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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月,西藏的冬天還未退去銀妝,遠方林立的高峰還覆蓋著皚皚白雪,桃花就已如藏族姑娘臉上美麗高原紅,如醉霞緋雲般爭相鬥豔,開遍林芝山野。常遠攝影)

 

愛情桃花源

 

他遇到她時,她正和一群天真爛漫的藏族少女一起為客人表演馬上拔竿。鞭策疾馳、裙袂飄飛,她敏捷的身姿讓眾人大聲叫好,她一氣拉拔五竿,精湛的馬術讓他瞠目結舌,瞬間,這個叫西原的藏族女子便深深嵌入了他的靈魂,至此一輩子也不曾離開過,後來他用一本《艽野塵夢》也注釋不完對她的深情。

 

她遇到他那年,他二十余歲,英武挺拔,是清朝赴藏部隊的一名管帶,受邀去貢覺的營官加瓜彭措府上做客。遠處有人在表演騎術,塵揚草飛、喝彩聲不斷。他初以為那是壯漢所為,等馬立身前才知是一群天真的少女。他詫異地凝望著那個連拔五竿的少女。而彼時,她並不知自己的命運已經和這個叫陳渠珍的漢族軍人緊緊聯繫在了一起,一直到她生命的終結。

 

一本《艽野塵夢》,主人公西原與陳渠珍的愛情故事,百年後依然讓人羡慕、唏噓、感慨、遺憾……幾乎所有的詞都形容不完。而當時,一代負有強烈家國情懷、責任的年輕人,縱馬從戎,隨入藏四川新軍(時稱入藏陸軍部隊)、邊軍慷慨投身邊疆的歷史躍然紙上。這些故事,主要發生地便在林芝,一個每年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和滿目春色便關也關不住的西藏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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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林芝八一鎮附近,沿尼洋河谷一帶,正是陳渠珍先生在《艽野塵夢》中所寫的腳木宗(覺木宗)的轄地。(柳葉刀攝影)

 

《艽野塵夢》是民國時期的一部奇書,作者是民國一代湘西王陳渠珍。書中不僅記錄了一百年前青藏高原的人文地理和風俗民情,更記錄了陳渠珍與藏族少女西原生死相依的傳奇而悲壯的愛情故事。

 

一百年後,根據《艽野塵夢》的故事設計和創作的陳渠珍、西原塑像,歷經4200 多公里,最終沿著當年他們離開西藏時的道路,回到了西原的故鄉——林芝。

 

在西原與陳渠珍愛情故事的映襯下,林芝的桃花成了愛情的桃花,尋找西原的故里,也就成了尋找愛情的桃花源。

 

雕塑家李春華先生在塑造西原與陳渠珍塑像時,西原像的參考模型——林芝姑娘次仁卓嘎。(攝影李初初)

016尋訪西原故裏

桃花深處的私家情愫

撰文/李初初

 

覺木宗往事

 

雪山桃花不一般。林芝的桃花早已聲名在外。每年3 月,西藏的冬天還未退去銀妝,遠方林立的高峰還覆蓋著皚皚白雪,桃花就已如藏族姑娘臉上美麗的高原紅,如醉霞緋雲般,在爭相鬥豔,開遍林芝山野。

 

2013 3 23 日,第十一屆林芝桃花文化旅遊節在享有雪域桃源美稱的林芝縣嘎拉村開幕。開幕式上,由著名雕塑家李春華先生根據《艽野塵夢》的故事設計和創作的陳渠珍、西原雕像,由廣州落成經西安展覽,歷經4200 多公里,耗時20 天后,最終沿著當年他們離開西藏時的道路,回到了西原的故——林芝,並在桃花節上揭幕。之後,西原和陳渠珍的塑像,將並肩攜手矗立在尼洋河觀景臺上,眺望他們曾熟悉的遠山和近水。

 

林芝,不僅是西原的故土,也是陳渠珍和她相識、相愛,一起生活、戰鬥,並最終被迫離開的地方。從此,他們開掘了自己在青藏高原上那段歷時二百二十三天,一百一十五人僅九人生還,充滿種種艱難險阻的風雪和生死之途。而塑像的回歸,距離1911 年初冬他們離開的時間,已有百餘年的時間。

 

