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羅洪忠
“村裏人都說我家是毒瑪,可是我從來不知道毒酒的毒是什麼樣子,我們見過的毒,只是塗在毒箭上的過江龍和一枝蒿,他們也都用,這個毒性很大,羚牛中箭後,過5 分鐘就死了。哦,我們還見過毒蛇,人們被咬後也會被毒死。”格桑說。
左圖門巴族裝酒的竹筒,外表再裝飾藤條編織帶,顯得異常的精美。
右圖當客人進入錯那縣門巴族家做客時,進門就得喝酒。(供圖/ 羅洪忠)
很久以前,一位朋友說:“那裏有人下毒不為圖財害命,他們認為毒死有福的人後,就會將福氣轉移到自己身上。他們的毒粉配方十分複雜,通常為深紅色,藏在長長的指甲中,施毒者都為女性,在給客人遞酒或水的時候偷偷的插入碗中,毒藥都為慢性毒藥,可能是數天后發作,也可能是一年。這種毒傳女不傳子,母親臨死時,只要接觸到女兒的肢體,這毒就傳了下去。”
門巴人深信有“毒瑪”
早在1957 年,白馬崗(墨脫縣舊時稱謂)工作隊給上級寫的《上珞渝地區基本情況調查》中這樣寫道:曼族(即門巴族)還有一種“放毒”的壞風俗,即製成一慢性毒藥,悄悄地放在食物中(特別是冷食如飲酒等),人吃了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後才能發覺,其病症是肚痛或肚脹,不能吃飯,一兩年後即死去。此種毒藥,無藥可解。
在這份上報材料裏,還記錄這種習俗產生的緣由,放毒風俗據緣於一種迷信思想,認為毒死了人,被毒死者的幸福即歸放毒者所有。因此,不論鄰居或朋友,特別是由此經過的外地人,都是放毒者選擇的對象。但此種放毒風俗還不是普遍現象,放毒的人也不很多,而一般群眾對這些放毒者恨之入骨。
我從門巴族介紹中得知,不少門巴村寨,都視在酒裏放毒的家庭為“毒瑪”(放毒之家),將他們當作魔鬼,凡經過他家門口,必加快步伐,以免酒毒附身。
在過去,門巴族有一種迷信很深的說法,毒死富裕的人,自己就能招來財運;毒死體格健壯的人,自己就會健康長壽;毒死美貌的人,自己就會美貌無比;毒死聰明的人,自己就能智慧高超,當地人稱之為“奪福”。門巴人認為,那些命運多舛的門巴族女人,便可以通過毒死生活處處如意者而獲得好運,使自己享用終身。
↓門巴人家庭的火塘與臘肉。(供圖/ 常遠)
上了年紀的門巴婦女對我講,放毒有熱毒和涼毒兩種,中熱毒之人,很快就會倒斃;而中涼毒的人,則慢慢黑瘦,最後死去。據傳使用的涼毒,一般用毒果或毒樹根晾乾磨成粉末,也有將毒蛇膽汁滴進雞蛋裏,窖入糞堆使之發酵製成毒粉。放毒人將毒粉藏在自己長長的指甲內,當向客人敬酒時,有意把酒灌得很滿,讓拇指甲浸入酒內。客人飲用這些有毒的酒後,快則一旬半月,慢則一年半載,定會死亡。
門巴族民間認為,放毒乃少數婦女所為,母親年老了,才把制毒秘方傳給她選定的唯一女兒。當毒藥配好後,若在一段時間內沒有給人下毒,就由配毒者自己服下,但通常都會轉喂給自家的牲畜。我在一戶門巴族家做客時,講起過去傳說的墨脫毒王的故事,她是一位“毒高望重”的孤寡老人。村裏人知道後,沒人敢去她家喝酒,外村也沒人敢去她家,她很長時間找不到合適物件,會反過來噬掉自己生命而毒死自己。在緊要關頭,她連自己的老公和兒子都不放過。儘管這樣,她不會對女兒下手,否則制毒技術就要失傳。母親臨死時,只要接觸到女兒的肢體,這種技術就傳了下去,隨後母女相繼,代代相傳。這種毒一旦喝下去,便無藥可救,連下毒人也解不了。可也有人說,當地特有的一種四腳蛇的血液和綠松石可解此毒。若人得知中毒後,將綠松石吞下去後拉出來,再吞進去再拉出來,如此九次方能解毒。
令人膽寒的“毒酒”
2000 年9 月,當我第一次走進墨脫縣背崩鄉采風。我到達該鄉巴登則村,做客村長家。男主人坐在火塘的右邊陪客,女主人坐在左邊敬酒,客人坐在裏面,正對大門。皮膚白皙、個兒高挑的次達女兒從竹筒中濾出酒,放到竹制容器裏,先倒一點在自己的手心,送到嘴邊吸吮,一是嘗嘗酒味的濃淡,二是向客人示意酒裏無毒。
藏族人離不開茶,門巴人離不開酒。
