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紐布,巴嘎村亞白老人站在米籮內做法。
“2010 年,母親去了父親生前的牧場,一路上她都在數樹上的蜂窩,一直數到20 幾個。她說,今年和往年不一樣,世界要戰爭了。她停下來,唱:遠方有很大的火光。”——亞依
故事裏的紐布
紐布亞崩的去世,對我們而言意味著南伊溝乃至中國境內所有珞巴族最後一個“紐布”巫師的離去。
我第一次見到舞蹈家亞依時,就問了她關於母親紐布亞崩的問題。亞依說,你不要問我這個問題,讓我回憶這些,太難受了。
無法直接面對紐布本人,我們只有通過歷史記錄和大量他人的親眼見聞來還原亞崩這最後的紐布。
亞依本人寫過一個同樣叫做“亞崩”的紐布,卻不是她的母親。
“在馬尼崗(現印占區)的珞瑜地區有一位元叫亞崩的紐布。在一次部落間的衝突中,她所在的部落被徹底地消滅了。從此,她失去了父母、兒女、親友,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從珞瑜千辛萬苦地來到藏區薩貢乃(南伊溝以東),向高僧請教,相互鬥起魔法,結果不分上下。亞崩施盡魔法用博嘎爾人做的竹箭射進高僧的腦門,高僧怎麼念經也無法取出竹箭,因為只有亞崩掌握解法。而高僧用鐵斧頭砍入亞崩的腦後,亞崩也手足無措,因為只有念佛經才可解脫。當時藏區的佛經文書裏很少提到竹子,所以也極少有人知道利用竹子。而博嘎爾的生活與竹子密不可分的,但是鐵器卻很少見,他們似乎既不懂得製造也不懂得利用鐵器。後來聽說亞崩跟那位高僧還有一段姻緣。”
“但亞崩始終覺得她不屬於藏區,最後還是丟下了老僧人獨自回了珞瑜。人們說她在珞瑜通過施盡魔法複了仇。但老僧人一直懷恨在心,拿著她落下的煙斗,暗地裏詛咒,亞崩沒能躲過,在珞瑜很快就死了。”
在這故事的最後,亞依的母親紐布亞崩出現了,“母親精疲力盡地說:所以信一種宗教,不能亂信,更不能亂改……”
瓊林村裏的孩子在教室裏說,紐布亞崩會閉著眼睛跳舞,卻從來不讓別人錄音,如果聽見自己的錄音她就會發脾氣,甚至會打人。村裏人都有些怕她,因為她有時候會預言誰會死。後來亞崩越來越老,她只在葬禮上和米劑(助理巫師)達果老人出現並唱歌,她不會久坐,她說自己會看見鬼魂,鬼魂會哭,會站在自己老婆的身邊,摸著自己的“拉薩啤酒”酒瓶。
瓊林村盲眼的達久老人坐在刺眼的白光中,撫著雙足說,他還記得1983 年前後村子搬遷時,請紐布亞崩和當時的米劑達娘進行的法事。搬下來是因為上面地方不好,“死的人太多了”。搬遷後的瓊林村又回到了老地方,整個村子被封閉起來,在村口掛了許多野獸的頭,大牲畜殺了兩三頭,用來算卦的小雞就殺得數不清了。
達久老人本身就是全南伊溝獻祭最慷慨的人,一次儀式上就能屠殺5-6 頭牛。
村裏用杜鵑葉包裹野魚來煮的小夥子達庸說:“我的名字是紐布亞崩起的,在給我的新出生的孩子起名叫達娘以後,她兩三月就去世了。”在紐布亞崩最後幾年中,她是坐著做法的。還是她的嗓音,但是聽起來感覺和普通人不一樣了。旁邊要是有人說話,紐布會過來用長刀砍你,很疼,但是很奇怪沒有傷痕。
野魚煮熟了,熱氣騰騰,達庸按照規矩將魚尾貼在廚房的牆面上。他解開杜鵑葉,野魚如同胴體一般躺著。
瓊林村最後的米劑(即助理巫師)達果老人,也是南伊溝最後一個會看雞肝算卦的人。
帶著這些零碎的資訊,我們又回到了林東的小客棧。林東回到村裏的時間不長,他所講述的主要是現在還活著的“米劑”達果老人。紐布是天生的,米劑卻可以學習,瓊林村的老米劑達娘去世後,達果成為米劑不過三年,之前他是達娘的助手。