作為入藏軍的軍官,陳渠珍先生來到西藏,終其一生也沒到過拉薩。部隊到江達(今天太昭古城)後,便受命東進,入駐工布地區。而現在林芝桃花節開幕式和雕像揭幕儀式所在地的嘎拉村,正是陳渠珍先生在《艽野塵夢》中所寫的腳木宗的轄地一帶。

 

腳木宗,居工布之中心,田野肥沃,氣候溫煦。山上有大喇嘛寺一所,極壯闊,喇嘛三四百人。其呼圖克圖,亦一年高德劭之喇嘛,和藹可親,與餘往還甚密。嘗就其考問西藏風土,亦言之娓娓可聽。一日,設宴邀余游柳林。果餅酒肴,羅列滿桌。中一火鍋,以魚翅、海參、魷魚、瑤柱、金鉤、口蘑、粉條之屬,雜拌肉圓雞湯,又以醃酸青菜及酸湯調和之,味鮮美絕倫,內地所未嘗有也。

 

余一日設宴請呼圖克圖游柳林,約全營官佐作陪。支帳幕四,每帳設一席,呼圖克圖欣然至。酒酣,眾飲甚歡,猜拳,狂呼不已。其隨從喇嘛聞喧呼聲甚驚,竊往觀之,則見奮拳狂呼,如鬥毆狀。亟奔回告其眾曰:呼圖克圖危矣,急往救之。於是眾不及問,隨之往。至則猜拳喝呼聲方濃。有曾至拉薩,知為猜拳者,為眾言之,始一笑而散。余與呼圖克圖亦皆笑不可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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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著名雕塑家李春華先生根據《艽野塵夢》故事設計和創作的陳渠珍、

西原雕像,由廣州落成經西安展覽,歷經4200 多公里,耗時20天后,

最終沿著當年他們離開西藏時的道路,回到了西原的故鄉——

林芝,並在桃花節上揭幕。(圖片提供李春華)

 

↓陳渠珍、西原雕像揭幕儀式。(攝影常遠)

018陳渠珍從江達(現工布江達縣太昭古城)到了牙丕(又叫牙披,現工布江達縣阿沛村)以後,即以劄遠遁,番人無反抗意,請示招撫,以安人心呈報駐藏大臣聯豫。他巡視村寨,撫問疾苦,申明紀律,嚴禁官兵擅入、驚擾民房及寺廟。因撫馭有方,頗得人心。他與腳木宗當地喇嘛寺的活佛也有一番交往,吃飯、飲酒、請教風土人情等等。

 

如今,八一鎮和嘎拉村沿尼洋河谷一帶,楊柳依依,柳林依舊。只是不知道當時,年輕而意氣風發的陳渠珍,有沒有欣賞過這漫山遍野的雪域桃花。按時間推算,陳渠珍所在的部隊于宣統元年(1910 年)春節期間抵達太昭,到牙丕後駐紮了兩三月,正應是初春季,桃花開放的好時節。

 

而根據另書記載,以及《石鼎昌勘查工布原函》可見,陳渠珍入駐工布不久,還上表了治理工布的《六事條陳》,頗得聯豫的讚賞,這六條重心包括:改治、練兵、築路、屯墾、興學、開礦等等。而當時文官、建縣委員石鼎昌,原系四川候補知縣,初來乍到邊疆,辦事盡心盡力,盡職盡責,他將陳渠珍所呈六事一一落實,於1910 年正月12 日開堂開辦了覺木宗學堂,16 日入學,共36 名男女學員,此為工布地區建學堂,有史以來第一宗。書記官範玉昆,因在曾巴娶妻安家,便留在這裏任教。

 

興學、開礦,屯墾、修路,練兵、改治,因《艽野塵夢》原書未有過多記載,這些都成了外人少知的陳渠珍在這一帶治軍所衍生的故事情節。

 

即使對於腳木宗(實為覺木宗),其位置,現在也鮮有人知道,正是八一鎮所在地的前身。當時這裏為覺木宗宗府所在地,處於現八一鎮西邊尼洋河另一岸的自治區農牧學院附近,現今只保留著覺木路這一街道名。從林芝地區以及林芝的歷史沿革來看,1960 年,以德木宗西部、覺木宗東部、則拉崗宗東北部合併,設林芝縣(駐尼池村);以雪喀宗和覺木宗西部設雪巴縣(駐雪巴村),至此,覺木宗這一地理名稱,和西藏許多地名一樣,歷經種種流變,逐漸荒廢,不復存在。

