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杜冬 攝影/馮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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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衛星圖上,可以看出列山古墓葬以梯形為主,上下錯落,俯瞰金

東河谷,從坍塌的墓頂可以隱約看出墓室和墓道的位置,俯瞰可

見其梯形全貌。左一為列山最常見的單體梯形大墓特寫,左二仰

視古墓,和山體渾然一體,難以區分。

 

縣在米林縣以西,米林充沛的水汽隨著海拔的提升,到了朗縣就勢頭大減。雖然屬於林芝地區,但朗縣的山和山南、拉薩一樣,是沉重焦黃的土山,雅魯藏布江在穀間緩慢流淌。

 

朗縣是第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出生地,達賴喇嘛曾省親的朗頓莊園舊址就在俯瞰朗縣縣城的山頭之上,我曾在書上看過這個龐大莊園的照片。如今這裏只有幾間極小的房屋,穿過峽谷的風讓朗縣大風呼嘯,一路吹向山南腹地的加查、桑日和曲松。

 

既然在朗縣縣城已經沒有遺跡可看,那就向東行50 公里,去金東鄉的列山去看另一個高踞山頭、遠為古老的遺跡——列山古墓群。這個遺跡比郎頓莊園早了整整一千多年,卻依然存在,似乎時空難以摧毀如此偏遠和厚重的遺跡。

走在古墓之間

 

走在列山的吐蕃墓群中,人們很可能會產生挫敗和迷失感。

 

這個地方很好找,在山南和林芝交界處的朗縣金東鄉,碧綠的雅魯藏布江就在幾公里外流過,這是從拉薩通往林芝除318 國道之外的另一條道路,而且可能遠為古老。溯金東河上行,規模龐大(共有近200 座)的吐蕃時代的古墓葬就在如今列山村後的山坡上俯瞰著我們。

 

一路向上,就會走到古墓群的中間。這裏還不是景區,沒有明確的邊界,沒有成形的道路,沒有方向,沒有文字說明。遠觀古墓,墓堆和山丘渾然一體;但是當我們走入墓群時,感受就改變了,走在一個個跨度長達30 米以上的巨大土堆的漩渦中心,人小如螻蟻。此時,已經很難區分眼前高聳並撐滿整個眼眶的巨大土堆,究竟是自然沖蝕形成,或者是人工夯築而成。土壁上夾著石塊,分節隔墊的青石板,像是無窗的樓閣,這明顯是人工的建築。一千多年的沖刷之後,土壁內凹,仿佛是露出了幹瘦的肋骨。

這裏沒有任何方向,一直向高處走,我們登上一座墓頂平坦的平臺,呈梯形,中央已經坍塌,形成深達數米的坑洞,裏面堆滿了石塊,表明墓穴的內部是由石塊堆砌的。從這裏,終於可以看到列山古墓的規模:眾多梯形或者方形的大墓,不規則地排列著,形成一座巨大的堡壘,頂部的幾座大墓如王座。隨著金東河的彎曲,古墓群也構成一張拉滿的弓形,和河水對峙,怒目而視,仿佛一觸即發。幾乎所有的墓頂都有塌陷的大洞,似乎這座要塞遭到了大口徑炮彈的徹底轟擊。

 

破損的痕跡依稀能看出墓道和墓室的位置,通道已經被坍塌的石塊堵死。如今已經站在巨大土堆的頂上,但是我們依然無法把握,無法理解這荒涼的場面。感官也變得更加遲鈍,沒有鳥鳴,沒有明確的風聲,低矮的灌木發出濃烈的氣味,浮土上的馬蹄印幾乎是唯一生活的痕跡。

 

列山吐蕃古墓,這個名詞如今變成身在其中的感受,卻更加難以把握其實質。我們不知道這裏發生了怎樣的故事,也不能確知腳下躺著什麼樣的人,一切都沒有記載,只有這巨大的夯土結構,在歷史上撐起的空白。當我們站在巨墓的頂部,無論是文字或者是眼見為實,都無法切實地感受,所能感受的只有巨大的空白。