門巴人的大小葫蘆裏,都裝滿了發酵的酒,大人小孩飲酒如喝水。飲用時,他們取出若干酒釀,裝進一個下部有塞子的竹筒內,兌上涼水。少頃,拔開竹塞,涼水通過酒釀濾出,就成了清涼可口的曼加酒。如有喜慶活動,或遇尊貴客人,酒裏摻酥油、雞蛋,在酥油筒內加以攪拌,就更為清香甜美。
門巴人釀的酒,無論是玉米酒、大米酒還是曼加酒,度數都不高,類似青稞酒或啤酒。初喝起來有點苦澀,喝慣了倒也清涼甘美、提神解渴。只要有客人走進一個村寨,話匣子還沒打開,熱情好客的門巴人,都會從各自的木樓竹屋裏跑出來請我喝酒,甚至因此而爭執起來。客人每喝一點,主人就添一點,直到一瓢酒喝完。如若客人喝醉了,主人會認為是看得起,便會特別高興。若客人拒絕喝酒,別人喝多少,就往他頭上澆多少,弄得滿頭滿身透濕。我有次喝得微醉時,好心的村民特地提醒:“我們村就有兩家專門在酒中下毒,村裏人都不願去他家喝酒。” 他還說,背崩村一位健壯的村民,曾經在路經東布村時,喝了當地人送的酒,回家6 天就患病,13 天后死了,死時牙齒發黑,上身浮腫,且有不少雞蛋大小的水泡,就是被毒死的。
他們的話再一次挑動我的神經,門巴族有下毒習俗,已不是秘聞。1954 年9 月,早期進入墨脫縣做門巴族群眾工作的冀文正,當地群眾就向他講起門巴族中過去有的人有下毒習俗,那份《上珞渝地區基本情況調查》,就有對門巴族放毒風俗的記載。1962 年6 月,隨著我軍大量進駐墨脫,很多漢族軍地人員產生畏懼心理。在門巴族地區做工作,不喝群眾的酒,就難以接近他們。
第二年初,冀文正帶著墨脫縣的兩名門巴族青年紮巴、古陽進駐地東村,該村就有4 家放毒家庭,他們首先住在當地群眾稱最愛放毒的格桑家,幫他家從事生產。冀文正進駐他家後,格桑特別熱情。冀文正經過一段時間觀察,格桑總是低著頭走路,親戚也不同他家來往。每當格桑給他們倒黃酒時,兩名門巴青年總是回避不願喝。格桑妻子倒酒時,他細心觀察,看她的指甲是否長,隨後硬著頭皮喝下去。可過一段時間後,冀文正沒有中毒,兩名門巴青年也大膽喝起來。就在這時,格桑敞開心扉說:“村裏都說我家是毒瑪,可我們從小見到的毒,就是塗在毒箭上的過江龍和一枝蒿,連羚牛中毒箭後,5分鐘就會倒地死亡,我們還見過毒蛇,人們被咬後也會毒死人。”
1980 年8 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兩名文化人類學家李堅尚、劉芳賢進入地東村從事門巴族社會和文化的調查,墨脫縣派電影隊三十來歲的放映員衛紅擔任翻譯,衛紅多次告訴他們:“地東村有下毒家庭。”
隨後,衛紅給他們講兩起喝毒酒死亡的事。當年3 月,地東村有戶人家的牛落崖摔死了,他的妹夫前去幫忙,吃了一餐,隨後主人還送了一些肉來,他的弟弟也吃了。他們兩人吃了之後,肚子很難受,過了七天,兩人都先後死去。當年7 月29 日,墨脫縣加熱薩鄉的一位拉薩師範學校的女大學生,畢業後回家等待分配,在回家路經過背崩東布村時,喝了當地人送的酒,回家四天患病,九天后死了,她就是喝這家毒酒死的。
TIPS 門巴族主要是生活在中國西藏南面的一個少數民族, 我方控制區的門巴人主要生活在西藏錯那縣、墨脫縣、 林芝縣和米林縣,墨脫縣、林芝縣和米林縣的門巴人主 要從不丹遷徙而來,據2010 年人口統計,我方控制區 有門巴族 10,561 人,不包括錯那縣方向印方控制區的 5 萬名門巴族同胞,他們主要生活在靠近不丹的達旺、 西卡門等地區。據有關資料介紹,達旺地區門巴族有2 萬人,占達旺總人口的97%,西卡門地區還有數萬名門 巴人,占當地人口的77%。據專家學者考察,墨脫縣和 錯那縣的門巴族因地域差異,在方言、飲食、民居等方 面存在一些文化差異。 |
2013 年, 墨脫縣的門巴人逐漸開始遷入新的安居房, 全新的生活環境下。(供圖/ 常遠)
↓ 門巴人稱為過江龍結的果實,將裏面的果實取出來,再同一枝蒿混合弄成
面,塗在毒箭上將是巨毒中的巨毒,墨脫叢林中的羚牛中毒箭後,不到5 分
鐘便倒地身亡。(供圖/ 羅洪忠)
莫須有的下毒傳說
