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 馮帥 杜冬(署名除外)
翻越所謂“麥克馬洪線”前來交易的“境外”珞巴人。
“看!珞巴!”
越野車猛刹車,乾燥的峽穀裏卷起大片塵土,遮掩了前方那兩個小小的身影。我們跳下車來,沖進塵土裏。
這是2012 年的夏天,我們在從隆子縣城通向鬥玉珞巴民族鄉的途中,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前來交易的“境外”珞巴人。
兩個人,短髮,被峽穀裏乾燥的風吹得睜不開眼。年長的那位系著緊細的綁腿,夾克裏套著紅色的長褂,球鞋上破洞處被女人仔細地縫補過。另一人背著上大下小的竹簍,竹帶勾在額頭上,年輕,手插在褲兜裏,嘴唇乾燥,破膠鞋。
兩人都掛著木鞘的腰刀。竹背簍裏是幾把木鞘短刀,一張完整的獸皮,整齊疊好,還能看見鋒利的腳爪;此外還有一兩隻赤紅的螃蟹,在小竹籠裏早已困厄而死,外殼發脆。
他們要去哪里?沒有人會說他們的珞巴語,年長者伸出食指向前:“達卡坡!”他們徒步翻越雪山,前進的方向是隆子縣的卡波村,那是偉大的城,是鞋、藏刀和衣服之城,是永恆的峽穀之風所推動之城。他們的獸皮和珞巴刀會在這裏交換為希望。
“達卡坡!”他們向前走,消失在峽穀的另一端,衣服單薄,小腿有力。
他們依舊遵守和喜馬拉雅山古老的約定,走在最高的商道上,年復一年。珞巴人說,天地原本是一體,直到天對地說:我們必須要分開,才能養育子女。於是一把長刀割開天地,只剩一條臍帶相連,在吼叫聲中,人類和虎的始祖誕生了。
阿波爾遠征隊攝於1912年3 月,約有200 名珞巴人前來日加,他們穿著“紫
紅色的藏袍,還特別愛戴淡藍色的琉璃項鏈,頭戴鹿皮帽,上配有各綹黑熊
皮或是染紅的犛牛絨,或是戴著藤條帽……”(資料圖)
隆子縣鬥玉鄉高發的爺爺,崩尼部落。(攝影/ 李堅尚)
憤怒山林
他們困惑而驕傲地赤腳而立,雖然衣不蔽體,卻毫無對英國人的敬畏之心。英國人發現和他們交往困難重重,“他們性格驕傲,陰鬱,好戰。”他們雖然經常為英國人充當挑夫,卻狂妄地“認為自己是印度東北部的霸主”。
英國人進入森林——膠片與槍
什麼是阿薩姆?
阿薩姆是紅茶,甜膩、香濃,這就是一切了。很少有人會關心這是印度東部一片丘陵起伏的亞熱帶叢林,是印度的一個邦。
但珞巴族的命運卻以阿薩姆的茶葉為傷口,發生了最悲慘的改變。珞巴族沒有文字,記事的方式是通過老人回憶。無論是口述或者是史書,真相都無法隱藏。
1824 年12 月15 日,緬甸帝國首都仰光最後的槍炮聲終於沉寂下去,滑膛槍、開花大炮也不再向著圍攻大金寺的上萬緬甸士兵開火,這支最精銳的緬甸軍在留下數千具屍體後,終於退出首都仰光,逃往叢林。
阿奇博爾德· 坎貝爾將軍率領著疲憊不堪的萬餘英國/ 印度士兵,有序地走下固守的大金塔。佛教的聖地已經成為英國人的堡壘,這場戰爭雖然還沒有結束,但是全盛的緬甸帝國在首都仰光遭受了最沉重的打擊,勝負已分,勝利屬於偉大的東印度公司和它的股東們。
1826 年2 月24 日,英緬簽訂了《楊達波條約》。其中一條規定,將阿薩姆等地從緬甸人手中割讓給英國。就這樣,阿薩姆成為日不落帝國版圖上一塊代價高昂的蠻荒之地。
東印度公司可不會做虧本生意,1833 年,喪失了中國茶葉貿易壟斷權的東印度公司突然發現阿薩姆這片丘陵適合種茶,很快80000 顆中國茶種被種植下去,阿薩姆一躍成為東印度公司的掌上明珠,大英帝國茶葉戰爭的最前線。
1840 年,女王的士兵們用同樣的滑膛槍、大炮去攻打茶葉的故鄉中國時,阿薩姆的英國茶園也面臨著全新的威脅。生活在上阿薩姆(即阿薩姆邦東部)的山地民族時常和阿薩姆人爆發出種種摩擦,甚至將英國設置在這裏的小哨所殺掠一空。
