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了,就翻一座雪山,徒步80公里來看你。

撰文/馮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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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越多雄拉山口(摄影/阿杜)

 

回到背崩的第一個晚上,我住在蓮花緣客棧的小木屋裡,和小妖睡在同一張床上。屋外是一片田地,蛙的叫聲大地驚人,如果仔細聽,會覺得那不像蛙叫,而是山中的一種儀式。這是青蛙求偶的歡歌,在這個炎熱多雨的季節,生命的渴望總是如此濃烈。

在這個季節的每一天晚上,大雨都會如約而至,木屋將把雨聲放大許多倍。在這混雜的自然的伴隨聲中,小妖的聲音在黑夜輕柔而平靜地透過雨聲:以後也許再也沒有這樣的激情,翻越雪山去見一個人了。

 

20071012日,小妖第一次見到張華林,他倆都把這個日子記得格外清楚。

小妖,1986年生,重慶人。作為一名戶外愛好者,她早在2003年就聽說過墨脫是秘境蓮花,心之嚮往,卻直到2007年才有機會啟程前往。

貴州凱裡的張華林沒有這樣的墨脫情節,他卻比小妖早幾年來到墨脫。那一年,是他來墨脫當兵的第6個年頭,他被派去駐守漢密兵站。

就這樣,這兩個毫無關係的年輕人在墨脫相遇了。20071012日,張華林目睹了小妖一行人來到漢密,在檢查邊防證的時候,張華林和小妖同行的貴州同鄉隊友留了號碼,也留了小妖的。

他們並沒有太多交流,匆匆相遇,就匆匆離開了。來自重慶的小妖,並不覺得會和駐守天涯的軍人有什麼交集。

而在孤寂寧靜的漢密,張華林在軍營裡,又想過了什麼呢?

一年就這麼過去了,許多想法升起和墜落,消失在黑暗中。

2008年,小妖很想再去一次墨脫,這個地方對她有強烈的吸引力,經不住朋友的鼓動,她出發了。

出發前,小妖在自己屋裡,掏出了一個舊本子,那是上次徒步的日記,結果一下子就翻出了張華林的電話號碼。這個名字讓她很陌生,小妖只記得那條道路,但是人的長相和名字都已經模糊。

小妖給張華林打了一個電話,然而張華林馬上就叫出了小妖的名字。一年了,張華林沒有刪除過這個從來沒有和他通過話的號碼,或許是因為在墨脫,每一個朋友,甚至每一個只有一面之謀的人都是那麼寶貴。

當小妖在重慶的茫茫人海中時,張華林在漢密的莽莽林海。小妖的世界裡沒有靜謐,張華林的世界裡沒有喧鬧。

墨脫的山路上,所有的回聲都如此悠長,久久不會消散,哪怕是微薄的希望。

張華林在電話裡說:有時間的話我來接你。

小妖知道張華林答應會來迎接她,卻沒有想到這個迎接會這樣開始。

走到漢密時,一個檢查邊防證的胖胖的士兵問:你是不是重慶的?小妖說:是。於是他又問:你是不是張華林的女朋友?小妖說:不是!

小妖住進四海客棧,老闆曾眼鏡沒有收住宿費,他說,張華林的女朋友還收什麼錢啊!

還有人說,讓小妖休息一天,他會幫張華林的女朋友背東西到背崩。

小妖心裡突然湧動著一些感動。她決定要提前一天走,想進去跟張華林一起過國慶日。其實張華林並沒有說小妖是女朋友,他跟沿路駐守的人打好招呼,說有朋友進來。可是所有人都這樣默認了。

第二天臨行前,有人塞給她一包鹽,說路上螞蝗多,這個管用。

漢密到背崩的一段,是最漫長也是最難走的一段,讓人生畏,並且身心疲憊。這是小妖第二次走這條艱險的道路,然而意義不同,這一次,她似乎不是孤身跋涉,而是倦鳥投林般的歸來,在路的盡頭或許有人在等她。

然而她一路走,一路盼望著張華林能來接她,可一直沒有見到人。終於到了背崩,小妖給張華林打電話,無人接聽。

她心裡開始忐忑,放我鴿子嘛。其實小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如此想見這個已經忘記的、卻為她一路安排下行程的人。這時疲勞和疑惑變得更為劇烈,小妖懷疑自己的決定。

天要黑的時候,張華林才出現。原來部隊上有任務。這時,小妖第一次在燈光下仔細地看這個所謂的緋聞男友,還蠻帥的嘛!第二天,張華林路過客棧門口。小妖看見就叫住他,你幹什麼去?張華林一見她,還沒說話,臉一下子就紅了。小妖至今清楚地記得他窘迫的樣子。

在背崩只呆了幾天,走的時候,小妖突然莫名地有點難過,或許這就是與這個叫張華林的軍人的最後一面吧!但是,她覺得他很特別,這個墨脫軍人跟外面的人不一樣,就像墨脫跟外面不一樣。

張華林平淡地送走了小妖。一直到墨脫,張華林都沒有跟她通過電話。小妖發短信問他:你對我是什麼樣的感覺?

