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陈渠珍

撰文//陈元吉

先父曾执掌湘西军政近30 年。先后担任湘西巡防军统领、剿匪总指挥、湘西镇守使、34师和19 师师长、湘西行署主任、靖国联军军长、省政府委员、新六军军长、湘鄂川黔边区绥靖公署副司令、湖南省和平自救委员会副主任等重要职务。

他对西原的爱恋刻骨镂心。几十年后，先父将我们姐妹的名字中嵌上“元”字（元即原也）。我大姐叫元芳，二姐元芬，三姐元青，我叫元吉，五妹元景，教我等子孙永远不要忘记西原妈妈。

 ↓陳渠珍先生遺著《荒野塵夢》

先父陈渠珍在初版《艽野尘梦· 自序》中说：一天，我到长沙著名的吴竟成相命馆，“竟成问庚甲巳，手书目注久之，向予言曰：怪哉！此命打不死、杀不死、骂不死、穷不死、饿不死、跑不死、累不死、苦不死、气不死，言不死者九。而无一不中予怀，予命诚苦矣”。

先父横跨清末、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不同时代，那时，正是国家内忧外患，社会急剧变革时期，不仅他在“塞外入死出生，危于腊左（编者注：应为腊贡或拉贡、纳贡，下文同），险于昌都，几败波密”。即使他返乡后治军理政，也是险象环生，几近绝境。不过，他能审时度势，不屈不饶，开拓进取，往往化险为夷。因此，先父的一生，经历了异乎寻常的复杂、曲折和艰险，充满了传奇色彩。

腊左探险险象环生

先父在湖南武备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在湖南新军担任第一标队官。第二年应同学邀约去四川，在钟颖领导下的部队任65 标队官。当钟颖奉命入藏时，先父随军进藏，任援军一标三营的督导官。在部队从四川开拔时，英军已经退走，达赖喇嘛却担心川军入藏对他不利，就秘密命令厦札调集一万多官兵进驻恩达，阻止大军入境。

钟颖率部到达昌都后，由于对藏军情况不明不敢冒进，决定先派人摸清底细后再行动。于是，号召全军官兵自愿报名前去侦察。可是号召发出后，一连几天无人报名。先父却认为贪生怕死，贻误军机是军人的耻辱，就自愿请命，并只要带一个熟悉藏情的翻译。

先父的行动立即得到钟颖的嘉许和支持。于是，他一身轻装偕同翻译张应明一同骑马前往，在腊左被藏军俘虏。先父被藏军捆绑在马上，在送到林多坝后才苏醒过来。有个藏军头目挥舞着马鞭子对先父边打边问：“谁叫你们来的？来干什么？”先父回答：“我是奉赵大臣的命令到这里来的。”那个头目不相信，对先父又是一顿暴打，先父又被打得昏死过去了。再过一会儿，先父清醒一些后，又来了一个头目，态度稍好一点，盘问得更仔细。先父坚持说是奉赵大臣的命令。

没过多久，一个藏军官员进来了，不仅给先父松绑、送水喝，还态度和善地说：“我们的大喇嘛来了命令，约你去恩达见面，请马上就走。”先父忍痛耐寒地到了恩达。大喇嘛在营外迎接，十分热情，极力辩说没接到赵大臣的通告，以致发生误会。先父说：

“赵大臣认为，近两百年来，西藏一直在朝廷领导下政通人和。不久前，由于英军侵犯西藏，大喇嘛亲自晋京，要求朝廷派军援助，得到依允。如今英军刚撤，边觉夺吉就调集大军来阻止我军前进，这是什么原因？若要与朝廷对抗，请问西藏有多少军队？枪械武器如何？想要与川军和边防军较量，有多少取胜的可能？赵大臣惟恐大军进藏，两军打起来，黎民百姓遭殃。因此，特派我来告诉大家，劝导你们立即撤兵。”那位大喇嘛听了先父的讲话后，给先父送上面食、点心，接待极为热情，还派遣四名藏兵护送先父回营。按理说，由于先父的勇气和胆识超人，较好地完成了军差任务，应是有功无过。可是，赵尔丰大臣却说他犯下了贪功冒险，损威辱师之罪，应该就地正法。

