查務鄉踏上219國道,開始自己阿里之行的遠徵。始終如此,以至多年來,我近乎忽略了西藏西部珠峰以西,219國道以南的這一廣袤區域,它久未成為我夢想抵達過的目標區域,也一直對那裡缺少特別關注,哪怕我始終有著行走青藏高原的私人情結以及理想。
到近年,一次我在「谷歌地球(Google Earth)」上百無聊賴地逡巡,意外發現在希夏邦馬峰大本營的岔道口下道,經聶拉木縣的門布鄉、波絨鄉,沿希夏邦馬自然保護區的山前大走廊以及佩枯錯湖,有一條中間的道路經吉隆縣域可以直接連通阿里南線公路的咽喉之地薩嘎縣,那時我才隱約注意到吉隆這個縣名。而後,因為自己對北大山鷹社2002年曾在攀登中發生山難5人遇難的希夏邦馬峰的格外關注,以及別人拍攝的佩枯錯的瑰麗湖景偶然闖入自己的視界,我開始更多瞭解吉隆這條喜馬拉雅山脈核心區域的山谷,開始知道這裡作為珠峰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是喜馬拉雅生物多樣性最為豐富的區域之一;知道吉隆溝曾為大唐通往天竺的一條跨越了千年歷史的古道,赤尊公主、蓮花生、阿底峽等人均從此地入藏;知道了後吐蕃時期,這裡曾建立了顯赫一時的貢塘王朝,延續了數百年的王朝歷史。
於是,被稱之為「西藏最後的秘境」、「珠峰後花園」的吉隆,如同一位歸於沈寂的隱士重又復現,在我的視線中越發鮮活以及鋥亮。
2012年春季,一場持續的暴雪使吉隆縣與外界交通中斷了42天,孔塘拉山口的積雪一直留存到了夏季(攝影/李初初)
北邊高原,南部谷地
脫離國道,當離開318公路,汽車向西駛上去吉隆的路途,西下的夕陽在柏油鋪就的嶄新高原公路上,投上濃重厚重的陰影,帶有古銅色金屬的質感。開著白色花穗的牧草被陽光勾勒出細碎閃亮的輪廓。停車下來的時候,能感到自己的身影,被陽光拉長成乾燥細長的,彷如樹幹一樣的形狀,直投向遠方起伏的地平線而去。雖已四月底五月初,但在海拔4600米的地方,風還有些許凜冽,稀稀落落的枯草被風扯動,細微的沙塵在地面上形成波浪狀的紋路。佩枯錯出現在視野前方的原野上,其碧藍的水體在蒼黃的地面主色調中,顯得十分明顯,如一枚葉片,在天與地間的懸浮中,自從上而下的飄落。沒有絲毫意外,她與我想象的完全一致,如同我夢中見著過的一位姑娘一樣,有著熟悉的身姿、秀髮、臉龐、眼眉,甚至連衣妝打扮都一模一樣,溫柔地蓋住你凝望她的眼神。
在佩枯錯北面的小馬拉山山谷,柏油公路沿右手方向通向孔塘拉山口,這也是歷史上從唐至清時都經過的翻山的古道。左手方向是通往馬拉山口的土質公路,西藏民主改革後由解放軍部隊幫助修建,正是這條路才結束了吉隆縣不通公路的歷史。如今,通往吉隆的嶄新公路又改從了孔塘拉山通過,吉隆人稱,還是老祖宗們厲害,他們走的千年古道到最後我們現代人還是無法超越。
車過孔塘拉山口,已是初夏時節的車道兩旁,積雪仍深達數米,厚厚的「雪牆」透露著某種猙獰以及刺骨的寒意,讓人吃驚、畏懼不已,這是2012年春季一場持續的暴雪留下的「傑作」,為此,當時吉隆縣與外界交通中斷了42天,暴雪之初,現任縣委書記孫立君和縣長扎多在指揮救災的時候,與縣政府各部門數十人一起被風雪困在孔塘拉山口和馬拉山口,一部分工作人員被困一天一夜,一部分三天後才在推土機的晝夜工作下脫險。而後,除了南部的吉隆鎮部分區域,外來物資勉強可以通過尼泊爾輸入,吉隆縣北部的區域蔬菜等外來物質完全無法補給,縣城的乾群靠著貯存的土豆和氂牛肉,熬過了大半個春季。