林東說,米劑是這樣工作的:你帶了只小雞去看達果老人,在背後擰斷小雞的脖子,遞給達果說這是我的生命,請你看看(達庸說如果雞這時候叫了一聲,那很不吉利)。達果老人就會剖開小雞的肚子,觀看雞肝上的紋路是橫紋還是豎紋,大部分都是橫紋,這意味著要繼續殺雞,直到出現豎紋為止。
然後紐布或米劑會決定要殺幾頭牛或者豬來祭奠“烏佑”(就是鬼魂,關於這個詞下面會細說),才能驅趕這致人生病的東西。
以雞或者飛鳥來占卜,無論是在古羅馬時代,還是在雲南的彝族以及布依族中間都有發現,這是否和珞巴族有某種聯繫,這個問題過於宏大,我們一時不敢妄測。
那麼紐布和米劑究竟是什麼關係。
林東和達庸對此都有極為精彩的比喻,林東說,所有的病都是烏佑帶來的,米劑只能通過看雞肝和烏佑溝通,紐布則可以直接降神和烏佑對話,甚至可以說紐布橫跨在人和烏佑兩界之間,人們因此會害怕亞崩這樣的紐布。所以說米劑是掛號,紐布則是醫生。
達庸說,小病可以直接找米劑殺雞看肝,但如果總不好,那就是厲害的病,就要找紐布去和致病的烏佑直接溝通了,紐布的功能多,像什麼呢?小個子的達庸撓著頭,像是一台多功能的手機。
哦哦對了,他高興地說,雖然在這個世界紐布高於米劑,但是在死後的世界裏,所謂“烏佑蒙”(大致可以翻譯成鬼國,蒙是珞巴語土地的意思)中,米劑卻又高於紐布。
南伊河在黑暗裏以濃重的濕氣和森林的喘息襲擊我們,林東突然感慨說:在以前,珞巴人外出打獵或者貿易,露宿野外前會留一盞燈,防止叢林中仇家或者野獸的突襲。
我們的疑問像是南伊河灘上的石頭一般坐滿整個天空,為什麼在死後的世界中紐布反而會地位更低呢?
林東卻說了另一個他聽來的故事,他說,亞依的姐姐本來會是下一個紐布,但是紐布和紐布到了“烏佑蒙”裏會互相追殺,所以母親亞崩“弄了一個卡子,把她卡住了”。亞依的姐姐沒能成為紐布,她成了一名醫生,但是算卦依然特別准。
此刻是深夜,南伊河邊已經沒有亮著的燈,一切形象都在黑暗中瓦解和融化,我無法分辨出樹木和村莊,整個世界黑成一個漩渦。甚至一條夜行的狗,也說不清那是否是來自彼岸的“烏佑”,像油與水一般與我擦肩而過。
和藏族人不同,珞巴人吃魚,還會把魚頭放在爐火上炙烤,魚尾貼在灶頭上。
法術山谷
紐布做法,所召喚和驅趕的都是“烏佑”,享用祭品的,仍然是“烏佑”。
然而我們的問題集中到一點:究竟什麼是“烏佑”,這和我們熟知的“鬼”有什麼差別?達庸雖然做得一手美味的杜鵑葉燒野魚,卻無法清晰地解釋“烏佑”、“烏佑蒙”、“魂靈” 和驅趕“烏佑”的法事這幾者的區別。
他說:“烏佑是這樣,做的時候要做,不做的時候不要做。如果我的朋友死了,我一年後自己殺雞,給米劑看,看看死人的烏佑把我的烏佑忘記了沒有。如果他的烏佑忘不了我的烏佑,我的烏佑也忘記不了他的烏佑,那他早晚有一天把我嚇死。”
也就是說,在死後一年,“烏佑”終於踏上了前往烏佑蒙的道路,更接近死者的靈魂。
達庸點著頭,將魚頭認真地擺置在鐵爐上,看著魚頭漸漸萎頓下去,這是否是一種儀式呢?他的工布藏族妻子進進出出,準備明天上山挖蟲草的工具。從他們挖蟲草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見麥克馬洪線,或許可以看到瓊林村老人口中念念不忘的“瑪尼崗”,博嘎爾人的南方故鄉。
達庸的母親住在達庸家的旁邊,她今天破例沒有喝醉,她煮了極其美味的野菜辣包子,這個裹著工布裙的女人來自博嘎爾海多氏族(音)格西家族(音)。