為了阿薩姆的茶園和日不落帝國的尊嚴,英國人必須懲罰這些無法無天的山地人。然而英國人逐漸發現,他們對這些大山中的部落竟然無可奈何,這些赤腳的勇士來去如風,在叢林中他們的毒箭和砍刀比槍更致命。
其實英國人不必如此糾結,這些驕傲的山地之子們從未被征服過,他們的記憶中從沒有喪失過自由。早在英國人到來之前,阿薩姆的統治者撣人(即傣族)也對他們沒有辦法。甚至不得不和這些山地部落締結了條約:一座可能樹立於16 世紀早期的石柱上刻有銘文,內容是當地的撣人土王和某一個“義都米什米”部落立約:“我,大名迪興噶· 巴· 噶汗(Dihinga BarGohain),刻此石柱,以黃銅牌上所鐫刻之銘文為證,米什米人及其妻眷、孩童、僕人和隨從,可居住在丹巴河(Dibang)周圍之山嶺上。他們有權保有此山。……如果有人意圖從(山的)兩地(或是兩邊)侵犯他們,則他們不容侵犯。如有人意欲生活在山麓,就會自然成為米什米人的奴隸。”
英國人發現,這些赤裸上身或披著獸皮,頭戴藤條帽的光腳部落在不同的語言中有極多的名稱,甚至弄得英國人自己也昏頭漲腦。他們被阿薩姆人稱為“米什米人”或者“楚力卡塔人”(意思為剪頭髮的人,這些人的齊劉海短髮是其顯著特徵);他們還被英國文獻稱為阿迪人或者阿波爾人(意思為不馴服的蠻邦);他們之間稱彼此為義都、民榮、阿布達能、米日、崩尼等等一系列古怪的名字,部落之間也不惜經常大打出手。
英國人無意控制這片危險和陰暗的森林,只要能讓阿薩姆安靜地為全帝國生產茶葉,英國人就滿意了,他們將大英帝國的邊疆設立在平原和山地之間。即便如此,英國人依然不得不在阿薩姆部署軍隊甚至炮艇來維持這條脆弱的“邊境”,因為珞巴人根本無視世界統治者英國人的規矩。
↓馬木哈蒙,當年殺死威廉姆遜的勇士之孫,拿著祖父的長刀,引以為自豪。(資料圖)
照相機跟隨著槍炮的腳步。1855 年開始,攝影術就已經成為東印度公司的必修課程之一。照相機同樣是殖民地軍火庫中的武器,“雖然其外形並不威猛,卻能不發出炮聲和硝煙,達到目的。19 世紀濕版攝影法中所必需的火棉膠也是製造火藥必不可少的成分,這或許並非巧合。”
光用槍是不夠的,照相機必須跟隨槍前進,為大英帝國服務將這些部落分類。於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珞巴人的影像資料,他們困惑而驕傲地赤腳而立,雖然衣不蔽體,卻毫無對英國人的敬畏之心。英國人發現和他們交往困難重重,“他們性格驕傲,陰鬱,好戰。”他們雖然經常為英國人充當挑夫,卻狂妄地“認為自己是印度東北部的霸主”。雖然有時某個部落會和英國人聯手去討伐敵對部落,可沒過幾天,又會去連夜血洗英國人的哨所。
在照片上英國人也極力凸顯這些山地部落持刀掛弓,極度好戰的模樣,不過仔細看起來,這些人雖然全副武裝,卻是一臉的好奇、朦朧甚至憂傷。
追逐幻影的“阿波爾遠征軍”
世界霸主英國人面對著喜馬拉雅山以南的無物之陣,山林是無法擊敗的敵人。僅讓我們以1911 年的阿波爾遠征軍為例。
早在1859 年,英國人帶領印度、景頗、康提人聯軍就曾向珞巴人發動過一次“懲罰性遠征”,還帶上了兩門榴彈炮,進入巴昔卡,焚毀兩座村莊,隨即後撤。
英國人隨後在群山腳下劃定了一條英國人覺得“心照不宣”的分界線,用於區分英國和珞巴各自的“領土”,但珞巴人根本不承認這條線。
1911 年,一位英國官員威廉姆遜在察隅河上游被殺。此人多次深入墨脫縣、察隅縣境內,並以鴉片賄賂當地人,還曾在日後他被殺的克邦村為當地人播放幻燈片。其目的可能是想要探索從察隅河通向西藏的道路,此時英軍早已進入過拉薩,但是對於雅魯藏布江下游的道路依然搞不清楚。