 

特意前來參加西原和陳渠珍塑像揭幕儀式的陳渠珍的後人——女兒陳元吉以及外甥女田汀,代表陳家人,百年後來到西原的故土,懷有濃烈的感恩、訪祖、拜謁之心之情。

 

當她們和我討論到腳木宗的所在地時,最感興趣的,一是當時書裏所記載的山上有大喇嘛寺一座,極壯闊,喇嘛三四百人,這座寺廟今何在,以及其呼圖克圖是何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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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渠珍後人——女兒陳元吉在父親曾經駐紮過的德木寺,與寺內喇嘛合影留念。(攝影李初初)

 

可惜,因為手頭資料的缺乏,以及查閱林芝縣誌等史料最終未能如願的緣故,我也未能考證出其寺廟名稱、具體地理位置,以及寺廟為什麼現在已不復存在,或是究竟因何種原因而消逝殆盡。從記載來看,那座寺廟的規模之大,而且其活佛是呼圖克圖,這是要經過大清皇帝才能冊封的大活佛、喇嘛高僧的專有稱謂,理應可以有線索可追尋。也或,他在原著中所指的喇嘛寺乃是指當時覺木宗所轄的德木宗紮西曲林寺,即今日工布江達縣紮西曲林寺,該寺東嘎(意為白海螺)活佛,是受到清康熙皇帝冊封的呼圖克圖之一。也或,他所自稱的呼圖克圖,僅僅只是一般的活佛或者喇嘛高僧或者寺院堪布而已。二是書上所說的當時的柳林,現在林芝八一鎮沿尼洋河河谷一帶,皆是大柳樹,柳林遍地。相傳柳樹最初是由文成公主從內地傳來西藏的,所以也被冠之為公主柳

 

沒有了入藏途中一路攀爬的雪嶺冰峰、嚴寒困苦;河魚肥美,溫飽不再成為問題;又有查抄邊覺多吉欣賞到致美大藏經,以及深入白馬崗今日之墨脫體驗民風民俗的野趣。更重要的是,陳渠珍在德木山下、尼洋河畔的柳林裏,認識了藏族少女西原。從溫煦春天到炎炎夏日,再到金色秋天,柳林或陪伴了他入藏後最好的一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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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渠珍後人——女兒陳元吉以及外甥女田汀在德木寺。(常遠攝影)

 

↓陳元吉老人與西原像的參考模型——林芝姑娘次仁卓嘎。(攝影李初初)

022古廟紅塵

 

2013 3 24 日,得知一些媒體記者和雕塑設計師李春華老師等人,要去德木寺以及《艽野塵夢》書中所寫的西原的故里。已經79 歲高齡的陳元吉老人,特意和女兒田汀改簽了機票,堅持要與我們一同前往。之前,她們本決定參加完開幕式的活動就立即飛回長沙,畢竟老人年齡大了,不想在高原待得太久,擔心有高原反應。

 

這堅持,不由讓人回想起桃花節開幕儀式上最令人感動的一幕:

 

老人在桃花掩映的活動現場,向全國各地及林芝當地前來賞花的來賓致辭,由於人群太過喧鬧,現場的音響效果也不濟,老人的致辭聽起來不甚清晰。但之中突然有一句聽起來卻異常清楚:

 

家父時常告訴我們,沒有你們的西原媽媽,就沒有我,也沒有你們。說完這句話,老人有些許激動,聲音顫抖,數度哽咽。在林芝,在這樣的情境之下追思前輩,個中情緒,大家都懂。

 

早上,我們早早出發,因為電視臺拍攝節目的需要,桃花節組織方特意請來了一位西原姑娘。姑娘名叫次仁卓嘎,曾在林芝地區工布美女選拔大賽中獲得第一名,也是雕塑家李春華先生在塑造西原與陳渠珍塑像時,西原像的參考模型——

 

因為陳渠珍先生對西原外貌的描述,搜遍全篇也僅僅限於之中一女子,年約十五六,貌雖中姿,而矯健敏捷,連拔五竿彭錯夫婦,導西原來見,靚衣明眸,別饒風致。餘亦甚愛之兩處。