可怜先父刚过鬼门关，又进阎王殿。不几天，赵尔丰来昌都就派两个刀斧手，拘押先父到堂审问，打算正法。先父走进大厅，见赵怒容满脸，钟颖等人肃立左右。赵一见先父，就大声斥责。先父在赵怒斥一顿后辩说：“我的罪过我自己知道。但是，我是奉命前往的。

虽然曾被他们俘，但在我义正辞严地说明后，他们承诺撤军，并把我送回来了。这样，我既彰扬了圣朝的军事威力，又弘扬了圣朝的仁德政策，这是有功还是有罪，我自己不好说，只有请统帅英明决断。”赵尔丰听后，怒气消退。同时，钟颖等人也在旁说情。赵又向在场人员逐个核实情况，然后才宣布先父无罪有功，并立即写下手谕，提升先父为管带。这样，先父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还因祸得福。

入死出生多亏西原

先父在同别人闲聊援藏抗英那段经历时，常常要感叹地说：“塞外入死出生，多亏西原！”对我们兄弟姐妹则说：“要是没有你们的西原妈，你爸早死在西藏了。”

先父在1910 年驻防德摩时，在当地彭措夫妇与喇嘛寺呼图克图的关心支持下，先父与西原结婚了。婚后，西原妈妈对先父关心毕至，左右不离。白天打猎，她纵马在前；先父到藏家访问做客，她则在傍陪伴；夜晚，先父去检查岗哨，她也是挎刀相随。不久，先父奉命进军波密，她坚持随夫出征。在崇山峻岭中攀爬纵跳胜过男子，好几次都是西原妈妈救了先父。其中，有一次，在八浪登与叛军短兵相接中，突然有一群叛兵从一块石头后潜进到先父背后，正要瞄准对先父开枪时，幸好被西原妈妈发现，一声喊叫，先父立即转身一枪，击毙排头叛兵，其余见势败走，才幸免于难。

特别是在波密平定后，1911 年10 月爆发武昌起义，引发进藏川军和边军内部发生内讧。先父想离开这个是非场所，先与几个同乡士兵秘密磋商，决定组织湘籍士兵离藏返乡。当先父征求西原意见时，她毅然表示，愿意追随先父行动，生死与共，相伴始终。

1911 年12 月的一天，先父即率领115 名湘籍士兵从江达动身，取道青海羌通东归。这条路很少有人走，向导喇嘛也是模模糊糊。他们在沙漠的冰天雪地里折腾了两个多月，同行的115 人只剩下30 多人了，仍然没找到道路。一天早起，连向导喇嘛也不见了，但他们要活命，只得边打猎为生边向前走。在连续几天大雪的情况下，野兽躲藏在山谷里去了，他们一无所得，个个饿得肚皮贴紧背了。西原看到这个情况，一天清晨，同先父循着山路走进山谷。她身健脚轻走在前面，先父渐渐落后。猛地，先父听到一声枪响，即抢步向前，果然打死了一头野骡，他俩高兴地拖回来。妈妈汗水满脸的又找来一袋干牛粪，手脚麻利地割下骡肉，切成小块，用通条串上，再点燃牛粪堆，在火上烘烤。她对先父说：“大家饱餐这顿后，还可够吃上十天。”士兵们个个交口称赞并效仿。接着，半个多月的连天大雪，大家在前行中全靠烧烤的骡肉。可是骡肉吃完了，大雪未止，个个又饿得心慌腿软，先父也不例外。西原即从怀里取出仅有的一小块干骡肉送给先父。先父接过咬一半，另一半则给西原。西原流着泪说：“我可以几天不吃东西，你不可一天不吃。我不远万里的跟着你走，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你若饿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先父听了后，不禁哽咽流泪，说不出心里的辛酸和隐痛。

先父一行进入羌通大漠后，在无人藏区走了七个多月，其中有五个月完全断粮，两个月绝火，沿途茹毛饮血，与狼争食，安全回到青海西宁时仅有七个人。先父在西原妈妈时时关心，处处呵护下，才得以生还。所以，先父对西原的爱恋刻骨镂心。几十年后，先父将我们姐妹的名字中嵌上“元”字（元即原也）。我大姐叫元芳，二姐元芬，三姐元青，我叫元吉，五妹元景，教我等子孙永远不要忘记西原妈。