威廉姆遜的死極有戲劇性。據說威廉姆遜進入珞巴民榮部落領地之後,民榮人雖然警惕,卻並未動手。威廉姆遜寫了一封信給阿薩姆的英國當局,信封上按照英國的方式加了火漆封口,委託一位阿薩姆苦力前往送信。珞巴人沒有文字,紅色在珞巴民榮部落看來,就象徵著戰爭、復仇和血,這封有火漆的信實在可疑的很。
不知是因為酒醉或者是想吹牛,這位阿薩姆信差一口咬定這就是一封戰書。於是1911 年3 月21 日,威廉姆遜及其團隊45 人在科莫新村(Komsing)被尾隨而來的附近若通村和格邦村民榮人殺死。
“一個白人被殺死了,當這件事發生時,一陣顫栗掠過在東方的英國人心頭。”(喬治· 奧威爾語。)於是英國殖民政府成立了阿波爾討伐團,深入珞瑜各地區。一方面是為威廉姆遜之死復仇,同時也是擔憂中國的勢力繼續向南發展:1909 年清軍程鳳翔部為追捕波密王以及鞏固中國對珞瑜久已有之的主權,深入察隅、墨脫地區,珞瑜全境震動。
阿波爾討伐團氣勢洶洶,卻收穫有限:珞巴人退向深山,留給英國人空空的克邦村,英國人將村莊付之一炬,也終於抓獲了幾個殺死威廉姆遜的珞巴人,然而收穫僅此而已。燒毀的房屋全是竹木建築,很快可以重建;即便英國人不來,珞巴人處於刀耕火種的需要,很可能也會定期搬遷村莊。英國人所追逐和燒毀的,只是一些幻影。
也有珞巴代表來向英國人講和,此人赤腳,和英國人學習,扛著一面“旗幟”:一張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到的印度報紙《加爾各答觀察家報》。在珞巴代表看來,這根本就不是挑戰英國人的權威,而是珞巴人生活中最常見的廝殺而已,英國人雖然長得不同,也不過是某一個遙遠的部落。如同英國人再大動干戈,可能會引發一場漫長的遊擊戰。喜馬拉雅山的小徑、吊橋和無數岔路不適合大部隊前進,卻能讓珞巴人的突然襲擊得心應手。
部落民眾只服從部落的習俗,轟轟烈烈的“阿波爾遠征軍”無聲無息地收場了。英國人經過珞巴的村莊和山嶺,依然需要珞巴人的許可。在阿薩姆建立的英國殖民體制,在山地中沒有立足之地。這場遠征幾乎毫無收穫,恰證明瞭殖民帝國的荒謬,英國人所謂的“堅毅、勇敢、文明”都被襯托出嚴重的蒼白。許多年後,英國作家奧威爾在緬甸英國殖民地做員警,他的《獵象》一文極其出色地反映了英國殖民帝國的荒謬:為了維護英國人的尊嚴,他不得不去射擊一隻據說曾一度發瘋,但已經完全無害的大象。仿佛“黃色海洋”似的東方人跟在他身後。“我舉起步槍,突然之間意識到了白人在東方的統治是何其空虛和徒勞。”
戰爭失敗,外交家就要上場了。1913 年,西姆拉會議召開,會議認定中國和印度的邊界線為“麥克馬洪線”,這條線完全是英印政府外交大臣麥克馬洪炮制出來的,從中印傳統邊界線大幅度向北躍進,將9萬多平方公里中國領土全部劃入印度,其中包括了幾乎全部的珞瑜和門隅。
對於這條“邊界線”,歷屆中國政府都不予承認。英國政府也遲遲未敢公佈,直到1936 年,非法的麥克馬洪線才開始出現在英屬印度的地圖上。直到1954年一直注明是“未標定界”。中國政府也一直堅決不承認非法的“麥克馬洪線”。
英國人隱約猜測到如果越過這危險的山地,或許會抵達神秘的西藏。在山的另一邊,早從8 世紀開始,這些山地部落就有一個統一的名字:珞巴,他們生活的叢林被稱為珞瑜。
左圖 “阿波爾(阿迪)少女佩戴著“碧瑤”,碧瑤常為葉型,為青銅鑄造,阿迪少女會佩戴“碧瑤”直至結婚或第一個孩子出世。(資料圖)
右圖希蒙部落珞巴人修建橫跨希蒙河上的藤索橋。(資料圖)
沒有鐵的文明
“珞瑜的人,不好,壞的很!”