門巴人十分鄙夷放毒的女人,也為當地藏族人所不齒,放毒的婦女身份絕不暴露,即使暴露了,也絕不會承認。有些被稱作“毒瑪”的家庭,大都住在村子的邊緣,人們都不願同他們來往。
我聽到這樣的傳言,總是搖頭不信,給我講的門巴人頓時急了,還說家中有的親人,就是喝門巴人的酒給毒死的。稱死的時候全身都發黑,肚子裏全部爛掉,淌黑水。他們清楚誰家有下毒習俗,平時也不來往。可他們下毒的時候,讓人不能覺察,是一種慢性毒,有時一個星期發作,有時一年後發作,毒發作後就沒得救了。
最早對下毒習俗持懷疑的是冀文正,1964 年5月,冀文正接到巴登則村民卓瑪的報案,稱喝格林村古魯家的“毒酒”後,肚子疼一個月不見好轉,懷疑喝了古魯家的毒酒。兩家為此鬧起來,大有動刀動弓箭的架式,雙方矛盾一觸即發。冀文正作為墨脫縣委辦公室主任,帶上墨脫營衛生所所長劉照明和一名軍醫,他們經過仔細會診後,發現卓瑪是慢性腸炎轉為急性腸炎,經過一段時間服藥後,卓瑪的肚痛好了,大家通過此事對下毒習俗產生了懷疑。
冀文正曾在墨脫縣工作10 多年,接到不少門巴人“投毒”方面的報案,可他帶著醫生去解剖屍體後發現,這些所謂喝酒中毒離奇的死亡者,都是因為吃不潔食品,或因為其他疾病而死。據他介紹說:“在門巴人的心目中,我的福氣最好,我喝了那麼多門巴人家的酒,可沒見誰在我的酒裏下毒。這些所謂的放毒習俗,實際上是一種莫須有的傳說。隨著科技的發展,這些迷信的放毒說法,現在已越來越沒人相信了。”
對門巴族下毒習俗持懷疑者,還有文化人類學家李堅尚。當衛紅談到他家裏的不幸和甲熱薩女大學生死亡事件時,李堅尚問他家其他人是否吃肉和喝酒時,他說同樣吃了,可他們沒有什麼反應。“既然肉裏放毒,經過烹煮,家人分享,其他人安然無恙,唯獨他弟弟和妹夫死去,若從這些現象中得出中毒身死的看法,無疑是解釋不了的。”李堅尚談起此事時,感慨地說:“我對衛紅的說法,還可提出質疑,如人已死了,你們找醫生或法醫解剖和化驗了嗎?可我得到的答案卻是,人死後將其草草地水葬完事,下毒成為懸案。”
1994 年8 月,墨脫縣人武部原部長鞏民權是一名門巴族,就出生在雅魯藏布江大拐彎頂端的門仲村。有一天,墨脫村有一家打到一頭羚牛,他和妻子羅布央宗去這家吃肉喝酒,可沒想到兩天后,他們夫婦倆肚子越來越疼,向林芝地區駐軍115 醫院求救。墨脫縣的最高軍事長官夫婦中毒,軍地雙方組織18 人的搶救小組,翻山越嶺往外抬,沒想到他的妻子羅布央宗半道而亡,鞏部長經115 醫院救治幸運活過來。可羅布央宗臨死時,對丈夫鞏民權說:“這家是毒瑪,他們太狠毒了,我是被他家毒死的。”
1996 年9 月,當冀文正第三次去墨脫采風時,正遇上鞏部長愛人羅布央宗去世兩年。羅布央宗是冀文正選拔送到林芝青訓隊的學員,回到墨脫後分到墨脫營當衛生員,後來下地方分到墨脫縣人民醫院工作。當他進入墨脫時,正遇上將羅布央宗的屍體進行火化。門巴人死後時興複合葬,先土葬,後火葬,再水葬。他經過瞭解,羅布央宗屬於吃腐爛變質羚牛中毒而死,115 醫院對鞏部長的診斷結論也是食物中毒。
門巴族的主要聚居區墨脫縣,氣候炎熱,食物極易腐爛,突發性的疾病較多,有的人由於食物中毒或急症死去。可人死後一般實行水葬,舉行一定的儀式把屍體拋入江中,就是對死者最大的悼念了。而他恰恰在某家喝了酒,這家人就被懷疑為“毒瑪”,一下子在全村甚至整個地區被孤立起來,沒有人再敢去他的木樓裏喝酒聊天,也沒有人再敢與他們家結親交友,甚至被全村人驅趕、流離失所。有的“放毒者”,還被全村人用牛皮包裹扔進江河急流之中,製造了不少冤假錯案。可在那樣的時代,無人平反昭雪罷了。
我起初走進陌生的門巴族人家,大凡看見女主人斟酒時神色有點異樣,或指甲過長而且浸泡在酒裏,心裏就七上八下,懷著一種犧牲精神硬著頭皮將它喝下。因為不喝酒,就難以讓門巴族群眾講他們的人文風情。我對門巴人放毒的說法,儘管本民族的人確信無疑,但我還是深感疑惑。至於門巴人所謂的毒粉配方,亦經不起科學的驗證。
釀酒的酒麴是每戶門巴人必備的日常用品。(供圖/ 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