 

那時候自然無法留下照片,又沒有西原的畫像可以參考。這位現代版的西原姑娘,倒也讓陳元吉老人感到親切,她很熱心地幫姑娘如何面對電視鏡頭,講述陳渠珍先生百年前與西原在這裏相識的故事。

 

到了德木寺,即《艽野塵夢》原書中所寫的德摩大喇嘛寺,老人饒有興趣地在寺內外各處觀望、拍照,與寺裏的喇嘛合影留念。聽到有同行人進入大殿及二樓各處經堂,講述德木寺的歷史,她也緊隨前往,步法矯健,顯然是想尋找父輩當時在這裏的蛛絲馬跡。

 

由於沒能得到當時父親與德木寺結緣的那段具體歷史,老人略顯悵惘。下得樓來,她與女兒田汀一起,不忘參拜這裏的神靈,還繞大殿外和信徒一樣開始轉經,一路推動黃亮的經筒。邊轉經,她口裏邊念誦著:謝謝您成全了陳家,保佑了我們陳家人的平安。

 

其時,陽光明媚,寺院一角,一株粉色的桃花,開得正盛。

 

老人所說的,可以理解為德木寺,或者德木寺所供奉的神佛,也可以理解為原著當時所記載的德木寺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年長喇嘛。

 

原著將這位老人稱之為德木寺的呼圖克圖,或是陳渠珍對當時西藏喇嘛寺中大活佛及高僧的一種自我稱法。因呼圖克圖是專有稱謂,當時在現林芝地區境內,能稱之呼圖克圖的大活佛,可查到的唯當德木寺的德木活佛、工布江達紮西曲林寺的東嘎活佛,以及屬昌都強巴林寺屬寺的波密傾多寺的帕巴拉活佛、貢多活佛(他們還基本不出現於傾多寺)。陳及入藏清軍部隊駐紮德木一帶時,九世德木活佛早已入獄身亡,且呼圖克圖稱號已被撤銷,只保留了活佛稱謂。而第十世德木活佛丹增嘉措,年方十歲,聰敏伶俐,陳渠珍時常來寺廟走動,非常喜歡他,每每見他,便以自己的姓氏加冕,稱他為陳丹增,這一情節及歷史佳話,許多年後,成了攝影家的十世德木活佛,還依然記得。

 

當時作為為德木寺掌管鑰匙的寺院德羌,德木宗的頭人凱珠,是西原的表親(凱珠的媽媽是西原的姑姑,凱珠稱加瓜彭措及西原爸爸為舅舅)。凱珠的家族當時經過兩百年發展,已成為工布大戶,第穆(即德木)宗的民間首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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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木寺,即《艽野塵夢》原書中所寫的德摩大喇嘛寺。(攝影常遠)

 

由此,馬麗華老師在《如意高地》中寫道:與德木寺相伴生的,是房名為德吉康薩(幸福新房)的家族,由於早年曾對拉薩政府有過貢獻,享有免差特權。經過兩百年發展,這個家族已成工布大戶,第穆(即德木)民間首戶,是第穆寺(德木寺)屬莊園的世襲管理者,寺院德羌(掌管鑰匙之人),德摩第巴(德木的頭人、營官),儼如准貴族、准宗本(縣長),其時已傳至第七代——此為西原的出生地背景。

 

陳營開進德木後,營部就設在德吉康薩,即現在德木寺下不遠處的德木府,如今僅剩遺址存在。那一年是德木寺及德木第巴的幸運年,十年前因所謂咒殺達賴喇嘛的第穆事件,九世德木活佛慘死于獄中,名號被剝奪,財產被充公。經駐藏大臣聯豫上奏朝廷,獲准這一年名號恢復,產業發還。德吉康薩的主人即德摩頭人凱珠,這一年自然也複又揚眉吐氣,所以對剛駐紮到此的陳渠珍接待殷勤備至,不僅時常陪同他進山打獵,還時常陪他入德木寺造訪。

 

入駐德摩不久,陳渠珍因受邀去到貢覺的凱珠舅舅加瓜彭措家做客,觀看了西原精湛的馬術表演,由此與西原結識。見他有意,彭措便做主要把西原許配給陳渠珍。而不久後,他們正是在德木寺下的營房——德吉康薩,舉辦了婚禮。