返乡应变初露锋芒

1913 年1 月，先父返回故里凤凰，立即被湘西镇守使田应诏召见。先父汇报了自己九死一生的援藏情况，田应诏听后既佩服又同情，立即委任先父为湘西镇守使署中校参谋。1915 年12 月12 日，袁世凯称帝，改中华民国为中华帝国，从而引起南北军阀对峙。云南、广州等地先后发表《讨袁檄文》，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任命王文华为护国军东路司令，向湖南湘西进军。袁世凯立即发出《讨逆申令》，命令马继增等两个师进军湘西迎击护国军。两军即将在黔湘的要津麻阳县境发生激战。南军护国军王文华、北军马继增都是田应诏在日本士官学堂的同学。他俩均知道田应诏在湘西拥有几千人枪，并且熟悉人情地貌，他的动向，可对战争起决定的作用。于是，各自派代表去凤凰联络，请求田应诏援助。

先父认为：“袁氏当伐，南军当助。无奈我湘西地瘠民贫，反正以来，百废正兴。如果出兵，湘西各县必成战场。胜则财力耗尽，数载难医；败则惨遭浩劫，一蹶不振。因此，无论胜败，我军都将遭受较大挫折，百姓则遭蹂躏。如今我军虽有起色，但战斗力仍然很弱，如果战胜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舍我湘西，而能换得民国，何乐而不为？奈何南北战争，必将持久难息。因此保持警惕，暂守中立，坐观成败，再决去从，实为当今之上策。不过我们应当倾向护国。在具体行动上，对北军敷衍，对南军合作。

一方面要屡电北京告急，请发枪弹；一方面要派人与南军联系表示合作。”田应诏听后极表赞同，与会人员也一致拥护。田应诏即任命先父为参谋长，指挥实施上述措施。

在这次南北战争中，田应诏采纳先父的暂守中立，坐观成败，因势而动的策略，部队无一伤亡，还得银两万多两、枪五千多枝、子弹40 万发。田应诏高兴，军民归心，湘西部队得以迅速发展。

保境息民励精图治

1920 年年初，湖南督军谭延闿鉴于先父在历次军阀纷争中，屡立战功，众口交赞，就任命先父为湘西巡防军统领，兼剿匪总指挥，执掌湘西军政大权，直辖十多个县。先父“以保境息民为帜志”，大力推行乡自治，倾心发展教育、实业、慈善、团务四项事业。他先是聘请著名学者梁漱溟来湘西，帮助草拟地方自治条例，随即通令各县实施。

先父在推行乡自治的同时，兴办教育，发展实业。他专门召开县长会议研究，并且派遣统领部秘书长李雪芬专程去长沙聘请李云杭、柳直荀等九位专家学者来湘西。各县办学也风起云涌，弦歌之声遍及苗疆。

与此同时，经济建设也有长足进展。先后办起了纺织厂、纸厂、酒厂、印刷厂，并且疏通河流，修筑公路，沟通城乡物资交流。另一方面，先父对所属部队进行大力整顿，增强了官兵凝聚力和战斗力。在先父统率下，不仅肃清了境内匪患，而且还参加了护国、护法、北伐、抗日等战争。

但可惜的是先父固守仁道。认为我不犯人，人一定不会犯我，梦想保境息民，建立世外桃源，疏于防范。结果，辛苦经营的成果，不久即被四川十万大军假道北伐入境，而毁于一旦，自己疲于奔命，只得引咎辞职。

陳渠珍先生參加湖南省人民代表大會時的合影。

逼上梁山走向光明

先父辞职后，隐居凤凰沱江下游猫儿洞，卧薪尝胆。由田应诏重主湘西军政。田贪恋享受，不思进取。特别是在川军骚扰，民不聊生，部属离散的情况下，实在无力驾驭。于是又亲自去猫儿洞，恳请先父再度出山。先父再三推辞，后在旧部和亲友劝导下，才重掌军政。他上台后，仍然坚持保境息民，大力发展教育、实业的方针，当即采取三条措施：一是派人与贺龙联系，争取外援；二是除暴安良，剿除顽匪；三是组织民众重振家园。通过几年的努力，湘西形势逐渐好转，但却引起当时湖南省主席何键不满。何键生怕先父拥兵自重，危及自身。时值贺龙领导红军北上抗日，何键在追击红军的口号下，即派大军进入湘西，进而改编湘西军队，先父被解除军职，调任省政府委员，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何键离湘，张治中任湖南省主席时，即1938 年4 月。在张治中极力推荐下，先父才再度回湘西任沅陵行署主任。