如今這裏的居民是灰土色的蜥蜴,它們的大家族在古墓上鑽營出無數大如拳頭的洞。冷血的蜥蜴們盤踞在洞口,或是緊貼著墓壁快速爬行,讓強烈的日光補充熱量。一旦有風吹草動,它們就飛速地縮進古墓深處,耐心等待我們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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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古墓封土形體巨大。

欽氏家族猜想

我站在一座大墓的墓頂,而距離最高處一座更宏大的墓穴還有不短的距離,那座墓穴的正面彎成優雅的拱形,九層石板的格局非比尋常,仿佛昨天才剛剛落成。如果說瓊結的藏王墓地讓人感覺到帝國陵闕的威嚴,那麼列山的墓地更具立體感,更密集的堆砌,則讓人仿佛面對一扇厚重的鐵門。究竟是什麼樣的家族,會在這座俯瞰雅魯藏布江的山谷裏以百年之力,營造全家族幾十代人的亡靈之城?學者巴桑旺堆認為,這很有可能是吐蕃大貴族欽氏家族的墓地。

欽氏家族是什麼人?這個家族和吐蕃帝國的崛起以及滅亡始終有解不開的聯繫。欽氏家族的美貌女子多次成為吐蕃王族的王后,在赤松德贊修建桑耶寺時,名列群臣之首的就是欽氏家族;當西元764 年吐蕃軍攻入長安,將吐蕃的武功推向頂峰時,擔任大軍統帥的同樣是欽氏家族的成員。甚至在漢地的史書上,欽氏也多次出現,只不過被寫為

早在吐蕃帝國崛起之前,在塔布(即今天朗縣周邊)地方稱霸的欽氏家族已經和悉拔野部落(即後來的吐蕃王室)有了密切的聯繫,兩個家族的保護神分別是欽拉天措神山和雅拉香波雪山,同樣位居吐蕃時期的重要神山之列。雅拉香波就在今日的瓊結,如今藏王墓就在瓊結的原野上;而欽拉天措山究竟在哪里?列山人將古墓後的一座神山稱為欽拉,山腳下規模如此宏大的吐蕃墓葬,或許就是欽氏家族的墓地。巴桑旺堆更猜測,頂部那座宏大的古墓,或許就是欽· 嘉斯許丁等家族傑出人物的墓穴,而在列山發現的龜形碑座(碑身已失),和瓊結的藏王墓也有相似之處。

如果這是擁有九萬戶屬民的欽氏家族之墓,其遭受盜掘也是必然的。

欽氏家族從一出現在史籍上,就和墓穴有著幽暗的聯繫。史載,當時欽氏家族喜歡吃青蛙(也有人認為是魚)。而和他們結盟的悉拔野部卻不吃青蛙。於是當仲年德如贊普(松贊干布的曾祖父)迎娶了來自欽氏家族的美麗公主欽薩魯嘉(這個名字同樣表明欽氏家族同水澤的密切關係,魯就是龍神,泛指生活在沼澤湖泊中的神靈)後,發現美麗的王妃日日憔悴,便問王妃是否得病。王妃說自己想念家鄉的美食,於是贊普便令人去取。取回之後,王妃將美食囤於密室,日日食用,逐漸恢復了容顏。贊普非常好奇,偷偷打開密室的門,發現滿屋都掛滿了油炸的青蛙。由於悉拔野部落對青蛙之類的充滿敬畏和恐怖,所以即便貴為贊普,也當下大驚,甚至得了渾身出疹的惡病。

為了惡疾不在部落裏流傳,贊普和王妃決定從此在墓穴裏生活(據說還有一位大臣一同進入墓穴),與世隔絕,從此便成為活死人。活葬的習俗在當時並不是孤例,除了疾病,政治鬥爭的失敗者也

可能成為活死人。在規模如此龐大的列山古墓群中,是否也有這樣因為身患惡疾或各種原因,活著進入墓穴的人,我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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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古墓封土明顯的分層堆積痕跡。

 