 

婚前,陳渠珍就彭措要許配西原給自己的事情,請教過德木寺的那位年長喇嘛,該喇嘛十分贊許他們的婚事,還願意親自為他們證婚:因途中不便深談,乃約共同至喇嘛寺。語呼圖克圖,第巴以西原事告之。呼圖克圖笑曰:此事大佳,我即為公證婚如何,聞此女矯健,勝似男子,給役軍中,當不為公累也。’”

 

林芝桃花,向來不缺少溢美之辭。她清新脫俗,質樸自然,無需任何額外的粉飾。

正如那對愛情炙烈勇敢,始終如一,聰慧而堅強的女子——西原。(攝影常遠)

024後此種種,果真應了年長喇嘛的這句話,不僅不為所累,還數次解救他的性命,甚至也正是西原無微不至的關護,他才能最終走出藏北至青海的那茫茫之途。

 

只是時過境遷,如今想再考那呼圖克圖究竟是誰,頗多難度。這也是陳家後人想一解究竟的疑問。而當年陳渠珍所親昵稱呼的陳丹增”——十世德木活佛丹增嘉措,經過變幻莫測的諸多世事,日後不僅具愛國活佛的身份,還是西藏最早的攝影家。他還拒絕了自己的二兒子旺久多吉,被認定為西藏四大林之一的第四世策墨林仁布欽的靈童身份。其後,德木· 旺久多吉先生也成了西藏著名的攝影家,現任西藏攝影家協會主席。

 

西原,還是西若?

 

林芝桃花,向來不缺少溢美之辭。她清新脫俗,質樸自然,無需任何額外的粉飾。正如那對愛情炙烈勇敢,始終如一,聰慧而堅強的女子——西原。

 

所以當現代版的西原次仁卓嘎在桃林中,在西原故鄉的雅魯藏布江以及尼洋河畔放聲歌唱的時候,在圍觀者的觸動中,在陳元吉老人的淚光裏,我隱約感到在西原與陳渠珍愛情故事的映襯下,林芝的桃花成了愛情的桃花,尋找西原的故里,也就成了尋找愛情的桃花源。

 

西原。

 

這或許本非那個拼死都要保護愛人、關懷愛人的藏族姑娘本名。

 

西原二字,自四川土音讀之,不似藏族女性名字。疑為是於歸後,陳氏所命之漢名。這是任乃強老先生為《艽野塵夢》所作校注的最後一條,可見意味深長。

 

馬麗華老師則在半紀實性質的小說《如意高地》裏這樣寫道:

 

西原的確非藏名,可能是陳渠珍後改的。劉先生說,或者叫西若。西若是死而復生的意思,許多人無分男女都用這名,說明出生時曾險些夭折,取此名以後好養活。

 

西原西若,發音相近。這樣來看,西若似乎符合情理。也可能當時,女孩子根本就沒有名字。

 

無論西原,還是西若,抑或其他的藏語名字,還是沒有名字。出生於貢覺(今天的廣久,同一藏語發音的不同譯法)的這位奇異女子,她都被陳元吉老人親切地稱之為西原媽媽

 

現今的廣久村人,都認為西原的家在村東的一座山坡上,與村子隔著一條小河。西原的家前或房後有一塊很特別的大石頭。那地方從前是一片桃林,大地震中已經陷落成盆地,現在只有一片草坪了。麗華當年與十世德木活佛陳丹增的二兒子旺久多吉先生一起來廣久村調查,在《如意高地》裏如此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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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圖廣久村中遺留有一座懷疑為書中所描述的貢覺營官加瓜彭措府那一極富麗之巨宅的石牆根基。(攝影常遠)

 

而在我們前往考察的時候,下麵看是一個坡,其實在山上看很平的,村委會主任唐凱也這樣指著山坡對我們說。平壩上面還有石牆、屋基,還有荒廢的田地,原來有不少的房子修在上面,後來就搬到了下面。

 

由於山坡陡遠,時間有限,我們無法陪同老人一同上去實地感受她西原媽媽那曾經的家房所在,唐主任很善意地帶我們去村中參觀,那裏有一座懷疑為書中所描述的貢覺營官加瓜彭措府那一極富麗之巨宅的石牆根基。