南伊溝才召村半醉的亞夏老太婆撅起嘴,閉著眼睛,搖著雙手,一臉的不屑。這是2012 年,我第一次聽說“珞瑜”這個名詞,我知道那是亞夏的南方故鄉,從她如今所在的林芝地區米林縣南伊溝向南走四天就可以抵達。我也同樣理解為何亞夏會憎惡珞瑜:她曾經是那裏的奴隸,父親死于仇殺之中。
因此我對珞瑜的第一印象,是一片幽暗和充滿仇殺的部落山林,但是我沒有想到珞瑜竟然如此廣闊:從察隅河谷開始,向西涵蓋墨脫,米林,一直到隆子和洛紮的南方邊境,以錯那以南的門達旺為界。
雖然在吐蕃帝國時代就有關於珞瑜的記載,但很有可能只是一個大概的方位概念,吐蕃人並沒有深入珞瑜,“珞瑜”:南方之地,也是一個模糊的地理概念,究竟珞瑜向南是哪里,沒有人知道。遙遠的珞瑜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吸引著藏族人對於天堂的想像。墨脫和紮日神山都是西藏重要的朝聖地,每逢12 年的紮日神山轉山節上,西藏噶廈政府都要向這裏的珞巴部落送禮,以求珞巴人承諾朝聖者的安全,否則朝聖者很可能成為珞巴人的獵物。數百年來,更有大批的康巴人帶著對南方樂土的美好夢想絡繹南來,深入珞瑜。他們和珞巴人之間充滿血腥和戲劇化的衝突,在墨脫、米林和隆子都久久流傳著。
且讓我們看看這一片生活著眾多部落,充滿巫術和復仇的密林珞瑜。發源于青藏高原的眾多河流紛紛在此奪路南下,讓這個區域降雨充沛,河流縱橫,極難穿越。從最東邊開始,察隅河下游(印度稱魯希特河,即Lohit),是勇猛的義都和民榮部落,也就是阿薩姆人談之色變的米什米人、楚力卡塔人,他們也曾經讓英國人大吃苦頭。向西,在丹巴河、雅魯藏布江(印度稱Siang 河)以及錫約爾河(Siyom)流域,南方是阿迪人、迦龍人的家園,北方和藏族接壤地帶,則是博嘎爾和博日人所居住的瑪尼崗和梅楚卡地區,珞巴人經常在此和藏族人進行貿易,南伊溝就是一條重要的通商路線。
再向西,西巴霞曲(Subansiri)和卡孟河(Kameng)河谷地帶,主要是崩尼、蘇龍以及更南邊的阿巴達尼和尼西部落,這是珞巴族人口最密集、經濟最發達的地區,偽阿魯納恰爾邦首府Itanagar 就設置在這裏。1968 年阿崗正是從這裏翻越雪山進入隆子縣。再向西,就進入了門達旺的門隅地區。
這片山地,英國人從來未能實際控制;印度也是在獨立之後,才艱難地逐步佔領。
這些驕傲的山地部落住在幹欄式的長屋內,每添一個妻子,就在長屋內加一口灶,隨著妻子和灶的增加,長屋也可以不斷延長,甚至到四五十米,當然條件是有充足的財力來支付高昂的嫁妝。像斯巴達人一樣,未婚男子有自己的公共長屋,他們是部落裏的武士;未婚女子也有自己的長屋。
各部落間雖然語言可能有所不同,卻都信仰一位共同的始祖“阿布達尼”,據說這位創世祖先從北方來,他的弟弟愛吃生肉,最終變成了老虎。所以許多珞巴部落都以老虎為圖騰,不加捕殺,也有傳說是阿布達尼的哥哥變成了藏族人,以耕種為業,阿布達尼則進入山林。無論龐雜的神話體系如何講述,這些古老的知識都被巫師們繼承和吟誦著。
