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杜斯基
從混沌初開，就沒有天塹能阻擋人類的雄心和腳步。墨脫——神話中的白馬崗，也目睹了山河的陵替和史詩的興亡。我們謹將墨脫的歷史，分成三段，是為“神話時代”、“史詩時代”、“迷惘時代”。從史前開始，至1952年解放軍第一次進入墨脫為止。
神話時代在有正式的編年史之前，墨脫是珞巴人的獵場。
這裡森林密佈，道路難行，虎嘯猿啼，許多地名依然保留著珞巴語的名稱，例如“興凱”是松鼠；“當隆”是狗熊出沒的地方。如風暴橫掃高原的吐蕃帝國，也未能深入墨脫的腹地，喜馬拉雅山的絕壁久久地拒絕著帝國的鋒芒。
珞巴族分成大小數十個部落，其中在墨脫生活的，有達額木、巴達姆諸部落。這些密林中的珞巴村寨，以狩獵和原始農業為生，不絕如縷的細微商道穿越密林和高山，通向工布和波密地區，並給珞巴和藏族帶來了最初的交流：以獸皮換取生鐵和青稞。但是這承載在肩膀上的涓涓溪流很難深入墨脫的核心地區。珞巴各部落依然奉行著古老的部落生活：他們以弓弩和套子獵殺熊、鹿和猴，焚燒叢林開闢田地，以青岡木做成的原始工具播種雞爪穀，甚至極少見到鐵器。
那是一個時間概念模糊不清，神話和夢幻和現實難分的時刻，仿佛晦暗難分的黎明。珞巴獵人戴著熊皮帽，身跨長短兩刀，赤腳走在祖先的叢林中。他們射出箭毒，不分日夜地追趕獵物，卻慷慨地在部落裡均分獵物；他們雖然沒有文字，卻以歌謠的方式銘記著祖先的世系，以結繩記事的方式銘記世仇。
他們相信自己的祖先來自太陽，相信老虎是自己的兄弟，他們相信天上的流星預示著地上要死人；在夢中狩獵獲虎，就預示本人要殺掉一個人；如果在夢中拾到小刀、或弓箭，預示自己會生男孩；如果是銅勺或小銅鈴，則預示生女孩。
他們相信祖先的靈魂會在森林中自由飄蕩，而自己死後將加入祖先的行列，永久遊蕩於墨脫的密林之中。
在神話時代，珞巴人的夢幻中，可能並沒有出現過藏族人所虔信的蓮花生大師的預言；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終日陰沉的密林和幻夢中，大概也沒有出現過千里之外，在吐蕃腹地崛起的偉大金頂寺廟桑耶寺的身影。蓮花生大師在開創藏傳佛教密宗的同時，稱讚這片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土地為：“佛之淨土白馬崗，聖地之中最殊勝。”從此奠定墨脫在藏傳佛教中的殊勝地位。
經過吐蕃帝國的崩潰之後，藏傳佛教迎來輝煌的後弘期。西元12世紀，噶舉派開創了指向白馬崗腹地的大型朝聖活動。3個世紀之後，有“荒野之王”稱號的大成就者，藏戲創始人湯東傑布也曾到珞瑜地區傳教。17世紀，五世達賴喇嘛委任門巴族喇嘛洛卓嘉措回門隅、珞瑜地區巨集揚黃教，並被任命為該地區最高首領，實行政教合一的封建農奴制統治。
約一個世紀之後，門巴族由於無法忍受農奴制下沉重的賦稅和勞役，逐漸離開了家鄉朱隅（今不丹王國）和門隅，向著群山深處的墨脫進發。這裡尚且是一片無需賦稅和烏拉差役的樂土，在所謂白馬崗“河中流淌的都是牛奶，樹上所結都是糌粑”的傳說激勵下，門巴人踏上了深入白馬崗腹心的道路。他們吟誦著“真正的白馬崗就象袖子一樣寬大，白馬崗的男男女女都是英雄”的民歌，逶迤而來。