她對烏佑的興趣不大,卻提出了一個新的內容,這就是所謂“達工”。她說,亞依姐夫的父親是一個很愛開玩笑的老頭,他坐在亞崩跳神的米籮邊上,拿起爐膛裏的火把指著說,看啊,“達工”在這裏,就在這裏,結果“達工”真的跳到了他的腮幫上,腫了一個很大的包。在跳神的亞崩不知道,等到她結束之後,才發現被她驅趕的“達工”已經跑到老人身上,於是她狠狠一抓,“達工”就被抓下來了,沒有血也沒有傷口,“直接是從裏面抓下來的。”
實際上,紐布和紐布之間通過給對方部落或氏族的人釋放“達工”,或者驅除“達工”,來互相較勁,這是一種小小的比試和鬥法。
“達工是什麼樣的?”
“是什麼樣的就是什麼樣的。”她說,我們埋頭猛吃野菜包子,藏爐膛裏的火星像“達工”一樣飄出來,像“烏佑”一樣瞬間寂滅並飄於我們膝蓋和腮幫上。
關於“達工”,我們實際上有一些記載。
在上世紀80 年代新華社記者劉偉所寫的一篇報導中,我們讀到紐布亞崩如何談論她驅趕“達工”。那是一個被狗咬傷的病人,亞崩從病人紅腫的傷口吸出了兩隻拇指長的小狗。結果,病人步履輕快地回去了。“亞崩得意地眯著眼,‘那兩條像人參果一樣的小狗,白白的,還會叫呢。’”
“烏佑”的問題尚未解決,“達工”又出現了。關於紐布做法的神奇故事,我們聽了許多。阿崗老人說紐布可以用竹簍背水,旁人一背就漏;紐布還可以用大米算卦和做法,口中嚼碎的大米,會從膝蓋上完整地取出。帕加老人說紐布能用長刀自然地插入身體,露出刀鋒,然後又拔出來,毫無傷痕。
我們日日行走在瓊林村的各戶人家,種種傳說和法術在頭頂倏忽飛過來飛過去。我們的問題依然得不到解決。
作為紐布亞崩的女兒以及作家,亞依對於紐布的記錄更加唯美。她說在珞巴族的世界裏,萬物都是有靈的,傳說中珞巴族的始祖阿布達尼腦後還有一雙眼,能夠聽懂萬物的語言,他曾經娶萬物為妻,就是這一隱喻。
丟失了慧眼的人類於是聽不懂樹、虎、風的語言,也看不見烏佑,於是就有了紐布,充當人類和萬物之間的橋樑。紐布腳下踩的米籮,就是能夠飛翔在幽冥世界和密林中的小船。
幾乎所有的紐布在通靈前,都有一段發病的歷史,有些資料上甚至寫“得過精神病”。大概在跨越界限的時刻,通靈和瘋狂是難以區分的。
據亞依說,她的母親紐布亞崩回憶她的老師是一位“頭髮粘在一起”的烏佑(並且是一位死去的紐布),帶領著亞崩在森林裏飛翔、玩耍、射箭;亞崩成為紐布,根據劉偉的同一篇報導上世紀80 年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來自對亞崩本人的採訪。
“11 歲那年,亞崩跳神,成功地驅趕了一場冰雹……冰雹移下山來,山邊地裏的的玉米倒伏一大片,有幾戶人家的木板房也被冰雹壓塌。那天,正好老紐布去墨脫探親,要在冬季才返回。眼看罕見的大冰雹要給南伊珞巴帶來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亞崩忽然瘋瘋顛顛地又笑又叫,神靈附身。亞崩頭上插上幾支鷹羽,披上紅氈,在臉上塗抹著黑白兩色,腳踩竹籮,從木樓的火塘跳到屋外,腳拖著竹籮,一直跳到玉米地邊,她手持竹刀,身子旋轉著,吆喝了一會兒,也奇了,天空的雷聲小了,漸漸遠去,冰雹也由密集到稀疏,烏雲散去,天邊竟出現陽光。在鄉親們擁戴下,亞崩做了南伊珞巴族的紐布。”
紐布降神的方式是歌唱,亞依說,紐布會通過歌唱喚起那些害人烏佑與人類相處的美好回憶,也會訴說烏佑和人類的共同起源。這一切仿佛是一場以歌唱進行的對話。母親亞崩會站在米籮裏,拄著刀歌唱,眼神和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熟悉的母親了。
“你為什麼不出來見我?我們不是曾經在一起玩嗎?不是在一起射箭嗎?你記得嗎?你為什麼躲在暗處?和你在一起時,萬物都在向我們點頭,你記得嗎?請你走出來吧。你有什麼不滿意,你有什麼憤怒?”
