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杜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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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放熱烈的格薩爾說唱藝人。(攝影/金海)

 

藏北高原的世界大戰

 

我常覺得,格薩爾說唱者有這樣的天賦,他們能夠不以人的眼睛來觀察世界,向老鷹和昆蟲借來眼睛,或是俯瞰大地山河,發現大食(達色,以下一律做大食)王中箭倒下化成的山嶺;或者零距離傾聽那幾根玉石鎧甲宗桑阿塞王寄託靈魂的小草發出的細微之聲。

 

雜多一地,在格薩爾史詩中,是大食財寶宗和桑阿塞玉石鎧甲宗的所在地。其中嶺國(格薩爾的王國)與大食王國一仗尤為重要。有趣得很,《大食財寶宗》的故事與《荷馬史詩》中的《伊利亞特》有眾多相似之處,一個次要人物的貪婪(特洛伊帕里斯王子、格薩爾的叔叔晁通)導致兩個強大的國家發生激戰,所不同的是,古希臘的水手們所鍾愛和偷竊的是美女海倫,而高原的騎士們則是偷來了一匹大鵬鳥的蛋中孵出的駿馬追風。這匹被晁通派人偷走的青色的馬在耳朵上馬蹄上都有老鷹的翅膀,是難得的神駒。早上從紮青出發,中午可到大昭寺。這樣的馬奔跑時,幾公里都沒有蹄印,即便有,也是如同農曆初一的新月,極淺的痕跡,只有福氣好的男人才能看到。

 

大食王憤起追討,慘遭晁通忽悠,於是戰爭就此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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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多縣,傳說中大食王中箭死去之地,仔細看的確類似一個仰面而死的巨人。(攝影成林曲措)

 

如《伊利亞特》一樣,《大食財寶宗》充滿了優美的詩歌吟誦,勇士兼備詩人的角色,言辭的豪邁伴隨著寶劍的鋒芒;嶺國和大食王國的神靈加入了戰鬥,只不過不是希臘神話中那些善於嫉妒的神靈,而是具有青藏高原特色的山神,其中一位身穿海螺鎧甲,手持長矛和套索;又有一位人身熊頭,騎著白肩之熊;並不止於人類和神靈,魔軍、羅刹女也紛紛加入了這場藏北草原版的世界大戰,各色神奇的弓箭、長刀、法寶和武術紛紛上陣,帶著宿命和詛咒,尋找著自己的目標。宏大的場面在格薩爾藝人滔滔不絕的吟唱中徐徐展開。

 

在格薩爾藝人的講述中,這個盛產駿馬、富有寶物的大食王國在雜多縣紮青鄉,即瀾滄江源頭一代。

 

其實,在西藏的宗教文獻、史書和《格薩爾》史詩中,大食一直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名字。苯教文獻記載,苯教的祖師辛饒彌沃就來自中亞的大食,一個名叫沃摩隆仁的地方(令人驚奇的是,在紮青鄉也有一個地方名叫沃摩隆仁),後來由於自己的寶馬被盜,借此機緣來到藏地,開始了苯教的弘傳。

 

苯教傳說中,大食之地為諸水之起源,對於其位置,向來就有學者主張波斯、阿拉伯、中亞乃至俄羅斯等眾多說法,還有一說認為大食就是阿裡岡仁波齊山腳下(同樣巧合的是,雜多縣也是諸水的起源地,瀾滄江和長江南源均從這裡起源)。大食與西藏遠古史和吐蕃史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對其位置進行探討,不是我們的篇幅和能力所允許的。

 

在這裡,我們借用玉樹州格薩爾研究學者們的意見,《格薩爾》中曾如此描寫過那個神秘的大食王國的地形特徵——“要穿過無邊的藏北高原,就必具駿馬江鄔之跑力;要克服猶如敵箭的寒冷,就必穿保暖的羊羔皮襖;對於身心疲憊的悲客,須用肉和乳酪酥油來款待。由此可見,從服飾、地理和飲食上,至少在《格薩爾》故事中,這個大食王國就是一個藏北草原上的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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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畫,格薩爾的將軍們。(供圖本刊圖片庫)

 

《格薩爾》中發生激烈戰鬥的地點與紮青鄉的山河一一吻合。於是,在格薩爾神授藝人的講述中,故鄉那些平淡無奇,和青藏高原上無數的山嶺、岩石、湖泊一模一樣的山嶺、岩石和湖泊,都披上了一層傳奇的光彩。

