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歲的阿崗老人站在山南地區自家的陽臺上,穿著蘇龍部落的服裝。
珞巴人沒有文字記載,全憑記憶,幾乎所有老人都牢牢地記得這一年。雖然還有幾個老人能依稀記得1950 年的墨脫、察隅大地震,但1962 年才能稱為“珞巴元年”,從此珞巴族的記憶進入了明確的西元紀年。
阿崗的逃亡
阿崗,66 歲,因痛風而微跛。他個子矮小,喜歡穿著灰色中山裝,戴著禮帽和墨鏡,走在山南地區澤當鎮的街頭,你看不出他和藏族老人有何區別,或許只是更矮小一些。但他的家中沒有佛像,他說的珞巴族崩尼語,整個澤當或許只有一兩人能夠聽懂。他是珞巴族蘇龍部落人。
1968 年,21 歲的阿崗和哥哥越過雪山,避開了印度巡邏兵,從印占區來到隆子縣中國實際控制區內。出發時原本有4 人,但兩人回頭了。
在那之前,阿崗是一個奴隸,他的蘇龍部落和母親在布隆河上游分支布洛河的久拉村。
“我們蘇龍部落,世世代代都是崩尼/ 崩如部落的奴隸,崩尼/ 崩如人是珞巴族最大的部落之一。我
當奴隸的地方是崩如部落的碧沙村(音)。蘇龍人和崩尼/ 崩如不通婚,但我們也有自己的土地。每年我
們都要背七八十斤糧食給崩如人。我們旭龍的主食是達謝。”
“達謝”是某種樹的汁液,凝結成乾酪,敲碎後食用。阿崗說:“味道像豆腐一樣。”他珍藏了一小口袋
“達謝”,讓我們品嘗,那味道一點也不像豆腐,倒有強烈的苦味和植物腥味,像是泥巴或者石灰,極難吃。
蘇龍部落除了要繳納糧食,還要為出門做生意的崩如人背負重物,但他們的命運並不是最低層。崩如人還有其他零散的家務奴隸。“那些人我們看了都可憐,被割耳朵什麼的,慘的很。”阿崗說。
1967 年阿崗和哥哥先是從碧沙村逃往母親家所在的久拉村,在這裏躲藏了整整一年。母親說,逃走吧,不要留在這裏當奴隸受苦了。
他們為什麼會選擇向北越過實際控制線,他們怎麼知道這條古老的通商路線?阿崗說,蘇龍部落世代都會跟著崩尼/ 崩如人前往隆子縣藏族區域交易,崩尼/ 崩如人不負重,東西都由蘇龍人背負,他們用胸帶和頭帶固定沉重的竹簍。阿崗的父親就病死在這條跨越雪山的通商道路之上。
我們給阿崗看了2012 年秋季在路上遇見的那兩位珞巴人,阿崗看了很久,那個年長的可能是主人,另一個滿臉不在乎,衣著單薄,背帶繃在額頭負重的少年,可能就是他同部落的人。
跟隨主人前往藏區交易的哥哥帶來了新的消息:西藏的窮人得到了土地和牛羊。21 歲的阿崗想離開筋疲力盡的珞瑜,到那片突然充滿希望的新土地去。“我心裏想,過幾年我回來,家鄉也已經解放了吧。”阿崗說,在45 個年頭之前,阿崗甚至“解放”這個詞也不知道,他不會說漢語和藏語。他知道沿著傳統的通商路線去卡波村,那裏有人會說他的崩尼語,這條道路來回需要9 天,但對於阿崗和他的哥哥而言,這是一次單程的逃亡。
這是1968 年4 月,阿崗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仿佛“出埃及”一般的逃亡標誌著阿崗新生活的開始。但對於中國實際控制線境內的絕大多數珞巴人而言,開天闢地般的改變來自1962 年。
珞巴人沒有文字記載,全憑記憶,幾乎所有老人都牢牢地記得這一年。雖然還有幾個老人能依稀記得1950 年的墨脫、察隅大地震,但1962 年才能稱為“珞巴元年”,從此珞巴族的記憶進入了明確的西元紀年。