在仿佛哄嬰兒一般的吟唱中,“烏佑”終於順從了紐布的勸告,它飄然而出,回到屬於自己的陰暗之中。我們沒有問亞依,究竟這烏佑是否就是那位頭髮粘在一起的老師,她為何教會了亞崩,又為何會出來作祟?是否紐布死後會成為新的烏佑,不會如水滴一樣落入地下,而是長久地飄蕩在森林裏?
這些問題似乎只有紐布本人能夠回答,亞崩過世之後,我們就失去了和烏佑溝通的橋樑。如達庸所說,我們忘記了烏佑,烏佑或許也忘記了我們。
半酣之後,亞依終於談到了母親紐布亞崩之死:母親在死前知道,亞依的大姐會按照珞巴儀式給她適當的葬禮,她因此非常安心。母親說死後在墓穴裏除了要和每個珞巴女人一樣,陪葬紡織的木尺之外,還要陪葬兩個東西。一是竹笛,作為紐布同時也是舞者,在彼岸她也需要音樂;另一件很讓人費解,是篩子。
母親說,作為紐布,她的靈魂在死後會經過像篩子眼那樣密集的考驗。
果然,紐布的死亡之旅也不會像普通人那樣平靜。
“2010 年,母親去了父親生前的牧場,一路上她都在數樹上的蜂窩,一直數到20 幾個。她說,今年和往年不一樣,世界要戰爭了。她停下來,唱:遠方有很大的火光。”紐布之女亞依扶著額頭。
我們沒有腦後的一雙眼,儘管同樣走在森林裏,但蜂窩和篩子的意義對我們是關閉的。是否紐布亞崩也在幽暗中窺探著我的腳步和氣息?是否我們交談中關於亞崩的一切,也是早已被她在數年前就解讀和安排好的?
她或許已經在這裏寫滿了她和所有紐布的故事,但我們無法解讀。亞依說:她(亞崩)要留給你的,她就留給你了,她沒有留給你的,就會陪葬,和她在一起。
達庸的母親,她給我們講述了關於鬥法“達工”的故事。
招魂
在亞崩過世前,曾經召喚回丈夫達瑪的靈魂,亞依對此有極生動的回憶,我們將採訪中原始的材料原本放在這裏。
說說博嘎爾珞巴人地下世界的旅程吧?
亞依:恩,我父親這個人雖然是個獵人,但是他有恐高症,我們博噶爾的靈魂,死後會經過一座很高,很光滑的山;還有一座毒蛇組成的橋,叫做“得不索鍋”,還有一頭大象橫在路上。死去的人要拔出刀來走過毒蛇的橋,所有死去的人要枕著刀埋葬,女人就枕著紡織的那個木頭刀。
你走到大象旁邊,大象受到驚嚇,就會站起來,這個時候你就要趕緊從它兩腳之間鑽過去,否則你就過不去囉,那你就麻煩囉;或者因為山太高而不敢下山,如果你膽小,就永遠都不會到彼岸。我父親過世後,母親就一直擔心他不敢下山。
我們博嘎爾的靈界,全都是泥土做的房屋,一切都是泥土。我母親給我們描述的很清楚。巫師,就是紐布要在這個城市上方,喊鬼魂上來對話。有的鬼魂願意來,有的就不願意,你叫,它不答應。
你母親是紐布,可以招魂,那她給你父親招過魂嗎?