最初東遷的只有6戶門巴人，隨後數量多達百人的門巴各家族，從各個方向進入墨脫境內。他們來自富饒的農區，人口眾多，提挈家族，一路跋涉。開始如涓涓細流，後來遂洶湧澎湃，湧入墨脫。這頗為宏偉的民族向北遷徙，和珞巴族最重視的牧場權益逐漸發生了劇烈的衝突。1780年，門巴移民計畫在墨脫的核心，仁青朋山上修建藏傳佛教寺廟，遭到珞巴族反對，門珞之爭初露萌芽。遠在南迦巴瓦峰以北的波密王尼瑪傑布，則敏銳地察覺到這一巨大變化，並加以利用，開展其驅虎吞狼，火中取栗的戰略。
1792年，波密王設計謀殺珞巴頭人，門巴和珞巴族隨機之間爆發大規模械鬥，門巴人向波密王求助。波密王立即派兵，和門巴人聯軍進攻珞巴人，珞巴族無法抵抗，遂求和。雙方在仰桑河上談判，決定仰桑河以上的上珞瑜地區歸波密王管轄，這是波密王向白馬崗邁出的第一步。
至此，波密王的縱橫捭闔的戰略和各派勢力間波詭雲譎的鬥爭，將成為墨脫這個世外桃源的主要衝突。各方爭奪白馬崗勝地的角逐，過程波折起伏，譜寫了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史詩。
墨脫的神話時代至此結束，史詩時代揭幕。
珞巴族刀耕火種坡地（攝影/冀文正）
史詩時代墨脫和波密王朝的神秘歷史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波密王朝的戰爭和興亡，也會在遙遠的墨脫叢林中引發連鎖式的激烈震撼。所以要看清墨脫的歷史，則不能不言波密王朝。
自從吐蕃帝國崩潰之後，藏東地方，即所謂朵康之地，一直呈現出一派群雄割據的風格。土司、大廟並存，塢堡林立。波密王朝，正是在這種政治生態下生存並發展的。它橫亙從衛藏經工布通向朵康的戰略要道，扼住喜馬拉雅山東麓的咽喉。
波密王的來歷，據說是吐蕃止貢贊普被人暗殺後，他的二子從山南逃亡到波密地方，後又被請回山南，成為第九代藏普，號稱“布德貢傑”（意為勝王），其後裔以吐蕃王室正統自居。波密王統治核心即帕隆藏布江流域，白馬崗和上下珞瑜的廣大地區，是歷代波密王虎視眈眈的所在，也是和黃教爭奪珞渝地區控制權的戰略孔道。
以維持藏地穩定為根本目的的清帝國政府，自然不會坐視波密王坐大。道光年間，清帝國就和波密王之間爆發了一場戰爭。戰事斷續持續了3年，戰事結束時，距離鴉片戰爭爆發僅僅還有兩年不到的時間。
波密王朝的實力在這場風波後迅速得到了恢復。到了1880年前後，東方的清帝國疲于應付洶湧的列強入侵巨浪，而在西方的拉薩，4歲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剛坐床兩年。波密王紮布·索南央堅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大舉向墨脫腹地進發。
1880年，進佔金珠河流域，並設立金珠宗，指定宗本（地方行政官員）。規定該地人民要向波密王繳雞爪谷和章嘎藏銀幣，還規定了不准打獵、摸魚，不准偷東西等戒律。金珠宗的設立使得波密王有了深入白馬崗的橋頭堡，波密王的歷代宗本如同遠征軍頭領一般繼續深入白馬崗腹地，為波密王開拓新的疆土，藏傳佛教的寺廟和藏族移民也隨著其征服的步伐，深入白馬崗。
約1881年，新任波密王旺秋繞頓建立地東宗，把握了以仁青朋寺為中心的白馬崗腹心之地，這裡也被視為金剛度母神多吉帕母的肚臍。在此之前，門巴族每年只給波密王繳一些布，以示完稅。至地東宗建立，新任波密王規定每人要繳納10升大米。
在先後設立金珠宗和地東宗之後，波密王終於能夠深入珞瑜地區。1905年前後，經過珞巴族各村頭人和波密王代表金珠宗、地東宗官員的談判，珞巴人承認接受波密王管轄。嘎朗央宗由此設立，宗本由波密王委派當地珞巴人擔任，其任務就是召集珞巴各村向波密王交稅。由於地處最南，所以嘎朗央宗的稅收由地東宗轉交。談判結束，雙方殺牛歃血盟誓，波密王的統治也達到了最高峰。下一步就是以嘎朗央宗為跳板，深入珞瑜和門隅地區，最終成為藏東南霸主的道路了。