被遺忘的死亡

無論埋葬在這裏的是否是欽氏家族,他們的所有痕跡幾乎都被抹去了。考古發掘的幾座墓中,有青石板的窄棺、殘骨和零星的木炭,這木炭可能還是盜墓者焚毀墓頂的大木時墜落的。墓穴裏有耳室,說明其中可能曾有陪葬品,但如今早已是空房一座。

 

史載吐蕃人有厚葬的傳統,《唐書》上說當吐蕃贊普去世後,他最親近的臣子,被稱為共命少數人,會縱酒狂歡,直到贊普下葬時,也會一同進入墳墓。有的記載說他們是自殺,以針刺腳,血盡而死;也有的說他們是被尖銳的木棒刺入兩脅下而死。

 

列山並不是一處贊普級的墓葬,但一百多座的墓中,這裏是否有人殉葬,我們不得而知。有些小墓中的屍骨曲肢朝向身邊的大墓,學者們猜測,這是表達對大墓中死者的尊崇。在列山發現了規模可觀的馬殉葬坑,九匹馬的骨骸埋在一座大墓的正前方。比吐蕃人更古老的中亞斯基泰遊牧人,同樣會將馬殉葬,他們以尖木前後穿過馬的身體,將馬懸吊在墓室中,仿佛馬依然在奔跑。吐蕃人的做法似乎更為簡單,然而其中寄託的夢想是一致的:即便在死後,墓穴的主人依然要騎馬賓士在未知的幽冥之中。

我們或可試著感受吐蕃人如何看待死亡。那時佛教還沒有完全地統治吐蕃人的精神世界,大地的中心還沒有隆起上大下小的須彌山,世界的邊緣也沒有隆起不可穿越的鐵圍山,沒有洶湧的海水圍繞著世界。吐蕃人對地下世界的想像中,還留有大量的空白。

死者被輕輕地放入極深的墓穴,躺入狹窄的青石棺,背靠阿嘎土(這是全西藏最早的阿嘎土)。陪葬品已經放置完畢。隨後,大墓即將封閉,在其上將覆蓋高大的封土。墓穴外宰殺馬匹,甚至殺死殉葬者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已經為死者做好了準備,單等死者在黑暗中醒來,前往未知的世界。

 

前往來世的死者們會發現,頭頂覆蓋著不同的屋頂,或者是石頭疊成的穹頂,或者是巨木搭建的平頂。死者所見到的天空被墓穴所包圍,各不相同,充滿想像。傳說上古7 位吐蕃贊普是攀越天梯,升天而去的。而止貢贊普與大臣搏鬥時,中計砍斷了頭頂的登天之梯。自從天梯被斬斷之後,吐蕃人就在尋找著死後登天的一切途徑。

吐蕃人的屍體或被放於鐵棺之中,置於流水;或被藏于高山岩穴,同時也出現了如列山這樣宏大的土墓群。列山的古墓葬所表現的正是當時的吐蕃人對地下世界的想像,如此大的跨度,厚重如鑄鐵卻並不精巧的土建築,支撐了對死後世界的大段的空白想像。

然而即便在如城堡般的列山墓葬中,卻依然保留了對靈魂的想像,學者們發現,有一個細小的空洞從墓穴直通墓頂,墓頂以小青石板覆蓋。著名學者石泰安先生曾指出, 吐蕃人帳篷與房舍頂部留有藏語中稱之為的通風口,象徵天空或者是宇宙的天門,吐蕃時代的繪畫也表明,吐蕃氈帳頂部也都留有這樣的小孔。在墓穴中久困的靈魂,或許會沿著這管道向上,飛翔到天空裏看星河流轉。

無論列山墓葬裏這些古老死者的靈魂是否找到了登天的途徑,他們都已經拋棄了這些厚重的土堆,墓穴和靈魂之間的關係早已切斷。吐蕃後人們對來世的想像變得更加空靈,也就不再需要宏大的墳墓來進入彼岸。墓葬文化消失的如此徹底,就在古墓群俯瞰下生活的列山人,一直以來甚至認為這些祖先的墓葬,是所謂鬼屋,是鬼怪居住的地方。

這是被遺忘的死亡,在通向古墓的路上人們發現遺留的幾個佛教儀軌用的囊卡,如今標誌著通向天堂新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