除了在墨脫艱難地設立了幾個小廟外,佛教也沒能深入這裏,珞巴各部落所信奉的是原始萬物有靈崇拜,他們的巫師即“米劑”和“紐布”殺雞看雞肝上的紋路來決定吉凶,最後總是要殺牛犧牲驅鬼或者祭奠祖先。當地的大額牛成為一般等價物,還有一種等價物則更為奇特:藏地的大銅鍋,這種巨大的金屬器甚至因此帶有神聖的性質,價格極高。
珞瑜以木質農具進行刀耕火種式的原始農業,產量不高,狩獵同樣是重要的生產活動。一個珞巴人一般一輩子都在自己的氏族村莊內生活,他們甚至不會有所謂“民族”的概念。一個人知道自己的牛,自己的女人和財產,知道貿易的道路和部落仇殺的原因,就已足夠了。
長途貿易可能是危險的,經過其他部落可能會遭致仇殺。至今許多珞巴男子還會講述祖先血腥的仇殺故事。各部落之間的羊腸小徑,狹窄和崎嶇得恰到好處:讓其交流維持在最低限度,卻又能互通聲氣,只能容下幾個徒步背物,進行貿易的人,或者是一小隊悄無聲息準備偷襲的武士們。幾乎每天各部落乃至同一部落的氏族之間都在進行無休止的小摩擦,其目的是為了獲得戰利品和奴隸,並不是為殺戮。
即便是正面衝突,也往往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解決:雙方劍拔弩張相對之時,武士們會彼此取笑對方的祖先、父母的醜事,被對方揭短之後,氣勢上也會大為減退。雙方睿智的老者們會相對而坐,數落對方的不是,甚至可以上溯到幾代之前。每說一條理由,就在自己面前放一根竹簽,這一智慧和記憶力的交鋒可以通宵達旦,等到雙方都口乾舌燥無話可說了,就開始清點竹簽數量,竹簽少的一方認輸。
氣勢洶洶的對峙,最後流血的可能只有賠償的大額牛,這是部落間特有的戰爭模式,是一種可持續式的衝突,和節慶一樣調節著部落生活的節奏。
沒有鐵,沒有所謂的“文明”,反倒是珞巴人的幸福。
已經失明的南伊溝瓊林村達久老人講述珞巴人反抗印度侵略的往事。
我們和命運有個約定
1947 年,英國開始著手撤離印度,印度獨立在即。8 月14 日,尼赫魯在德里發表了富有激情的演說:“很久以前,我們和命運有個約定,現在這一刻來臨了……當午夜的鐘聲敲響時,當世界還在酣睡時,印度卻要醒過來了,獲得自由與新生。”
當午夜的鐘聲敲響時,珞瑜還在酣睡。
新誕生的印度所繼承的,是英帝國殘酷的遺產,整個印度的北部邊疆,都是一條以英國刺刀開拓的流血控制線。就在印度獨立時,印度和巴基斯坦就發生分裂,發生大規模的種族仇殺。在整個中印邊界線上,印度奉行著非法的麥克馬洪線,哪怕此時印度對於該線根本就沒有實際控制。隨著西藏和平解放,印度急不可耐地開始向北出發,要實際控制麥克馬洪線。
1959 年開始,印度政府下令軍隊全面控制麥克馬洪線東段,印軍在道路、補給均不到位的情況下,靠空投等手段強行進入東部的察隅、墨脫、米林、朗縣、隆子、錯那等縣的珞瑜地區,造成實際佔領的事實。
珞巴族各部落終於意識到這批侵略者和英國人不同,他們想要長久地佔領珞瑜。在眾多氏族和部落中,自發鬥爭開始了。這次不是為了搶奪財富或是復仇,而是為了將侵略者逐出珞瑜。各部落之間甚至會打破宿怨,聯合起來對抗印度兵,整片山林都變得憤怒。印度軍隊為了徹底征服,更是使用了飛機轟炸村莊。戰爭已經不再是擺竹簽,不再是殺人、綁架和索要贖金,事關自由和生死,這是珞巴版的世界大戰。