蘇龍部落珞巴人的食物“達謝”。 |
鬥玉鄉創世紀
這是隆子縣鬥玉珞巴民族鄉最初形成的日子。當時生活在鬥玉的,有納部落,崩尼部落,巴依部落,崩如部落等。
在如今鬥玉鄉的南面,不遠處就是非法的麥克馬洪線,這裏地理急劇下降,從高原直降入崩尼、崩如、蘇龍等部落生活的亞熱帶叢林。最初生活在鬥玉鄉附近的珞巴人,依然按照不同部落不同居的習慣,散居在山麓,後來在政府的規劃下逐漸統一居住,形成了如今鬥玉鄉鬥玉村的規模。
對於這個時代,許多鬥玉人都有共同的記憶。這裏有在雄壩、鬥玉一代遊動的納部落小加油一家,他們不會種地,得靠打獵和竹編和當地藏族人交換謀生。也有崩如部落的,他原本在印軍中服役,後來因為手刃殺兄仇人後逃往實際控制線以北斗玉境內,絕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會日後成為著名的珞巴族歌手。
對於各部落的珞巴人而言,聚集在鬥玉這個小小的村莊也是前所未有。在珞瑜故鄉,珞巴人按照氏族聚居,除了通婚、貿易、戰爭,同一部落的氏族之間來往也不多,如今不同部落的人卻要共同生活在一起。這些珞巴人還有許多新的東西需要學習:種植小麥、藏語、數學、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參加國家的政治生活。
亞白也叫白瑪,亞白是珞巴名字,白瑪是藏族名字。她家是鬥玉鄉最早的居民之一。亞白是郵遞員高發的母親,高發是我們在隆子最重要的聯絡人和翻譯,他也可能是全隆子最熱心的珞巴文化收集者,很可能是由於郵遞員這個職業和珞巴祖先遷徙的習慣不謀而合的關係。
亞白來自巴依部落,她的父親叫邊發,最初是藏族人的奴隸,後來逃亡。為了逃避奴隸主的追趕,曾多次藏身於大山深處,為此深深憎惡奴隸主所穿的服裝,一輩子都不穿藏裝。母親亞金,來自Nengrang 氏族,是被喪妻的邊發用10 頭牛買來的。
隆子縣鬥玉鄉,西藏最年輕的民族鄉。
邊發命運在1959 年出現大轉機,這個勇武的珞巴人殺掉了3 個準備叛逃到印度的康巴叛軍。亞白在她的廚房裏繪聲繪色地比劃了父親的敏捷:他先用珞巴長刀迎面解決了一個撲來的康巴人,又轉刀砍翻另一個,當第三個人撲來時,距離已經近到無法使用長刀。於是他用胳膊擋住了揮來的刀刃,拔出掛在脖子上的珞巴小刀,捅進了第三個康巴人的胸膛。
滿頭捲髮、矮小的高發和他的工布藏族繼父滿面笑容地聽母親說祖父的故事。其實在珞瑜地區,外來的移民康巴人和本地珞巴人的械鬥已經有漫長的曆史,早在1909 年深入墨脫的英國人就有記載。但在高發以及母親亞白的記憶中,這是最後一次。
“我爸爸一直活到了99 歲。”亞白驕傲地說。
亞白的父親邊發比母親大了很多歲,這是珞巴族古老的傳統之一:男子如果無法攢夠高昂的嫁妝,就很難結婚,而攢夠嫁妝又需要多年的努力。同樣的規律對於亞白同樣適用。
1981 年,亞白結婚了,新郎來自崩尼部落的mili氏族,長期幹短工,他的手藝主要是竹編,種田卻不拿手。1962 年之後他參軍入伍,回來後成為隆子完全小學的體育老師。
結婚時,亞白15 歲,丈夫41 歲,如同《聖經· 創世紀》中老夫少妻的記載。
高發對母親如此坦率地談論父親感到尷尬不安,但是亞白卻毫不介意,她自斟自飲,顯然她才是一家之主。
