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杜冬 攝影/馮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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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刹化作黃塵,滾羌舞步飛旋,往事遺忘,足跡模糊。如今的德木寺,在寂寞古道旁,依然踏著舊日的步伐,為魯朗保留著那些不為人知的古老傳奇和夢想:最後一世德木活佛成

 

為西藏第一代攝影師,和他的兒子旺久多吉用圖像記著西藏的傳奇。而歷史上,滿懷抱負的湖南人陳渠珍,他所率領的清軍曾在德木寺駐紮,進攻波密遭遇慘敗,後又從這裏開始萬里流亡之路。

 

德木寺早課

038塵之篇

 

早課

 

清晨五時,德木寺70 歲的主任拉巴敲響了鐵鐘,清脆的鐘聲在小小的庭院裏迴響。幾個僧人戴著雞冠帽,披著猩紅色大裘,頂著黑暗走上大殿,沒有對話。

 

我跟隨著一個面龐紫紅、身材極高的年輕僧人,他擎著一面陳舊巨大的法鼓,沿著木質的臺階上行,狹窄的樓板在他身體的重壓下吱嘎作響。

 

此刻,濕重的空氣從黑暗的雅魯藏布江面上襲來,裹挾著這個位於林芝縣米瑞鄉山上的小寺。

 

德木寺原址建造于現魯朗東巴才村冷泉河畔,當年帕巴拉活佛翻越德木拉古道,在此興建噶當派寺廟,以自己的叔叔鎮守此寺,這便是德木(又譯作第穆)活佛世系之始。當時恐怕沒有人想到,一個雄踞工布要道上的寺廟,居然會三次執掌全藏攝政之局。

 

二樓右拐,經過一道狹長的走廊,便是窄小的護法神殿,德木家族的保護神,工尊德木女神的塑像就位於此處,昏暗的燈光裏,護法神被厚重的帷幕遮住面龐,隱在小小的神龕內。

 

這位工尊德木女神法力極強,據說曾是吐蕃早期恰赤贊普的妻子,恰赤的哥哥納赤與大臣比武失敗,和弟弟一同流亡工布地方,納赤成為阿沛家族的起源而恰赤的妻子工尊德木則成為德木家的世代護法,從此也可見阿沛家族與德木家族的淵源之深。

 

拉巴和我們說,當蓮花生大師前來收服她之時,工尊德木女神露出雞爪雙腳。蓮花生大師不禁失笑:原來是一隻雞。女神從此被收服,成為十二仙女之一,並以三身出現:慈悲相、忿怒相和雞爪身像。德木也因女神而得名。

 

在德木世系沉浮的歲月裏,無論是遭遇地震的劫難還是政治風暴,唯一隨之遷徙流轉的只有不言不語的工尊德木女神。我們後來拍攝女神像時,僧人要求我們不要刊登,擔心讀者將工尊德木女神像隨意丟棄,引發女神的狂怒。

 

7 位僧人盤腿而坐,厚重的大裘將小小的神殿擠得滿滿。5 47 分,隨著八字鬍的領誦師搖動手中的銅鈴,高低不一的誦經聲次第響起。

 

由於波密王的騷擾,原本位於魯朗的老德木寺僧眾於16 世紀被迫翻越德木拉山口,移居至如今林芝縣米瑞鄉一個狀如法鼓、俯瞰雅魯藏布江的山頭上,是為新德木寺。寺廟最盛之時有僧人千人以上,而1950 年震撼全藏的墨脫大地震,又將新德木寺毀於一旦。如今所見的這座德木寺,僅有大殿一座,乃是地震後由十世,也即最後一代德木活佛主持重建,規模大不如前。即便這座大殿,也是地震後重建而成。誦經聲依舊,伴以清脆的鈴聲和濃重的鼓聲,時間如同恒河細沙般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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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木寺的早餐,通常在大廳裏很多人一起享用,環境十分溫馨,拉巴老人面帶微笑地看著我們。

 

誦經聲包裹著德木寺,如同孤舟漂移在粘稠的時間之河上。這條河裏萬物靜止,人是其中唯一的遊魚。當年10 歲出家的宗薩林村小兒拉巴,如今已經是70的耄耋老僧,他眼瞼低垂,雙手合攏。

 

6 23 分,住在寺廟裏服務的幾位元阿媽躡足而行,提來了兩大壺熱酥油茶。小僧人紮西尼瑪提著裙子起來,為眾人倒茶。一時念經聲中斷,充斥著連續而響亮的啜茶聲。

 

7 13 分,在念經和斷續的喝茶聲中,兩壺熱茶都已喝完,早課即將結束,狹窗外一片鉛灰色,寒冷更甚。由於僧人較少,所以德木寺的早餐不像大寺一樣嚴整,反而有家庭般的溫馨,黝黑滑膩的舊石鍋裏煮著粉湯。僧人們圍繞著矮桌一同吃早飯。

 

住在寺裏的工布大媽們操著沉重的木槌,砸開新鮮的山核桃,露出潔白如奶的核桃肉。德木寺已經醒來,住在寺廟書屋的漢族包工頭老王戴了太陽帽走下樓來,他負責為寺廟修建一條不長的水泥路,從小山腳下的曲尼貢嘎村通向寺廟。