我們在米林縣南伊溝和隆子縣鬥玉鄉所採訪的老人,對這段歷史往往有切身的回憶。他們的口述史和史書的記載常可以互相參照。
鬥玉鄉亞白說,1959 年,她的父親曾經協助解放軍殺死了3 個南逃的康巴叛軍。
瓊林達久老人回憶道,自己曾隨親人南下到過希蒙,在那裏見到了印度兵。“印度兵有黑的,也有白的,他們是空中人。”這話的意思是說印度兵是空降下來的。當時深入珞瑜的道路並未修通,許多珞巴人也抵抗印度軍隊的徵用,調兵和物資都依賴空運。“他們啊,餓的很!”如今已經失明的達久老人一抬下巴,掩不住的輕蔑。
達久老人說,當時在博嘎爾西邊的德根部落(隆子縣範圍內)發來了請求聯盟的急件,信送到了博嘎爾部落最西邊達瑪家族祖居地梅楚卡一個叫做固頂靈波(音)的人手中,這個信是個棍子,劈開之後,上面是紅色的牛毛,下麵是白色的牛毛。
“意思就是打!”達久老人說,出於種種原因,博嘎爾部落沒有前往參戰。德根在博嘎爾人看來,是很窮的部落,許多博嘎爾人的奴隸都出自德根,如今是貧窮的德根人開始了規模浩大的反抗。達久老人後來聽說了戰爭的激烈:德根人用芭蕉樹幹和樹葉築成堅固堡壘,用弓箭和印度人的步槍對射,子彈射入芭蕉堡壘,就迅速失去了威力。無法獲勝的印度人還用飛機向下扔“石頭”。
而在亞依所聽到老輩人的描述中,這些珞巴人從沒見過的“石頭”其實是炸彈。戰場在山坡上,珞巴最好的獵手向“鐵鳥”射箭,鐵鳥卻射不下來,“整座山最後都被炸平了。”
在史料上我們找到了相關記憶,可能和這段記憶相符合:“1957 年,在我西藏隆子縣莫朗地區(現在的藏南印占區上蘇班西裏縣達毒村附近)的廣大群眾,不堪印軍的欺壓和侮辱,進行了較大規模的反抗鬥爭。
一開始,就消滅了兩個印度兵站,相持一年多時間。最後印軍派飛機狂轟濫炸,這一地區的民房,幾乎全部被炸毀了。”這就是莫朗之戰。
報復來得很快。
1962 年10 月20 日,中國軍隊向在達旺以北的扯東長期聚集的印軍主力發起進攻,開始了對印自衛反擊戰。當天就擊潰印軍跨過克傑朗河,21 日攻克要塞棒山口,25 日兵不血刃進入門隅首府達旺。僅僅6 天的攻勢,就擊碎了印度麥克馬洪防線中部地區,整個珞瑜地區的中西部指日可下。
11 月14 日,由於印度方面拒絕和談,中國軍隊恢復攻勢,大膽穿插。攻勢開始後第四天,印度軍隊認為“絕不可能攻克“的西山要塞在尚未被攻克時就自動潰散,印軍漫無目的地向南逃亡,前往阿薩姆平原的道路轟然敞開。
印度朝野上下驚呼中國的閃電戰時,在更東邊察隅河的下游傳來了更糟糕的消息:整整一個印度精銳旅在瓦弄遭到全殲。西線被逐出重要山口,阿克賽欽地區被中國軍隊收復。
中線被解放軍“小刀切黃油”般大膽穿插,東線遭到重擊,印度的防線全線崩潰。這是尼赫魯搶佔麥克馬洪線,與中國對抗戰略的失敗,這一僥倖和冒進的想法,讓印度軍隊遭遇到奇恥大辱。有軍官向美國記者抱怨:這些在前線被“屠殺”的士兵分佈在這樣一條脆弱的防線上,既得不到戰爭的物資,也沒有安全的保證。