“那時候我們家裏很窮,都睡在地上,我丈夫平時愛穿西裝,晚年還穿珞巴服裝,但不穿藏裝。”而如今的亞白一身藏裝,很難認為她是珞巴族,我們請她換上珞巴服裝拍照,她一面換一面說:“珞瑜熱,所以衣服很薄,這裏冷得很,穿珞巴衣服不舒服。”
崩尼的女裝果然單薄樸素,亞白站在藍色的牆壁前,面對鏡頭哈哈大笑,她提出一個要求:她要胸前抱著毛主席像照相。是毛澤東拯救了她的命運。她不再是一個可以用10 頭牛隨意賣掉的奴隸。
她的要求必須得到滿足,因為一個獲得自由的人,你絕不可能再奪去她的自由。
於是,身穿綠軍裝,頭戴綠軍帽,笑容可掬的毛澤東,被這個笑得前仰後合的珞巴女人,從柱頭上小心地摘下來,用袖子擦乾淨後,緊緊抱在了胸前。
穿著珞巴服裝的亞白堅持要求手捧毛主席像照相。
南伊溝,最後的說唱人
↓最後的說唱者亞夏,已於2013 年去世。
香港詩人和學者廖偉棠曾為亞夏寫詩說:
"我難過又為她的美傾倒,知道再也沒人
能把創世史詩唱的像情歌,把情歌唱的像
一隻雪獅面對熟睡的獵人,把獵歌唱的像
初醒者面對一顆晨星……"
我始終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南伊溝才召村亞夏老人的情景,2012 年夏季,距離她過世只有一年。
她赤著腳,在老姐妹的幫助下站起來,在腰間套上傳統的博嘎爾部落藤條圈圍裙。她幾乎不能站立,腳趾因為風濕已經嚴重變形,甚至連鞋也穿不進。
老人耳垂已經開裂,面孔像是被小刀隨意割過,雖然裹著工布裙,但髮型依然是珞巴人常見的齊額短發(因此被阿薩姆人稱為“楚力卡塔”即剪發的人,英國人後來也使用了這一稱謂。)老人的手腳仿佛裹上了一層發亮蠟質,右手緊緊扣成吸鼻煙的形狀。
她演唱時紋絲不動,閉著眼睛,非常用力。說話時滔滔不絕,翻譯最後失神地不說一句話,和我們一同看著她揮舞的雙手和乾癟的嘴唇,珞巴語、藏語和漢語揉在一起,滾滾流淌出來,這是亞夏獨有的語言。她滔滔不絕,仿佛擔心一沉默就會遺忘。然而她雖然說個不停,我們也同樣聽不懂。
從一早醒來,亞夏就開始喝酒,她喝的很慢,卻不停杯。所以無論何時去找她,她幾乎總是在絕佳的半醉中。她會欣然開口歌唱珞巴族史詩“甲金甲”,於是醉醺醺的老人被人們抬去參加某些演出。聽說2012 年米林縣黃牡丹節請老人去表演時,還引發了一場小小的誤會。老人驚恐地從床上爬下來,想要躲起來,因為她醉眼裏看到武警,覺得那是印度兵。
在2012 年的那場演出中,老人坐在舞臺一側,為一首歌曲《博嘎爾的幸福生活》演唱前奏。歌曲唱道:“風吹過竹林,響起了竹口弦……”,歌曲優美,但是亞夏所演唱的珞巴語前奏,仿佛催眠或者拉響弓弦,才是歌曲中最有魅力的部分。
後來在亞夏過世後,我們曾問紐布亞白,究竟亞夏在那次節慶上所唱的是什麼,亞白神秘地一笑,說亞夏說了一個關於野牛的故事,更多的她也不肯說。
根據她的說法,她從小就被自己的父親賣給了藏族人,因為這件事情,她的叔叔和父親起了爭執,隨後叔叔用毒箭射死了父親。母親捨不得她,就經常翻越雪山來藏族奴隸主的家附近偷偷看望她。等到她11歲時,才有人告訴她關於她的生世,她奔逃出來去找母親,卻只看到母親的小屋,母親已經死在翻越雪山的道路上。
亞夏說到這裏,自顧自痛哭起來,翻譯也沉默了。其實從翻譯的神色看,他翻譯的也未必準確,關於亞夏的真實故事,或許亞夏自己都不清楚。