張華林說:就那樣的感覺。

其實,小妖走的那天,張華林一直坐在旗杆旁邊目送著她,直到看不見人影。那天他也有點難過,因為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面了。

這個美好的邂逅已經準備好退場,停留在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美好狀態,但是小妖決定再來一次,她終究是要搞個清楚。

 

↓小妖在背崩村的留影。(圖片提供/小妖)

02120081025日,在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小妖果然又出現在了派鎮。

此時,墨脫已經快到封山的季節,這時候進山,一是十分危險,二是很可能面臨出不去的後果。

張華林堅決不允許她進來,還生氣地說:給我滾回去!也有朋友勸她:路又難走,又危險,最關鍵的是如果張華林不領情你要怎麼辦?” 

然而小妖倔強地說:我就是想去看看他。

多雄拉山上的大雪也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天,小妖身在派鎮溫暖的客房裡,看著高處呼嘯的大雪,等待著闖進未知的風雪裡。這是一年內進山的最後機會,封山後,人們將在山裡呆上5個月的時間不能外出。

小妖可以回頭,如果將生命放在選擇的天平上,一切都應當能夠放下;面對冰風呼嘯的雪山,一切都應該能夠解釋。

她要翻越雪山,這是一個不可挽回的舉動,這對小妖自己,如同跨過一條不歸的河流。翻越這座雪山,生活會不會一切不同?走進山背後的墨脫,會不會展開新的奇遇?

在墨脫,一切都要服從大山的主宰,包括愛情;然而,大山也賦予墨脫完全不同的愛情,雙腳步行、跋山涉水;等待,守望;墨脫的愛情,就像是背夫和他的背簍,是一隻鳥與一塊岩石。

如鐵鋸般的山脊,不知見證了多少最勇敢者和最堅強者的失敗、失望甚至死亡。

小妖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激發她的是否是愛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夠勇敢。但是一切複雜晦暗的想法都放下,一切猶豫展望都留在山下,小妖要翻越雪山。

翻山連續翻了兩天。第二天淩晨三點鐘,小妖就又從派鎮出發了,走到松林口已經早上八點。那時候整個人已經很疲倦,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了。然而已經沒有退路,她繼續上山。

山上的風雪交加,能見度不足一米,很多騾子陷在雪裡走不動。背夫們有的抓住騾子的頭和耳朵,有的抓住尾巴,使勁往外拉。小妖的個子很嬌小,只有一米五幾,體重只有80多斤,雪已經到她齊腰深的位置,陷在雪裡寸步難行。如果迷路,或者陷在雪坑裡無人發現,那便是大限將至。

一次又一次,老鄉像拔蘿蔔一樣,把小妖從雪裡拔出來。

36年前,一架客機因遇上風暴墜毀在4000米高的安第斯雪山上。倖存者們翻越山嶺,付出死亡近半的代價,終於得到了救援。他們後來說,死的對立面不僅僅是生,還有愛。

小妖終於到了拉格。兩天后,她如願以償見到了普通的張華林。6天之後,小妖離開了背崩並繼續反向穿越翻過多雄拉山。

這一次她的穿越,就坐實了她是張華林女朋友的傳聞。離開前,有人對她說,走的時候不要哭。小妖說,我才不會哭呢。

離開的那天,本來營部廣播放的是軍歌,有戰友偷偷換成了一首《祝你一路順風》,小妖一聽到那首歌就不行了。有人端了一碗手工面出來給她吃,她就坐在一旁,聽著歌一邊哭一邊吃。後來她跟我說:從這麼遠的地方過來,走了這麼辛苦的一趟,要走了,才發現自己真的很難過。

20101111日,小妖和張華林在重慶領取了結婚證。選擇這個日子,是因為他們都很喜歡1這個數字,買房子也要買第11層。在領證的最後時間,他們一看,正好是1111分。

201115日,小妖和張華林在貴州凱裡舉行了婚禮。那一年,貴州又迎來了一場凍雨。按照小妖的說法,那是一場冰天雪地裡的婚禮,雪跟他們之間緣分是息息相關的。

同年1123日,小妖再一次進了背崩。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是以家屬的身份進墨脫,她成為了一名軍嫂。

在我們住的那個簡易的叫做蓮花緣的客棧門口,那條泥濘的小路上,有一塊簡陋的木板,上面寫著蓮花緣三個大字作為招牌。下麵寫了一行小字:邂逅墨脫,緣來是你。

生活並不像穿越雪山那般激動人心,卻要付出更多的艱辛和耐心。

小妖的聲音在黑夜中輕柔而平靜地透過雨聲:以後也許再也沒有這樣的激情,翻越雪山去見一個人了。

故事講完,瓢潑的大雨還沒有停。整個夏天,墨脫就在漫長的雨水中浸泡著。這個季節,對於從派鎮翻多雄拉山進入墨脫的人都知道,最大的困擾除了雪山,還有螞蝗、泥石流、塌方……而對於走過墨脫的人,自然不會忘記翻越多雄拉雪山時的艱險。

一次穿越雪山的勇敢行動,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

這就是小妖的故事,一個墨脫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