對吉隆來說,雪災封山已是平常不過的事情,如今政府和百姓都已有了應急的措施和方案,但這樣的狀況還是彷如給「西藏最後的秘境」作了小小的注腳。孔塘拉山口以下,陡峭的山坡上,曲折的公路不知道彎轉盤旋過多少道灣後,一直延伸到山腳下,通向群山環抱的宗嘎盆地,縣城宗嘎鎮就位於盆地之上,遠處的雪峰巍峨挺立,直插雲霄,強拉、喬古拉、日吾班巴、佩枯崗日等雪山依次排列,這些雪山從自然地貌上將吉隆縣分割為南狹北闊、南低北高的兩部分。
從孔塘拉山口往下看,群山中的吉隆溝如同一條模糊的影線,在山體中折皺蜿蜒。這裡海拔並不算特別突出。但如果沒有這座山以及馬拉山彌補喜馬拉雅中段一系列主峰間的缺口,喜馬拉雅南北兩面很可能會被徹底貫通。這裡也算得上是我心儀已久的吉隆溝北面的起點,一山連接喜馬拉雅南北兩面,往南,是印度洋暖濕氣流造就的亞熱帶氣候帶區,往北,是青藏高原的高寒世界。
沿希夏邦馬峰山前走廊去吉隆時途徑的佩枯錯湖(攝影/老魚)
應該說,正處喜馬拉雅中段的吉隆,出現這種特殊的地貌及自然地理特徵,正是由於這一地區強烈的地質構造活動所形成的。距今約三千萬年前爆發的強烈地殼運動「喜馬拉雅運動」,使得青藏地區完成了從海洋到陸地的過渡,繼而又揭開了雄偉高原隆起的序幕。在吉隆海拔4300米的宗嘎鎮沃馬村發現的「三趾馬」化石群,是最具說服力的例證。
三趾馬是現代馬的祖先,由於它早已絕跡,所以被稱為「絕滅種」或「化石種」。最早的馬出現在始新世(距今約6000萬年),前肢有四趾,稱為始馬。到上新世(距今約1000萬年----4000萬年)馬的前肢只剩一趾,稱之為「蹄」。
在上新世時期,它生活在地勢低平的熱帶、亞熱帶森林草原和稀樹草原上,這些地方的海拔通常均在1000---1500米之間。科學家推測,在三趾馬存在的時期,喜馬拉雅山區的高度遠不如今天,當時的吉隆,地勢低緩,氣候暖濕,自第三紀以來喜馬拉雅地區才大幅度提升,使現今吉隆盆地的上新世地層分布高度達4100---4600米之間,由此可以認定喜馬拉雅山地區從第三紀晚期(上新世)之後至少上升了3000米,年平均上升高度為0.025釐米左右。
不老的青山及河谷
從吉隆縣城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和吉隆藏布向南繼續行駛70公里,是吉隆溝的核心區吉隆鎮。這條公路現在正在鋪築柏油路面,預計兩年內可以完工。公路沿線,剛開始時依然一派高原風光,雪山的融水形成涓涓細流,成群的牛羊徜徉在草場上,村落和小鎮「土地平曠,屋舍嚴然,有良田、美地、桑竹之屬」。
沿乾燥的河谷和溝壑縱橫的山道繼續南行,突然參天的大樹、奇松與怪石不經意間從雪山一旁「冒」了出來,完全不同於喜馬拉雅山北坡常見的高原風貌,讓人驚嘆。霧靄在林間遊蕩,恍如電影中潘多拉星上的美妙植物世界。高達200多米的開熱大瀑布,更是突然從天而降,懸掛在眼前,讓人驚訝不已。
吉隆鎮全貌,就掩映在蔥鬱深幽的吉隆溝內(攝影/李初初)