 

根基寬一米見方,長度則因被現今所修的房屋阻擋隔斷,無法洞察。但從現存遺址的規模看,當時的屋房應十分龐大。

 

我們村裏,這是最大的老房子。村主任介紹。

 

去年,有西藏旅遊股份文化戰略部的工作人員,在廣久村裏曾採訪到了一位92 歲的老奶奶,在她的記憶中,很久以前她有一個親戚十幾歲的時候嫁給了一個漢族軍官,她曾經在那個親戚家的大院子做過保姆。她所說的大院子正是這處遺址,她的描述也最接近書中的西原。去年底,老人因病去世,再說起這段歷史,其子女及村裏其他人,都語焉不詳。

 

遺址之上,還保留有一方未挖動過的土堆,佈滿經幡,時至今天,村裏人誰家要是動這裏土石的話,都要先到這個土堆前進行祭拜,以求應允,否則是萬萬不可動的。

 

村主任說。

 

依書中所載,從德木山下行十餘裏,過一小河,河寬數丈,有舟可渡。舟長二丈許,寬約三尺,剜木為之,不假木工,真似太古時遺物也。平流穩渡,又行二裏許,至其家,則一極富麗之巨宅也。彭錯夫婦迎至村外,皆六十許人。與現在的廣久村極為吻合。

 

只是時下在廣久村前的小河已有兩條,並乾涸深切成農田中不起眼的小水溝。

 

在地貌變化異常活躍的西藏,特別是藏東南,經曆過墨脫大地震,山河改道都是有的事,更別說村落的變化出乎人的意料了。所以,西原以矯健的身姿出現在陳渠珍眼前的那塊河邊平原賽馬場,如今也已經無法確認究竟是哪一塊。

 

午時的陽光強烈,一些同行的年輕人,擔心紫外線,怕被曬黑,所以早早躲到了村口的房子裏,不願意走動。只有我們和村主任陪著老人在村裏四處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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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吉老人與女兒田汀在西原故裏廣久村參觀時,村內民居與桃花。(攝影常遠)

 

我外公是廣久的女婿,我們作為陳渠珍的後人,來到這裏倍感親切。陳元吉老人的女兒田汀如是說。她很用心地向唐主任要了位址電話,也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說是要把外公所寫的書,多寄一些到廣久村來。

 

幾年前,田汀隨旅行團來西藏林芝旅行過。那時她只是從《艽野塵夢》這本書裏知道林芝和自己的外公有關聯,只知道在這裏,有一位神奇的藏族女子,嫁給了自己的外公,他們出生入死,最終走到西安,那女子因病而逝,最後沒能跟隨外公去到外公的家鄉湘西,當時她根本搞不清楚所謂德摩貢覺竟是在哪里。

 

後人的緬懷,並不能完全取代真實的歷史。抱有對歷史及前人足夠的敬畏、尊重與理解,這正是我們與陳渠珍老先生的後人所一起追尋西原故土的出發點。

 

晨霧在山野盤桓了很久,太陽升起的時候雖然淡了些,卻仍然纏繞著山村和林莽上方不肯散去。我們站在懸崖邊上朝下張望,西若指點:那兒,還有五棵桃樹。那片草坪應當是西原家的牧場了,桃子已經採摘過,古老的枝葉依然婆娑。

 

望見了一塊異樣的巨石,玄色石,似圓若方,在初升朝陽下青黑地泛著濕漉漉的晶瑩。我們急急奔下山崖,穿過水汪汪的草地,沖向西原的三生石。

 

玄色石高約一米,面寬一米到一米半的樣子,通體圓渾不見棱角,細細的無序紋路,像是深藏玄機。真奇怪它從哪里來,無論形狀色調,都迥異于周邊黃褐石岩。

 

村裏人都說這是一塊天降神石,但是並不拜它。

 

村裏人說,月亮圓了的時候,有人可以聽見它會發出熱瑪琴的音樂之聲。不是所有人都能聽到的,是戀愛中的男女……”

 

這是馬麗華老師對西原出生之地的詩意描繪。或許,這已不光是詩意而已,這是我們現代人對西原所能做到的,一絲心靈上的慰藉與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