然而波密王在征服白馬崗的過程中積累了深重的仇恨，這片山林中的秘境將殘酷地報復春風得意的波密王朝的子孫，波密王朝的事業將發生逆轉。
這時，整個西藏和中國的歷史再次進入一個波詭雲譎的時期。在內地方面，1905年清帝國預備立憲失敗，標誌著這個遠東大帝國已經無可挽救；而在藏地，1904年英軍揮師攻入拉薩，與西藏地方政府簽署城下之盟，也標誌著英國全面干涉西藏事務的開始。
1908年2月，趙爾豐被任命為駐藏大臣兼川滇邊務大臣，正在白馬崗勢如破竹的波密王朝將迎來一場徹底扭轉其命運的危機。趙爾豐的軍隊於1909年跨過金沙江，和駐藏大臣聯豫聯手，開始對工布地區用兵，這也是日暮窮途清帝國最後一次頗有成效的清剿運動，首當其衝的就是波密王國和其土王白瑪才旺。訓練有素的清軍迅速攻克波密王宮，波密王倉皇突破包圍，直奔白馬崗而去。
然而清軍此次進軍旨在一勞永逸在波密推行改土歸流，將其納入清帝國行政管轄之內。所以派遣馬隊在張鴻升統領之下，一路南追，取道多雄拉等地，深入墨脫腹地。波密王一路南逃，清軍馬隊緊追不捨，至地東宗，波密王白瑪才旺被地東宗宗本刀保所殺，其兄洛桑被金珠宗宗本所殺。至此，波密王室幾乎被清軍清剿乾淨。清軍有意繼續南進，一統門隅、珞渝、下查隅地。
然而這片叢林同樣見證了清帝國的最後進軍，帝國在1911年10月轟然瓦解。12月22日，趙爾豐本人被革命軍殺死。此時深入白馬崗各地的清軍軍心大嘩，如雪崩般分頭撤退，波密人趁機反撲，清軍傷亡大半。撤退過程中有年輕士兵羈留墨脫，直到1952年成一耄耋老朽時方才聽見鄉音，歷時41年。
波密王朝經此浩劫，絕境複生，又恢復了對波密和白馬崗的統治，但是實力已經大不如前，殺死前任波密王的地東宗，不過繳納了一百多頭牛，就算購銷了血債。這個時代撐起波密王朝大局的，是波密王管家聶巴朗傑，他任地東宗宗本時，將曾手刃前任波密王的門巴人刀保殺死，算是報了血仇。為了替波密王朝更好地控制仁青朋寺廟，聶巴朗傑將宗政府從地東北遷墨脫村，並改名墨脫宗，並連續十年擔任地東宗宗本，直到被西藏噶廈政府暗殺為止。
1913年7月，英軍和西藏地方政府召開了西姆拉會議，並簽署了無效的《西姆拉條約》，一條臭名昭著的細線成為英國要求的國界線，即“麥克馬洪線”，這條細線恰好將白馬崗橫刀切開。
以西姆拉會議為界，墨脫的史詩時代結束，受到侵略者宰割的斷裂時代開始。
斷裂時代英國對白馬崗的窺探由來已久。
早在1827年，就有英軍探險家試圖深入珞瑜地區。珞巴各部落堅決抵抗英軍深入，這比英國發動鴉片戰爭，深入祖國內地早了將近10年。
從此之後，英帝國對白馬崗的滲透愈演愈烈。從1856年開始，英帝國動用海軍旅、炮兵、步兵等各兵種，將榴彈炮、迫擊炮等重火器帶上喜馬拉雅山南麓，以屠殺、焚燒和封鎖佔領了一個又一個珞巴村寨。珞巴人以戰刀和竹箭拼死抵抗，殺官員、斷糧道，屢僕屢起，窮極智慮。至1911年10月，在清帝國崩潰的同時，珞巴族抗英鬥爭也終於失敗。是年，英軍佔領巴昔卡，已經深入嘎朗央宗。
蓮花勝地，喜馬拉雅天塹，已經擋不住世界的驚濤駭浪。波密小王朝的縱橫捭闔，終於到了燈盡油枯之時。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之後，西藏“親英派”勢力在英國鼓動下全力向東進攻，川藏南北兩路，孤城如同星散，垂懸大軍之中，趙爾豐的經略大業，至此被一掃而空。1918年，經過英軍現代化武裝的藏軍攻克藏東重鎮昌都，藏軍司令部移駐昌都，金沙江以西全失。