爬上過一些吉隆南部的重要山口。遠遠地,我站在一些幸福的山口,面向南面青碧的山林和幽谷眺望,如果不是身旁有在藍天白雲下熠熠生輝的皚皚雪峰,以及在勁風中飄揚呼嘯的獵獵經幡,我或許會遺忘身後青藏高原所一貫呈現出來的某種空曠與荒蕪。
在身前綿延不老的青山提醒下,我確定自己是來到了喜馬拉雅的另外一面,這是現實世界里最高的一座山巒,像書寫完一封漫長的情書,翻過這一頁,我的行程也會隨之折疊成一座同樣綿延萬里而不老的雪山,就像我當年途徑珠峰,翻越喜馬拉雅到南面的尼泊爾一樣。
此時,我首先想到的,是著名華裔英籍女作家韓素音的那部小說名:《The Mountain Is Young》(中文譯為《青山青》,也有譯作《青山不老》)。眼前正逶迤起伏的是一年四季都不老的青山,林木鬱鬱蔥蔥,色調濃稠得似藍如墨。山高林密、溝谷幽深。而視野前方清新如洗的湛藍天空,雲朵稀疏了了,卻又潔白得十分驕傲。
據說,1956年,韓素音受邀到加德滿都參加尼泊爾國王的加冕大典,當時她與印度陸軍上校文森特在南喜馬拉雅的雪山下一見鍾情,雙雙墜入愛河,這段浪漫戀情,後來演繹出了她的那部暢銷世界各國的小說。
的確,或許南喜馬拉雅終年溫潤宜人的氣候,永遠青碧永遠生機勃勃的林木,四季都在盛放的奇異花草,正是孕育浪漫愛情的美麗花園,吉隆溝也彷彿天生就是這樣一個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地方。
到吉隆鎮,放眼四周早已是鬱鬱蔥蔥的植物世界。再從吉隆鎮南行20多公里,便可抵達熱索村,沿途更是南喜馬拉雅的亞熱帶風光。從熱索村向南望去,就是中國和尼泊爾的邊境了。從吉隆縣城到熱索村的沿吉隆藏布的這一路上,就是傳統意義上所講的吉隆溝,沿著公路,海拔飛速下降,從縣城的4300米,直降為熱索的1800米。
開熱大瀑布(攝影/范久輝)
發源於吉隆縣強拉雪山東坡冰川的吉隆藏布,由北向南穿越高山深切峽谷地貌的溝谷幽壑,在吉隆鎮熱索村與東林藏布會合後,流向尼泊爾。吉隆藏布全長只有110公里,河床降比達到34%。一路浪花翻卷,奔騰咆哮,在岩層斷裂、河水深切的雙重作用下,形成了從宗嘎鎮到熱索村綿延百里、姿態萬千的恢宏景觀。
海拔的巨大落差,作用出的氣候差異,使吉隆溝成為珍稀動、植物物種的天堂,這裡是珠峰自然保護區內面積最大、最美的森林景區之一。再往西,印度洋暖濕氣流愈發稀少,無力沿著山谷挺進,因此像吉隆溝這樣溫暖濕潤的地方再也不見。從高原一路垂直進入到亞熱帶原始森林地帶,這裡生長著珍稀的樹種如西藏長葉松、長葉雲杉、喜馬拉雅紅豆杉等。
雪峰林地間,還生長著各種爭奇鬥艷的高原明星花卉如綠絨蒿、龍膽、報春等。喜馬拉雅長尾葉猴正隱身在松林間,棕熊、野豬、岩羊等也活動在這一帶。此外,在雪線邊緣還時常有雪豹出沒。據說外國探險者當年從印度、尼泊爾進入這裡時,便盛贊這裡為「人間天堂」。
其實早在二戰時期,便有英國老兵在回憶錄中稱吉隆為「第二天堂」,這該當是近當代科學的著述中稱吉隆為「天堂」之境最早的文字記載。
幸福之鄉及吉甫大峽谷
吉隆,藏語意為「幸福之鄉」、「歡樂之鄉」。吉隆的得名,傳說是在公元8世紀時赤松德贊從印度迎請蓮花生入藏時,大師途經吉隆,對吉隆的風光贊嘆不已,便欣然命名此地為「吉隆」,「吉隆」之名遂流傳至今。當時所說的吉隆,便是指現今吉隆鎮政府所在地的吉隆村。其實,遠在蓮花生大師進藏前一百多年的時間里,吉隆村就以其為古絲綢路的「唐尼」和「蕃尼」古道上重要的節點而聞名於世。