不知是何時,她有了一個丈夫,這很艱難,對於作為奴隸的亞夏來說更是如此。然後又不知過了幾年,丈夫在渡河時不幸溺死。按照珞巴族的傳統習俗,她將成為丈夫兄弟的財產,可以出售。然而這已經是奴隸得到了解放的時代,亞夏成為了一名歌者,她所演唱的就是珞巴族傳統的歌曲《甲金甲》。
所謂《甲金甲》,就是一首可以漫長得超過《羅摩衍那》的民歌,只提供基本的旋律,歌者可以在裏面自由地添加內容,最後都要以“甲金甲”結尾,不過主要都是珞巴族祖先阿布達尼的故事。老人盤腿坐在陰冷的床上,費力地歌唱,珞巴語、藏語和漢語混雜,一句追著一句,發明毒箭的祖先金崗崗日、橫蕩的藤索橋、毛主席是金太陽、遙遠的布達拉宮,全國人民大解放,全都在她混亂而龐大的歌詞中紛紛隆起而又黯淡下去。
有老鼠叫,她突然停下來,憤怒地要站起身,對著牆角裏幽深得黑暗大喊:“古棒!”這是小偷的意思。
我們趁機問她,她多少歲了?
“100 歲!”她閉起眼睛,搖動已經變形的雙手,這是我們見她的最後一面。
亞夏老人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濃烈氣味,似乎幾乎所有珞巴老人的身上,都有獨特的濃烈氣味:達久老人是魚腥味,達果嘎嘎是潮濕的苔蘚味。
我們回到了1962 年,和隆子鬥玉鄉一樣,南伊溝珞巴民族自治鄉的雛形已經出現。來自博嘎爾部落的聚居地梅楚卡和瑪尼崗(如今均在印占區)的博嘎爾各氏族此刻已經散居在通向工布藏區的南伊溝峽谷乃至今天臥龍鄉、羌納鄉、裏龍鄉等地,其中最靠實際控制線的是瓊林村。1962 年的戰爭和印度的侵略,讓他們和珞瑜家鄉失去了聯繫。
博嘎爾部落達瑪氏族布杜(音)家族的盲眼達久老人說,那時候,整個瓊林村只有6 戶人家:達果、達堅、達娘、達芒等。房子全都是竹木結構。那時候,一進南伊溝口,大樹遮天蔽日,天都黑下來了。在達久老人的描述中,瓊林村仿佛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個魔幻的馬孔多小鎮初建時。
瓊林村似乎是一座遷徙的村莊,許多瓊林人都肯定地說,瓊林村曾有過多次搬遷,最近的一次搬遷就在上個世紀70 到80 年代。原因是什麼呢,有人說是因為亞依的父親達瑪和達果嘎嘎不小心殺死了“阿崩”老虎之後,雖然經過亞依的母親紐布亞崩做過法事,但是村子還是要搬遷;也有人說是村子的選址不吉利,總是死人,所以要搬遷,而且搬遷的儀式也是由亞崩主持的。究竟這祭虎的儀式和搬遷的儀式是否是一回事,誰也說不清楚。
有記載說,這兩位元獵人殺死老虎後,蒙面來到村外,卻不進村以避免老虎的鬼魂復仇;也有記載說,在法事的最高潮,殺祭了牛和豬之後,在紐布的吟唱中,虎屍巨大的腦袋忽然一動,表示其鬼魂終於原諒了獵人而遠去。
當事人達果嘎嘎(嘎嘎即老人之意)的家有一個高高的陽臺,可以俯瞰原先瓊林村的方向,如今那裏已經是一片密林。不知怎麼,這高臺上仿佛可以眺望那只虎的鬼魂何時從林中出來報復。
但達果嘎嘎甚至說根本就沒有這一場安慰虎魂的儀式。他裹著紫紅色的棉襖,盤腿坐在床上,濃眉緊擰,費勁地回憶。老虎的內臟被掏出來,然後老虎被拖回南伊溝分肉,瓊林村和南伊村都分了,風乾的虎肉似乎味道不錯。
他的妻子亞莫則堅持認為有,還把木頭煙斗從嘴唇上拔下來責怪愕然的老頭子。
在瓊林村裏,一切關於歷史的問題恐怕都只會由混沌來回答,瓊林的歷史好像被偷到了別處,所以一切是否發生過,也都在有無之間。
“您今年多大歲數了?”我們最後問。
“不知道,是70 多歲吧,也許有100 歲吧!”