亞依:我們想念父親,大概父親過世一年後把,就讓母親跳巫和父親對話,母親開始不願意,你想啊,一個人要讓別人的鬼魂附在自己身上,要把自己的靈魂放到最痛苦的地方去,肯定不願意的嘛。
後來母親還是同意了,可能是因為她也想我父親。其實我小時候看到我父母經常打架,因為生活原因吧,就覺得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可他們到了老年之後,那種相愛的狀態,真是(歎氣),兩個人都站不起來了,拄著拐棍。我母親只要離開半個鐘頭,我父親就會拄著拐棍去找他的老太婆,嘴裏還念念叨叨的。
繼續說母親跳巫的事情,母親就站在籮筐裏,這個,是要赤腳的,不能穿鞋,這樣能感受到大地的溫度。然後母親開始唱,那時候她已經站都站不起來了,可是在籮筐裏拄著刀,我發現母親能站起來了,然後隨著刀尖的一次次撞地,她還能跟著跺腳。
她突然就唱,叫著我父親的名字:我又看到了你了,你就在我身邊,你和過去一樣。我們是圍著籮筐坐的。我母親就問父親是否下了山?父親就說,他是抓著一種草,叫做…哎呀,忘記了(手撫頭),他就向下滑,就這樣下了山,進了靈界地府。
母親開始跳巫之後,眼光看到我的時候,就不像個我的母親,她是我的母親,我們之間的熟悉和親切,那個是…但是那時候她看我的眼神是陌生的,就不是我的母親。她喊我上籮筐了,這個,需要有人以唱歌的方式和巫師對話。
其實那時候我們對母親的跳巫,將信將疑啊,但是這個時候母親,也就是父親的鬼魂對我說,有人換了我的牛。我們博嘎爾人,牛是自己的私產,我父親非常喜歡牛,他一直到死,還有自己的兩頭牛。我父親說,有人換了我的牛。這個事情,其實誰都沒有注意,我大哥不知怎麼給換了。但是我父親的牛,的確在額頭上有個小小的白色斑點(指自己的額頭)。這個事情,誰都不知道。
父親還說他很冷,因為我們土葬的時候給他穿的衣服不多。還說我們沒有給他陪葬牛圈, 現在他的牛都跑光了,只剩了一頭。
↓珞巴人門前懸掛的黃鼬,意在警告其他黃鼬不可進入吃雞。
紐布亞白
我們絕不會想到,還會親眼看見最後一位紐布。
達庸和他的朋友們隱約提過,似乎在巴嘎村還有一位紐布,但他們無法確認。盲眼的達久老人在黑暗中卻看得更清楚:羌納鄉巴嘎村有一位紐布亞白,80多歲了!
我們聯繫了羌納鄉,電話裏那邊有些莫名其妙:亞白?亞白是我們民政局長的母親,她可不是紐布,紐布是什麼?