如今的吉隆村隨著小鎮面貌的日漸繁榮,已頗有幾分「現代」氣息。站立在小鎮的中心帕巴寺廣場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不遠方圍繞一周的皚皚雪峰:東面是拉朵拉,北邊是美朵當傑,西北邊是著名的火炬峰日吾班巴,西面是曲姆古拉。而雪峰之下,遍布著蒼勁濃密的森林。在吉林省第三批援藏工作組編撰的《西藏最後的秘境》一書中,編者們是這樣描述吉隆鎮自然風貌的:
「周圍雪嶺連綿、冰峰高聳,雪線下危崖峭立、蔥郁滿坡,平壩上綠草如織、繁花似錦,溝谷中幽澗飛瀑、氣勢恢弘。神奇的吉隆風光,恰如一處自上而下、立體分布的濃縮盆景,彷彿把不同季節、不同緯度的景觀集於一身,層次分明地展現在世人面前。」雪嶺冰峰,天光浮雲,宛如藏民族傳說中的香巴拉。
而眼前的吉隆鎮,三縱三橫的街道寬敞整潔。一座座藏式風格、尼泊爾風格的樓房整齊有序。具有尼泊爾建築風格的千年古剎帕巴寺坐落在鎮子的中央。垂柳輕拂的巨大樹蔭下,經幡獵獵、香煙繚繞,虔誠的村民們早晚都會來這裡轉經誦佛。新建的帕巴寺廣場和步行街,更是為村民們提供了休閒娛樂場所,每逢重要節日,這裡都會有村民們自娛自樂的歌舞表演。
吉甫峽谷上的吊橋,是吉甫峽谷的最佳觀景點之一(攝影/老魚)
從吉隆鎮出發,一條砂石公路穿過種滿青稞和油菜的農田,向西南方向行進兩公里,就來到了吉甫大峽谷。這條峽谷由吉隆藏布在岩層斷裂和河水深切的共同作用下形成,起於上方的吉隆鎮邦興村,止於下方的吉甫峽谷谷口,全長15公里,最深處高度超過300米,谷寬20~50米不等,因峽谷對面的吉甫村而得名。吉甫大峽谷最險峻奇秀的地方位於一片平坦開闊的空地的邊緣,那裡修建有停車場、觀光亭、護欄、廁所、垃圾桶、石階甬路等旅遊附屬設施。停車場東面,一條石階甬路曲折蜿蜒通向山崖上的觀光亭,在這裡可以居高臨下,總攬峽谷全貌。
吉甫大峽谷終日水聲隆隆、深不見底,一座吊橋凌空飛架,連接峽谷東西兩岸,上面掛滿了五色經幡和飄舞的哈達,偶有藏民背筐牽牛在吊橋上從容走過。吉甫吊橋是吉甫村與外界聯繫的主要通道,是2006年由國際援助組織援建、由一位瑞士女工程師設計並指導安裝的一座鋼索橋,橋寬1.5米、長60米,橋面距水面250多米。在吊橋上每走一步,橋面都會略有起伏搖晃,令人膽顫心驚、裹足不前。然而,吊橋上面卻是吉甫峽谷的最佳觀景點之一。從橋上俯瞰峽谷,咆哮的吉隆藏布其實在視線里已是草蛇灰線,痕跡恍惚,唯有冷涼而濕潤的谷風,不斷加深俯瞰峽谷時的心理恐懼。
過得吊橋,西側有一條曲折蜿蜒的石板甬路通向吉甫村,這是一個背依雪山面對峽谷的小山村,只有十幾戶居民。路邊依山形地勢分布著整齊的菜畦、農田,粗大的黃果樹將多以石頭壘成的藏式民居掩映在濃綠青翠之中。藏語「吉甫」有「離開、分別」之意。相傳當年松贊乾布為促進蕃尼友好交流,迎娶尼泊爾的赤尊公主時,尼泊爾的送親隊伍一直送到這裡才依依不捨地分手,吉甫村也因此而得名,這條山路也成為歷史上蕃尼古道中較為著名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