正当先父竭心尽力振兴湘西时，孰不知长沙发生“文夕大火”，张治中被调离湖南，由薛岳来湘主政。先父深知薛岳得志气盛，心胸狭窄，很难共事，决定辞职。1939 年2 月1 日，先父参加了薛岳就职典礼后，即以“年事已高，恐负重望”，申请辞职。薛岳虽然口头挽留，私下却对人说：“我一到职，他就辞职，分别是在捣乱。联想来前何键的议论，更觉得他是日后的障碍，非除掉不可。”不久，通知先父去长沙。薛岳接见时，先虚词委蛇一番后说：“为了统一抗日，军委命令全国军队统一整编，决定将湘西各部暂编为新陆军第六军，委任先生为军长。”随即将任命状交给先父，叮嘱说：“这是委座的决定。”

先父对这一决定始料不及。他明知这是何键的“调虎离山”，但又不便硬顶，便决定西上重庆面蒋陈词。几经周折，先父到重庆后，在张治中的关心和协调下，先后与蒋介石、陈诚、何应钦、贺耀祖等中央要人接触。结果，辞去了第六军军长职务，改任中央军委中将高级参议，但蒋不准他再回湘西。先父到南川办起了“三一棉麻纺织厂、农具厂”。每天除了研究企业经营与钻研纺织机、灌田机外，就是教授子女读书写字。先父改制的纺织机、灌田机省力效高，曾去重庆展览，很受市场欢迎。在1944 年4 月转迁印江落户。仍然开办纺织、农具厂，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才返回凤凰。

1949 年3 月2 日 “湘西事变”爆发。土匪们血洗沅陵。五代为匪的张玉琳率部抢劫了辰溪兵工厂，夺得大批枪枝弹药。当时，十七绥靖区司令李默庵立即调集部队进剿，声言要“血洗湘西”；张玉琳自称国防军第一军军长。凤凰政要田名瑜、印远雄、包戈平、谭自平等人前来劝导先父出山，维持社会秩序。大家知道：张玉琳的父亲张贤乐，哥哥张玉昆当年为匪，在沅陵打家劫舍，被时任剿匪总指挥的先父围剿捕杀。于是，大家一致建议先父为了自家和凤凰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出面组织反击，随即协商召开会议，研究成立了以先父为主任委员的“凤凰县防剿委员会”。

先父登高一呼，应者四起。一月内，先父的旧部亲友前来投奔或联系者达一万余人，使湘西紊乱有所缓解。此时，蒋介石发来急电说：“兄为党国元老，国之干城，务必与叛贼割裂，戡乱建国，共图中兴，治好湘西，兼顾湘政”。时任省长黄杰对先父说：“委座请您去重庆面谈，委任您当省长”。先父置之一笑，对人说：“现在国民党大势已去，无可挽回，我决不给蒋介石送丧。”当解放大军进驻常德等地时，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云集湘西，企图垂死挣扎。先父即吩咐所属各部原地待命，不许擅自行动。自己为避免白崇禧、宋希濂等人派来的说客唠叨，即躲进深山苗区，杜门谢客，暗自与解放军47 军联络部长顾凌申派来的代表王尚质密谈，经过王尚质先生启发，特别是先父从电台中收听到1949 年10 月1 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上的讲话后，便下定决心举旗起义。随即给顾部长回信：“七十老翁何所希冀，从此得为解放区自由幸福之人民，予愿足矣。” 表示自愿率部投诚，服从指挥。同时，发表了《和平起义决定》。11 月7 日，先父亲自率领所部官兵敲锣打鼓，迎接解放军进驻。从此，走向光明。

1950 年6 月，先父作为特邀代表赴京参加全国政协首届二次会议。被增选为全国政协委员，任命为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曾受到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刘少奇等国家领导人的亲自接见，还同贺龙、刘伯承元帅谈及当年的西藏问题。从此，先父安享晚年。1952 年2 月8 日，先父因患喉癌病逝于长沙，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但有关他的生平事迹却被赋予了很多传奇色彩，像滔滔沅水长流不息。

陈渠珍先生墓前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