看來只有自己去看一次了,我們要去羌納鄉巴嘎村。
這個小村子平淡無奇,我們順利地找到了亞白,她坐在廚房拐角最深處,戴著嶄新的綠色軟軍帽,但是沒有紅五星,這是40 年前這裏女人最時髦的裝束。工布式圍裙,紮著小辮,已經無法看出她是珞巴族。她額頭窄小,頭髮稀疏,眼窩深陷,似乎擔驚受怕卻又處變不驚。
“原來你們村還有這麼窮的家庭。”鄉長很詫異。
沒錯,她點頭承認自己是紐布,這讓堅信亞白不過是個貧困老婦的村長也有些措手不及。
廚房光線陰暗,窗外一片慘白,亞白就縮在黑暗中。她那個濃眉大眼,仿佛弗裏達一般面容冷峻的媳婦坐在一邊,狗在外頭空洞地叫。
談話從大地震那一年開始,許多珞巴老人有明確的紀年,都是從大地震開始。1950 年8 月15 日墨脫、察隅發生8.5 級強震,撼動整個珞瑜。很有可能老人們記憶中的地震,便是這一次。另一次“強震”,便是1962 年的邊境戰爭了。
大地震動的那一年,博嘎爾部落的亞白從瑪尼崗嫁到今天的巴嘎村。她從屬於高骨頭“麥德”階層,嫁妝是豐厚的:石鍋、銅碗、竹子做成的餐具,她的身上還掛著兩隻雞。和其他珞巴新娘一樣,她攜帶的是在大海般廣袤的喜馬拉雅密林中生活所必需的工具:牢不可破的餐具。
婚禮很盛大,宰殺了10 多頭牛和20 多頭豬,男方同樣是高貴的“麥德”階層。男方的禮金還包括兩個奴隸,一個木桶,一口銅鍋。在博嘎爾以及更南邊的民榮、義都、德根等部落,銅鍋遠不止是餐具,同時有財富甚至宗教的象徵意義。對於缺少甚至完全沒有金屬的珞巴部落而言,金屬器的意義仿佛天啟一般。
如今亞白的銅鍋依然放在煙薰火燎的廚房裏,和眾多金屬器皿放在一起,早已喪失了其神性。只有體積依然巨大。和所有人一樣,1962 年的戰爭改變了一切,亞白和南方的家鄉失去了聯繫,和故鄉的紐布也失去了聯繫。
紐布並非是自願產生的,更多是來自“天啟”:亞白開始生病,這病她無法表達,但是在病中她會看到烏佑,並且跟隨烏佑一起飛,“原先認識的人那時候都不認識了”。這個病中的女人像是竹簍一般,敞開接受落下的神秘之物,她成了紐布,同時還陸續生了10 個孩子。
作為站在陰陽之間的人,紐布的一生往往是艱難的。雖然紐布亞崩的一生順利;但紐布亞白則真實地表現了這一詛咒:她的丈夫和10 個孩子相繼去世,有的死法悲慘。珞巴族對於暴死的人,有些認為其會漂浮在雲間,有些則成為“烏佑”,總之不會安寧地走向地府,他們有專門的稱呼。
被木頭砸死的,叫做賽德克(Sedek);摔死的叫做張墨西能(Zhangmoxineng);淹死的叫步如(Buru),被人殺死的叫做當呢西能(Dangnexineng);這些漂浮的鬼魂,紐布亞白都曾見過,但她不願意多說。
我們問起什麼是“烏佑”,這個熟悉的名字如今成為漢語,紐布亞白害羞地笑了。這個世界上如今充滿了她所不能理解的東西,但是烏佑是她能夠懂得的,烏佑是她的老師,她的親人和敵人。
“我能看見有些人要死了,他們的影子已經不再跟在身後;他們會向死者要吃的,他們的魂已經餓了。”幫助紐布亞白翻譯的人費力地一句一句翻譯:“我會和鬼說話,他們說沒吃的,要牛吃,你們答應的牛為什麼沒給我。給了吃的話,鬼自己走了。”翻譯頓了頓,強調了一下:“是打包就拿走了。”
“烏佑蒙究竟是什麼樣?”我們終於能為這個問題得到一個權威的回答了。
“死人的巴嘎村也就是這個巴嘎村,只是我們看不到。就像是一個白天,一個黑夜,死人也放著自己的牛呢。”
“紐布亞白,你是否在烏佑蒙裏見過自己死去的丈夫和孩子們?”問完這個問題,我們不安地看看她身邊那個眉眼粗大堅定如弗裏達的媳婦,她的丈夫死于墜木,但她紋絲不動。
是的,紐布亞白見過,但是那狀態並不真實,他們仿佛是飄過來一般,也許只有機會說一句“你來了。”就消逝不見,只有和她要找的那個死者,才能進行較長時間的談話,詢問他究竟是否饑餓。
“總之沉到烏佑蒙就像做夢一樣!”翻譯補充道,紐布亞白又沉默了。
還有另一個重大的問題,“達工”和鬥法。果然,這也讓紐布亞白吃吃地笑,仿佛是談到幼兒時代的往事,似乎這一切如今都變得可笑起來。
紐布亞白說,曾經各氏族各家族之間的紐布鬥法如此頻繁,紐布走在齊腰深的灌木從中,叼著煙斗,隨便扔一個東西出手,遠方的對手就會發病,或者從山坡上滾下來。密林中的小徑連接著一個個氏族村落,也是紐布們鬥法的路徑。
如今呢,亞白說,如今沒有紐布了,還怎麼鬥法,“達工”沒有了。她沉默時,讓人感到曾經佈滿紐布和法術的喜馬拉雅低地山谷,如今紐布們像是電臺一般,一個接一個的消失黯淡,鬥法的天空裏現在只有靜寂。
如今亞白依然能進行諸如喪葬之類的儀式,她的助手“米劑”據說是臥龍鄉噶當村(音)的帕安達(音),然而聽起來此人已經不是單純的米劑。在作法時,他會戴上佛教法師的五佛冠,據說還會喝尿斷病,這聽起來更近似于藏傳佛教的儀軌而非米劑作法。
如今這位最後的紐布還能勉強主持祛病儀式和葬禮,她的心願是最後的親人孫子能考上大學,自己獲得的貧困補助能再多一些,如此而已。南伊溝的米劑達果為自己占卜,說自己再過一年就會走;巴嘎村的紐布亞白是否也曾為自己卜卦,我們不知道。
“還會出現新的紐布嗎?”