 

——這裡的地表上全都是像冰雹一樣的圓形石頭,這是因為格薩爾的叔叔晁通在此與大食王國的阿苯喇嘛鬥法時,用法術降過一場大如百靈鳥蛋的冰雹;——這條很長的岩石牆,是大食大將贊拉多傑被殺之地,石牆是他的脊椎,附近流淌著的白色石灰水和紅色石灰水,是他流出的腦漿和鮮血;

 

——這個如兩隻眼睛一般的小湖泊,會有大食王國的海馬從這裡奔出,所以如今雜多縣牛馬肥壯,都有湖牛、湖馬的種子,至今你還能在湖中聽到牛馬嘶鳴。

 

——這座山頂就是大食王國的宮殿所在地,龍常常會從這裡飛起,冬天的時候,龍會飛落在山崖之上,變成蟲子,蟄伏過冬天。

 

——這圈圓形的巨石陣,是大食王國的灶台,燒盡的草木灰堆在一邊,就是那個小山坡;可見大食王國武士們如同巨人一樣高大。

 

這些看似平淡無奇,屬於青海省玉樹州政區圖上某個鄉,某個村的地點,甚至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地方,就在滔滔不絕的講述中變得鮮活、獨一無二,甚至兇猛起來。更有趣的是,後來的一些發現,包括考古和地質發現,似乎又在冥冥中驗證著《格薩爾》中那些遙遠的,看似過於神奇的故事。

 

在傳說中的古戰場神山腳下,1958 年冰雪融化,展現出裡面的野牛屍體和鐵制箭頭,箭頭約有綿羊肩胛骨那麼大,是古代戰爭的遺物。

 

達英曾帶著幾位國外探險家進入傳說是大食王國肉庫的岩洞,在其中驚奇地發現了眾多的獸骨。

 

後來我們看了一部短短的視頻,鏡頭仿佛在半空中漂浮,以冷峻的,如同神一樣的眼光掃過紮青鄉(大食王國)那些出現在《格薩爾》史詩中的巨大、冰冷的山川和遺跡,如同百年後回訪古戰場。那裡一片寧靜,只有牛羊的蹄印以及草原。我如果走過這裡,恐怕不會聽到史詩的召喚,不會看到英雄和眾神戰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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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薩爾打扮的藝人。(攝影白日丁布江才)

 

海子顯然看得更遠,他在《九月》裡吟唱: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然而他也只能將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雜多的牧人們同樣無法解讀這片草原的秘密,他們能拾取歷史的信物:綠松石。

 

據說玉石鎧甲宗桑阿塞王被殺死時,化作了滿地的綠松石,嶺國各位將軍都得到了一份。格薩爾的叔叔晁通(又是他)由於此時尚昏迷未醒,沒能給自己那份穿眼系線,醒來後,他索性將自己的綠松石拋向草原。達英說,直到今天,牧人們還能時常發現那些散落的綠松石,甚至有的長達近一尺。雜多女人的頭飾髮辮上綴有眾多的綠松石,可能也是來自這古老的遺風。

 

綠松石仿佛鑰匙,標誌著山河與牧人的神秘聯繫,山河所講述的是整部史詩,這是一種奇特的,古老的書寫方法,並不通過文字,而是通過岩壁上的花紋,岩洞、河流來記錄,沒有遺漏任何一個音節,有形的的文字是無法承擔這重任的,這就是《格薩爾》的無字之書。

 

雖然我們不能讀懂,但所幸還有格薩爾神授藝人,這些不識字的牧人們獲得了祖先的天賦,能夠讀懂以石頭、湖泊、龐大群山、幽暗岩洞,還有狂野的想像力為墨水書寫的史詩。

 

常年研究《格薩爾》史詩的丹瑪達英說,有趣的是,越偏遠、越與世隔絕、越純淨的地方,例如長江、瀾滄江的源頭,地理頗為相似,神授藝人出現的越多。

 

遠離人群、遠離資訊,面向山河。格薩爾神授藝人往往是目不識丁的牧民,他們距離文字和書籍非常遙遠,卻能通宵達旦地講述格薩爾的故事;人們常會驚異於格薩爾神授藝人的驚人記憶力,一切的細節都栩栩如生,仿佛有如親見。

 