上世紀70 年代,紐布亞崩在南伊溝舉行祭祀活動。(攝影/ 李堅尚)
盲目的達久老人說他有100 歲,亞夏老人說她有100 歲,亞白的英雄父親邊發有99 歲,達果嘎嘎也說自己100 歲。自從1962 年的珞巴元年之後,歲月又回到了無法記錄的混沌中,他們似乎一步就跨進了一百歲,這其中的漫長歲月,如今留下了只有巨大的空白。
在這一片空白中,亞夏的丈夫落入河中,老虎“阿崩”被殺,達久奮鬥到擁有一百多頭牛,他的眼睛也開始慢慢失去視力,世界變得一片昏暗;另一位更為年輕的達久則努力阻止族人們砍伐南伊溝優質的杉木賣給日本人,他日後被人稱為“南伊溝守護神”;年少的亞依離開了家鄉在北京和拉薩開始了她漫長的舞蹈生涯。
在隆子縣鬥玉鄉,小加油作為珞巴代表前往北京,她的奶奶堅持穿珞巴服裝到死;亞白和丈夫依然在和貧困搏鬥;在墨脫縣達木鄉,一位珞巴老獵人紮西和熊搏鬥並被熊擊中了脖子,僥倖死裏逃生。從珞巴元年開始,這是一部漫長而龐大的詩歌,或許只有亞夏用她那誰也聽不懂的語言發出的吟唱才能洞悉其中一切。
阿崗老人沒有一百歲,他知道自己今年66 歲。他早早地就離開了族人聚居的鬥玉村,他對自己的履歷表有清晰的紀年。
去西藏民院讀書,學會了漢語,一節課學會了減法,一節課又學會了乘法。到北京工作過,最後進入了山南地區統戰部、民宗委,直到退休。
他當過農民、講解員、攝影師和機關幹部,他會說珞巴語和漢語,藏語卻沒那麼好。他一直沒有結婚,後來收養了一名珞巴族的小女孩當女兒。
如今阿崗的家在四樓,老人一人生活,在他小小的寓所桌子上,放著珞巴族的小刀和藤條帽,腳下是難吃的“達謝”,案頭是翻舊的關於珞巴族各部落的油印資料。他有時候會播放少數幾張他能夠得到的珞巴族崩尼語歌曲碟,這都是從印占區傳來的。
他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看這張碟了,電視螢幕上出現他的族人,男人戴著有犀鳥嘴的帽子,腰掛長刀;女人的白裙下露出有力的赤腳,一個女人似乎慢慢地被大樹吸了進去,而兩個珞巴男人則捶胸頓足,痛苦不堪。他慢悠悠地為我們翻譯著歌詞:
你不要亂摸樹葉,
你不要亂看山脈
因為山會把你藏起來,
因為山會收了你
這個姑娘終於被大樹包了進去,夕陽將山脈的巨大陰影投射到澤當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包裹著阿崗老人小小的寓所,或許把他藏起來,或許收了他去。
後來我在拉薩接到了阿崗老人的電話,他今年沒有能夠去隆子看望翻越雪山來交易的族人們,因為他的腿腳越來越不靈了。在電話裏,阿崗說,他突然很想寫一篇文章,問問雅魯藏布江為什麼不和長江、黃河一樣向東流,而是向南流入了南亞。
“如果雅魯藏布江向東流,那裏就是內地,我的親人們就會在內地等我了吧,我想。”
阿崗老人至今再沒有回到故土,大約在20 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了翻越實際控制線來交易的姐姐,得知了母親過世的消息。
“現在我和姐姐也有好多年沒見了,不知道她還在不在。”
墨脫縣達木村珞巴族。(攝影/ 謝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