“不會了,沒有人來請紐布,紐布就少了。”
我們請亞白穿上紐布的服裝拍照。亞白站起身,她只到我的胸高。她在雜亂的衣服中翻出了皺巴巴的紅色長袍,看起來像是一件久已不穿的舊衣。她套頭穿上。媳婦找來了米籮,放在泥濘的院場中央,幾隻母雞驚慌地跑過去。
紐布亞白走上米籮,她沒有脫鞋,也沒有拄長刀,而是拄著常用的拐杖。她脫掉了綠色軍帽,手拂開額前油亮的小辮,像傳統珞巴髮型齊劉海一般露出緊皺的額頭,目光依然愁苦。寬大的米籮像是渾濁的海水圍繞著這位矮小的紅衣老婦。
無形的距離突然出現,一邊是她,一邊是我們和現實的一切。如今我們才發現,我們面對的是一位真正的紐布,最後的紐布。
亞白腳踩著米籮,這是騰飛于死者遺忘之境的舟,她在飛翔。紐布亞崩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距離南伊溝十幾公里的米林縣城,卻能自由往來於遙遠的地府。若是根據紐布亞白的說法,這米籮更像是一個絕緣籠,橫跨于喧囂的人世和同樣喧囂擁擠的地府。
她輕輕地哼唱,我們無法知道,在降神之中遇見親人的鬼魂,究竟是安慰或者是更加的痛苦。紐布會度過艱難的一生,但更漫長的死後旅程在等待著她。有的紐布會被認為是妖魔,被殺死分屍,並且在屍體上蓋上大鐵鍋;有些紐布會變成痛苦的惡鬼烏佑,紐布前往地下世界的道路會穿過篩子眼一樣密集的考驗。巨大的紅色法衣將亞白緊緊罩住,她嘴唇乾燥,神色憂愁,紐布將一個民族的勇氣、困惑、苦難和恐懼全都承擔在肩,這是一個民族的臉。
我們的眾多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答:活人是否有魂靈?紐布在死後究竟去向哪里?達工究竟有哪些形態?那個地府“烏佑蒙”,是否是沒有睡眠的村莊?
是否是從珞巴族沒有歷史的遠古而來的無數代祖先,大群地聚集著,規模遠勝過活人的村莊?
那些古老的魂靈們父子聯名,像是一條沒有邊的漫長鎖鏈。他們赤腳、乾瘦、手持長刀和弓箭,他們沒有睡眠,日日飄蕩,等待著獻祭的公雞和牛群。
紐布,你許久不來了,你帶來了什麼活人的消息?
紐布亞白吟唱,乾瘦的母雞驚慌地滿院奔跑,她的低窪小院鄰近通向大峽谷的道路。遊客大巴飛馳而過,乘客們好奇地探出頭來,看著站在米籮裏的紅衣老婦,仿佛觀看一個陌生的夢境。
尼洋河流淌,雅魯藏布江流淌,似乎在講述,每前進一步,我們都會丟失多少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