在進攻的驚濤駭浪之中，波密王朝依然如同一塊頑石，阻擋著藏軍東進的步伐。藏軍佔領昌都之後，即要求波密王向噶廈政府納稅並接受管轄。但新任波密王旺欽頓堆心高氣傲，自恃其軍隊勇武，又有帕隆藏布江和白馬崗天險，拒絕接受噶廈政府管轄。
1924年，西藏地方政府和波密王之間因收稅和強行推行烏拉差役等問題引發鬥爭，波密王親率3000士兵和民眾圍攻藏軍，藏軍軍官那瓦被擊斃。西藏地方政府終於決定一勞永逸地解決波密王朝，1927年，在英軍的許可下，藏軍動用前後藏達爾宗、洛隆宗、定日宗等多地部隊，發兵3000人，分兵五路進攻波密，沙拉寺等寺廟也發動大量僧兵助戰。結果，波密力戰不支，波密王旺欽頓堆和他的祖先白瑪才旺一樣，只有南奔白馬崗的密林這一條退路。他只帶著妻子和幾個傭人從嘎龍拉山口直奔墨脫，後經格當逃入印度，從此音訊杳然。有人傳說他偷偷逃出印度人的軟禁，打算從雅魯藏布江下游逃回西藏，卻被同行者暗殺，終於未能回到故土。
自吐蕃時代就在波密和白馬崗一帶縱橫捭闔的波密王室，至此煙消雲散。關於他們的傳說，全都付諸滔滔雅魯藏布江水。
至此，墨脫全境接受噶廈政府統治。噶廈政府將墨脫宗封贈給沙拉寺管轄，把邦辛地區封贈給傾多寺管轄，金珠地區由松宗寺管轄，並由其委派宗本統治。至此，沉重的各色無償勞役落在素來自由的白馬崗人民身上。1931年，沙拉寺派駐第一任墨脫宗宗本開始，墨脫各族百姓就需要繳納包括綢緞、錢、羊皮、土布、哈達、白酒、大米等財務，還需要百姓自己背負支派烏拉送至墨脫宗。在墨脫各地，抗稅和潛逃的事情不斷發生。
看似噶廈政府成為白馬崗之爭的勝利者，其實不然。英軍根據西姆拉會議所制定的無效的麥克馬洪線，開始北進。1944年，尚且在二戰中苦苦掙扎，被日軍打的頭破血流，一潰千里，還需要中國遠征軍浴血拯救的英軍卻要求西藏地方政府割讓整個白馬崗和門隅地區，遭到拒絕後，英軍武裝強行佔領了麥克馬洪線以南地區。
至此，沙拉寺等寺廟委派的宗本，其徵稅的範圍在英軍的蠻橫擠壓下，不斷向北萎縮。1954年起，喪失了整個達崗錯（原嘎朗央宗）的領土。
至此，麥克馬洪線果真將蓮花聖地一分為二。藏南地區從吐蕃時代即劃入中國版圖，山山河河，近在咫尺，稻花香飄兩岸，牛馬之聲相聞，田野阡陌在望，音聲相通，父母祖宗，生長於斯，卻遠離祖國，至今半個世紀之久。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1950年8月15日，飽受劇烈折磨和分割的墨脫大地發出怒吼，晚上22時9分34秒，以背崩鄉格林村一帶為震中，爆發了建國以來大陸地區最強烈的地震：裡氏8.6級。強烈的震動引起山崩地裂，著名的彩虹瀑布即在此次強震中徹底斷裂消失。喜馬拉雅山南麓發生如此劇烈的強震，或許意味著墨脫、西藏乃至整個亞洲的板塊，都將迎來一次急劇和猛烈的轉變。
兩個月後，解放軍發動昌都戰役，橫渡金沙江，深入全藏。1951年10月，解放軍進駐拉薩，西藏和平解放。1952年，解放軍派出8名組員，在連有祥帶領下，經色季拉山翻越珠嘎拉向珞渝地區（墨脫）進軍。1954年，冀文正受命進入墨脫，向著白馬崗深處進發，一去16年。
蓮花勝地之門，歷經神話、史詩和斷裂時代的古老秘境，將在這些最初的探索者面前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