的確,那是他從小就無數次走過的地方,湖泊、山和岩石,他在那裡無數次地觀察,遊玩,熟睡,他完全不需要記憶,他只需要敞開心靈,閱讀大地。所以格薩爾神授藝人說唱時,會閉上眼睛,或者看著自己的帽子,看著一面圓光鏡。《格薩爾》原本就在他的心中,無需背誦,帶上格薩爾藝人專有的帽子,或是活佛開光的念珠,不過是獲得了一個許可,一種授權。如果此時在識字的神授藝人面前放上整本的《格薩爾》書籍,恐怕他反而無法說唱了,知識本身構成了污染。

 

從愛琴海之濱到藏北草原,有不同的樂器和旋律,用不同的語言訴說著相似的故事和英雄。推而廣之,荷馬這位盲目的樂師大概也是不識字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他的成名作《我的名字叫紅》中寫道,最出色的宮廷精密畫家,最後會刺瞎自己的雙眼,選擇在心中完成最完美的畫作。

 

他們閱讀的是無字的書,這書很難向飽學的,閱讀有字之書的人展開,有形的知識本身即構成了障礙和污染。這在藏傳佛教中,叫做所知障,在漢地的禪宗裡,叫做不立文字

 

神的禮物只能賜予那些潔淨的,並未受過沾染,只面向內心的人。

 

不識字的格薩爾神授藝人閉上了眼睛。

 

如同指揮棒揮動,法螺聲次第響起,射殺野牛和敵人的弓弦慢慢拉緊,湖泊震盪不安,湖馬從水波中一躍而出,神山顫動著,人身熊頭的山神憤怒地醒來;大雪紛紛落地,眾神的黃昏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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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碩的犛牛。(攝影白日丁布江才)

野牛家族與河神地圖

 

我冒昧揣測,在雜多,格薩爾史詩的用意不僅是詩意地閱讀大地,更是這些不識字的牧民一代一代記錄山河與家族之間血脈聯繫的方式。

 

對西藏有一些瞭解的人每每會說,藏族人是沒有姓氏的,這話不能算對。在佛教傳來之前,藏族有姓氏,即便在佛教傳來之後,部落的姓氏及貴族的姓氏依然得到了保留。按照雜多縣文化學者丹瑪達英的說法(丹瑪就是部落姓氏,而達英是他的名字),整個雜多縣基本可分為兩大部落(格吉部落與仲巴部落),其中更分為眾多的氏族、家族,總共的家族姓氏,就雜多一地而言,達英估計可達400 多個。

 

而兩個部落的所有姓氏,又都將自己的祖先歸於兩位董氏家族的祖先,這是因為格薩爾即出自天神種姓董氏,因此格吉部落與仲巴部落乃是格薩爾家族的後裔。

 

更向上追溯,董氏家族是傳奇的藏族最初四姓氏之一(分別為董、穆、東、色),甚至可追溯到天地初分,鴻蒙開闢的時代。《漢藏史集》中記載觀音所化的獼猴與羅刹女結合後,誕下藏族的祖先,從那時起四姓就已經誕生;《朗氏家族史》中則給出了地、水、火、風、空五大聚合所形成的卵中誕生的人類初祖一直到四姓氏出現的譜系。雖然說法不同,但都確認了四姓氏為天神種姓,具有神聖性。

 

另一則關於仲巴部落祖先起源的說法則更有傳奇性,部落的祖先來自阿尼瑪卿神山的化身:一頭野牛。野牛(仲)哺育的部落,因此得名仲巴。祖先的傳說,山神的鍾愛,《格薩爾》的故事都告訴牧民,他們的祖先就曾在這裡生活,那些格薩爾與大食王國發生戰爭的地點,就在他們的家鄉。他們熟知自己部落的邊界,神山和傳奇。

 

換句話說,這裡的山河與部落一樣,是有血脈,有姓氏的,早在《格薩爾》中,山河就與部落的祖先定下了盟約。戰爭的勝利者有時還將自己的姓氏驕傲地賦予山河,從而讓山河之神成為自己的保護神。

 