林東的父親帕加作為翻譯和嚮導參加了中線的戰鬥,隨軍一直深入到達旺以南。他所描述的印度兵,不是尸體,就是戰俘。在連續的重擊之下,印軍早已喪失鬥志,甚至連尸體也沒時間掩埋。解放軍的攻勢之快,甚至連自己的後勤也跟不上了。
“那時候我鞋子破了,沒有鞋子穿,我就從印度兵的尸體上扒鞋子。他們鞋子大的很,上面有很多剛釘子。就這樣還要趕路,一路上看到很多印度兵尸體,掛在樹上了,躺著的,什麼樣的都有。”這個矮小的博嘎尓老人回憶。
山南的阿崗老人回憶:解放軍從他故鄉蘇龍部落以西向南急進,駐守這裡的印度兵慌恐撤退,強行在蘇龍部落拉壯丁,他當時還小,但是許多大人被拉走了。印度兵還會用手杖擊打珞巴背夫,簡直慌不擇路。
印度人自己寫的《誰是62年的罪人》一書中簡直痛心疾首地寫道:“進攻與退卻乃是兵家常事,不算什麼恥辱。恥辱的是印軍退卻時如同一盤散沙,毫無組織,不戰而逃。”
11月22日,中國軍隊宣佈單方面全面停火,發生戰爭的天數一共十天,中國軍隊最遠已經向前推進了200英里,抵達了中印真正的國界線,他們的面前已經沒有印軍抵抗。隨後,中國軍隊撤回戰爭開始前的實際控制線,跟隨他們的還有一些自願向北遷徙的珞巴人。
印軍終於又回到了他們當初潰不成軍的地方。實際控制線兩邊都駐扎了大量的軍隊,珞瑜被分割了。除了1968年之後阿崗等少數人曾成功翻越到實際控制線以北外,實控線南北的珞巴族失去了聯繫。
珞巴族阿布達能部落。(資料圖)
直到今天,生活在墨脫縣印占區內的義都珞巴人死後,巫師依然會依次誦念死者進入中國西藏的亡靈之路上約150個地名,最終的目的地叫做“阿西阿卡里卡”(Asi Akhrika)。“亡靈之國的大門在此關閉,我也將沉默。”巫師最後唱道。
由於這一我們無能為力的原因,我們之後的章節將僅限於實際控制線以北的珞巴族,我們將深入珞巴人的內心,去看看那些不為人知的幽深世界。
這是20 世紀70 年代末的一個早晨。
南伊河的牧場邊緣,兩個珞巴年輕人穿著解放鞋,身披牛皮坎肩,腰挎長刀,走在霧氣濕重的叢林裏,他們都來自博嘎爾部落薩及氏族布隆木家族,一個是達瑪,即亞依的父親;一個是達果,即後來的達果嘎嘎。在傳統的珞巴社會中,達瑪是“高骨頭”,達果會是達瑪的奴隸,如今自然沒有了這區分。
一種厄運臨頭的感覺越來越沉重地壓在兩人肩上,他們臉色發白:地面上有一排從容的腳印,這是一隻來自喜馬拉雅山以南的虎。博嘎爾人奉虎為偶像,他們甚至不直呼虎的名字,而是稱其為“阿崩”,意思即叔叔。如果一個人看見了虎,就會厄運臨頭。“阿崩”的腳印一路向前,通向他們佈置在牧場邊緣用於獵熊的大型獸夾。
兩人手握冰涼的刀柄,目瞪口呆。夾在獸夾上、虎紋斑斕的巨獸,讓這兩人顯得格外矮小。虎已經死去兩天多了,虎龐大的內臟正在腐爛,它復仇的怨念也緊跟著這兩名獵人。
一切已經明瞭:兩人需要一個媒介,踏入幽冥的世界,向虎的鬼魂道歉和致祭,只有一個人能做這樣的事:這就是達瑪的妻子,“紐布”巫師亞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