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常工先生《布達拉宮新三十六境》系列繪畫有感
撰文/吳志攀
常工先生布達拉宮畫展,在今日美術館附近一家畫廊展出。我應邀而往,觀看“布達拉宮新三十六境”。我跟著幾位畫家,在凜冽寒風中,步行去畫廊。在這片充滿當代藝術的街區,有一些造型怪異,風格叛逆的露天雕塑。再往前行,一家小畫廊出現了,畫展就在這裏。
房間裏很溫暖,四壁陳列著幾十幅小油畫。畫面上的暖色調,將寒風擋在外面。儘管畫面尺寸各異,但都圍繞同一個主題展開:布達拉宮。常工先生好像是位作曲家,能將同一個主題,變奏出許多曲調,在色彩多變的畫布上,演奏出來。
其中一幅,印象最深:霧色寂靜,雲天之間,隱約看出布達拉宮。近景是一木舟,漂浮於半空,舟上閃著幾對星星般,亮晶晶的小眼睛。在朦朧的天空,盤旋著兩隻藏雕。一切都出於虛幻,卻又視界可及。一切都富於想像,但都符合預期。這幅畫,看了很久,不忍離去。市井浮華,竟然有如此淡定。看著舟船上的那些亮晶晶的小眼睛,想起顧城那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常工先生是我多年老友,知道他畫布達拉宮系列,也至少有10年了。那年我搬家,他送我一幅油畫,可能是某個系列中的一幅,至今還掛在小家客廳。一尺見方的油畫,與擁擠的小廳,相得益彰。滿是書籍和雜物的牆壁,由於這副油畫,好似開了一扇看風景的窗。每天上班出門,下班進門,我都會看到這副畫,感受著溫暖色調和構圖簡約。畫中沒有人,沒有樹木,沒有街道,也沒有經幡,只有在天和山之間的布達拉宮,若隱若現。
那時,我還沒有去西藏,也沒親眼目睹過真的布達拉宮。也許是這幅畫的緣故,我任教的大學,在10年之後,便開始支援西藏大學了。由於工作關係,讓我有多次進藏的機緣。在拉薩,每天都會看到真的布達拉宮,還可以看到轉經的藏民,八廓街藏式民居,聽到商店喇叭傳來的藏歌和祭灶裏燃燒艾草的煙火。
布達拉宮在當地簡稱為“布宮”。第一次去那裏,是談梵文教學的事。以後,又去過幾次,每次在視覺上,都會有新收穫:與上次不同的展品,與上次不同的人。此時,在常工先生展覽會,看到掛滿布宮的油畫,我忍不住問畫家:“為何不去拉薩,去看看真的布宮呢?”常工先生笑著回答:“我不敢去。”
“您身體沒事吧?”我後悔自己的冒失。“我沒事”,常工先生依然微笑:“就是不敢去。”雖然他沒去拉薩,但在這10 年裏,卻畫了200多幅布宮的油畫。常工先生對我說,下一個目標,畫400幅布宮。以後,還會繼續畫,在有生之年,將布宮各種系列的油畫,畫到一萬幅,那也說不定。多麼偉大的宏願啊!聽到常工先生說這番話,我彷佛看見,在高原轉經路上,一步長頭,一路叩頭到大昭寺的藏民了。我認識的畫家不多,鮮有一位,能像常工先生這樣,集中畫同一個主題,長久執著,樂此不疲。
說來容易,真要做到,並非輕而易舉。要耗費海量的腦筋和心血,構思出近乎天文數字般的設色和構圖,這還不算,畫家還要有足夠長的生命,常工先生後半生的路,看來已命中註定了。
范仲淹先生當年寫《岳陽樓記》,不也是如此嗎?他也沒有去過洞庭湖,沒有登過岳陽樓,因得罪朝中小人,被發到陝西鎮守邊關。但這並不影響范仲淹心中對洞庭湖氣勢和岳陽樓雄偉的想像,更不能阻礙他內心深處對江山社稷的憂慮。憑著閱歷和思想,他能超越地理與時空,身在陝西邊關,面朝江南大水,抒發對天下蒼生的關懷,於是有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汪曾祺先生在文章中寫到,因為這兩句名言,《岳陽樓記》得以揚名。又因《岳陽樓記》有名,洞庭湖才被後人頻頻造訪。或許,在將來千百年後,同樣奇跡,也會發生在常工先生身上?這也說不定呢。
在比范仲淹更早的朝代,就發生過這樣的奇跡嗎?那些敦煌制壁畫的畫工,龍門造佛像的石匠,他們都不可能見過真佛,也不可能看見過真的天堂,但他們留下來的壁畫與石刻,讓今人驚歎不已。常工先生與古人前輩所為,近乎異曲同工,都將心中完美的想像,賦予畫面,都將真實生活中的渴望,寄託於作品之上。今人並不知曉古代畫工石匠姓氏名誰,但並不影響我們對他們崇敬。容易滿足者如我,感到有一種莫名慶倖:不僅認識畫家本人,此時還站在畫家邊上。
我似乎有點理解常工先生說“不敢去”拉薩的含義了。真實的景物,不一定比心靈憧憬更完美,現實中的布宮也不一定比常工冥想中的更清淨。他也許現從電視裏,從去過那裏的人口中,看到或聽到拉薩與內地城市一樣,為商業所包圍,街道繁華,車輛喇叭喧鬧,行人的頌經聲和音響的歌聲,皆非畫室冥想中的天籟。常工先生選擇了隱忍,默默地在高校傳藝,他在餘暇之時,便躲進百子灣區的畫室,將此當作千年前敦煌的石窟,或當下阿裏農家的唐卡作坊,在無人問津中,尋得一片安靜,讓心靈無拘無束,將想像無限發揮,日復一日,實現宏願。
最後,我在這次畫展冊頁中,看到常工先生寫的序:
“我懷著一種敬畏與崇拜去想像布達拉宮。在它的光環中,我感到了神秘的力量,我及我的周圍也升騰起來。在對這座從沒有去過的建築的無限想像中,生命的莊嚴與精神的奇跡在這裏得到了印證。我知道,只要還沒有踏上拉薩的土地,目睹布達拉宮的光輝,我對它的想像與描繪就沒有止境。 ”
布宮有靈,詩人紮西拉姆也早寫出了那動人的句詩,等待畫家: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裏,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裏,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裏,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裏,不舍不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