不相信嗎?請看以下的一段仲巴部落流傳的民間傳說,該段文字資料來自《雪域格薩爾文化之鄉——玉樹》。據說雜多草原上曾經有一位強大的人名叫切欽,同樣來自董氏家族,經過昂區之地,和當地的魔王昂· 迪波日孜激戰,並將其降服。切欽命令這位投降的魔王發誓守護董氏家族的後人,也就是生活在這裡的仲巴部落。並且還有證據,在兩個人戰鬥過的河邊,有一塊巨石,相傳是這位魔王的寄魂石,其背面被切欽用劍刻下了藏文字母。從此,這片曾經被昂魔統治之地被改名為吉雄,這條昂曲河被改名為吉曲河

 

記錄仲巴部落歷史的《仲氏世系史》中驕傲地用詩歌的語言寫下了這段祖先為後代奪取地盤的故事。現場留有不變字樣,曾經非人妖怪所占地,吉域變為善品之神地。

 

那塊河邊矗立的巨石,對外人似乎平淡無奇,但對於仲巴部落而言,就如同一塊天降的神鐵,一塊高聳的紀念碑,標誌著仲巴部落對這條河流及草原無可爭辯的主權。可以想像,歷代仲巴人經過這裡,會如何驕傲地撫摸這塊巨石上若有若無的字,給子孫講述這個故事。在發生部落草場爭鬥時,具有神話傳說的巨石、湖泊和山崖也有如同契約一樣的作用。這是一本無字的書,意義格外重大。

 

山河可以改名,同樣也解釋了我的一個疑問:如果大食是雜多縣雜欽鄉牧民的先祖,那麼他們的神山就曾經與格薩爾為敵,在此情形下,其子孫如何能歌唱戰勝自己神山的對手呢?

 

格薩爾的嶺國消滅了大食,所以大食的神山就成了嶺國的神山。鄉長如此解釋。

 

因此,格薩爾神授藝人能夠神采飛揚地講述祖先降服昂魔,祖先降服大食,他會感受到,格薩爾的腳步同他無數次在這片草原上走過的腳步重合起來,感受這條神聖的血脈,從開天闢地,從格薩爾一直傳承到自己身上。千千萬萬的說唱藝人,都將自己部落、家族的故事匯入了《格薩爾》,如同涓滴的冰川之水,最終匯成了瀾滄江的源頭。它彙聚了千百代牧人的智慧、回憶與情感,許多的密碼至今恐怕已經難以解讀,它是一部解讀青藏草原的總史詩。

 

在此背景之下,官方的文書則是從書面上確認了部落對於土地的主權。在雜多縣,最珍貴的文書可能莫過於五世達賴喇嘛和蒙古可汗頒佈給格吉噶瑪英經的授權書。關於格吉噶瑪英經的英雄故事,我們已經知道了,這封文書則為格吉部落擁有瀾滄江上游(紮曲河)權力提供了官方的保證——至少從清代初年起,紮曲河這一段就已經是格吉部落的領地。

 

瀾滄江,以沼澤遍地,水草豐美的曲果紮西奇瓦起源,匯合了眾多支流,從雜多縣的西北向東南流去,先後穿過紮青鄉、阿多鄉,再到地勢崎嶇的昂賽鄉,進入囊謙縣境內,這條此時還被稱為紮曲的河流,在雜多縣境內,整個是一張格吉部落的分佈圖。

 

格吉部落有上下之分,上格吉在瀾滄江的起源地紮青鄉一帶,下格吉就是格吉部落的起源地昂塞鄉。格吉部落的小夥子與歷史研究者索朗達傑說。從昂賽的格吉門瑪家族分出來巴瑪、那蔥、多瑪幾個家族,並逐步向紮曲河上游擴展,至今據說已經傳承了18 代人。

 

格吉牧人和紮曲河的眾多支流、河汊相伴而生,如果有人能畫出紮曲河上游這一段的水系圖,也就繪出了格吉部落的分佈圖。但請不要忘記格吉牧人對河流的奇特想像,也要如同中世紀和文藝復興的歐洲地圖一般,繪出支流上眾多的河流和群山之神。這些神靈彼此互有聯繫,互有管轄,以神話的風格講述著紮曲河上游的故事。其中包括人頭蛇身的龍女,有岩羊,有金色的野牛,有如同鱷魚一般的大魚,還有昂賽那位仇恨女人,憤世嫉俗的神尊

 

至此,我們已經看到,牧人們通過神聖的姓氏,通過格薩爾的史詩和河神的傳說來構建自己生活的整個精神世界。但這依然不是全部。讓我們再次屏息深入,看看牧人生活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