 

山腳下已經響起輕淡的哨聲,早起的工布男人在試射響箭。從德木寺可以俯瞰寬闊的雅江,江面吹拂著塵暴,一時黃塵滾滾,在水浪之上還浮動著兇猛的塵浪。路上都絡繹走著遠近而來參加法會的村民,他們在齊膝深的灌木叢中走著,山風掀動他們寬大的工布服飾下襟。

 

這些村民近來自腳下的曲尼貢嘎,遠至魯朗各村甚至東久。德木寺對面就是苯教的聖山:苯日神山。從秋季開始,這條轉山之路上就日以繼夜地走著眾多的苯教徒,他們從昌都和那曲的遙遠山鄉趕來,裹著工布少見的厚重藏袍,或走或拜。

 

對面的山頂,就是一個重要的苯教寺廟。僧人拉巴說:我們和他們(苯教僧人)沒什麼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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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瑪次仁吹奏白海螺迎接活佛的光臨,白海螺是藏傳佛教八寶之一,僧人相信白海螺的妙音是不可思議的。

隱居

 

尼瑪次仁拿著古老陳舊的白海螺,守候在寺門外的草地上,這裏已經架設了兩具沉重的大法號。主任拉巴撫摸著光頭,頻繁進出寺廟大門,顯得憂心忡忡。這個沒有活佛住持的小寺,已經傾其所有,全體出動,準備迎接附近一所寺廟年邁活佛的光臨。

 

他們不知道活佛的車從哪個方向來,所以四下張望。當年他們自己的德木活佛從拉薩遠道而來時,這位西藏的攝政和有大清皇室親封呼圖克圖稱號的權貴,其迎接儀式大概要勝過今日許多倍。

 

每年的貢羌節日期間,德木活佛一般都會親自來祖寺參與。德木活佛世系全盛之時,所主管的寺廟除了祖寺德木寺和拉薩的居所丹吉林寺之外,還有大名鼎鼎的桑耶寺等,擁有眾多莊園,從工布直至康地,富傾一方。當拉薩發生饑荒,物價沸騰之時,德木活佛曾讓其主管的莊園向拉薩大舉運送糌粑、酥油等物資,其馱隊規模之大,據說前面已經到了沖賽康(今大昭寺附近),馱隊之尾還在過拉薩河。

 

不僅財力雄厚,德木活佛系還可依靠自己求學的哲蚌寺最大劄倉(僧人團體,多以地域加以區分)洛色林劄倉四五千僧人的強大勢力。清代光緒等列位皇帝都曾直接下聖旨任命德木活佛出任攝政,也足以說明德木活佛系和文殊室利大皇帝的密切關係。

 

1910 年,在九世德木蒙冤而死後十年,剛即位的統皇帝御筆直接指定1901 年出生在阿沛家族的靈童為十世德木活佛。

 

1921 年,活佛20 歲時進入下密院,後成為執法僧(格貴),如果在此路上一直研讀,有望登上甘丹寺方丈,也即甘丹赤巴的寶座,執掌宗喀巴大師的教權。但是他決定奉還比丘戒,成家。

 

西藏傳說德木活佛為吐蕃高僧、大譯師貝若遮那的轉世,這位高僧曾演說過:婚姻如同鞍犍,孩子如同馬籠頭,不外乎是人生的枷鎖,是求法的障礙。如今末代德木活佛卻決定奉還比丘戒,迎娶了拉薩著名尼姑寺——倉姑寺(該寺如今以甜茶著名)的一位尼姑,雖然依據藏傳佛教儀軌,德木活佛的宗教和政治地位名義上並不會因此而受到影響。然而這一大膽的想法,依然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經過德木活佛在哲蚌寺的同學,當時西藏攝政熱振活佛的活動,德木的龐大產業有一小部分在1934年歸還德木活佛(德木世家的所有產業都在九世德木被害後由噶廈政府沒收)。這位有家室的活佛早在閉關之時,曾師從一位潦倒的尼泊爾攝影師學會了攝影和發電等技術,成為西藏最早的本土攝影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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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木寺大殿內的經書牆,只佔據了很小面積。經過地震並在近年重建的德木寺規模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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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法女神的面具俯瞰德木寺大殿。

 

德木活佛拉薩閒人生活過的有滋有味:他念經、修行、畫唐卡、琢磨金銀的手藝;他會駕駛摩托和汽車,會自己設計房屋,製作風箏,當然更多的精力用於拍攝和沖洗照片。他會自己放映電影,還曾錄下拉薩一位著名女巫降神時的吟唱,並放給女巫自己聽。

 

當時的西藏地方政府攝政熱振活佛曾有意將攝政一職讓給德木活佛,被德木活佛堅決拒絕,或許是自己的前世,九世德木活佛的慘痛遭遇,以及隨之引發的丹吉林寺對抗藏軍的苦戰,讓德木活佛下定決心遠離政治。事實也證明他的正確,上世紀前葉的西藏政壇波詭雲譎,最後連熱振活佛也不得善終。

 

然而這並不表明末代德木活佛從此對自己的祖寺不聞不問,1950 年,也就是他的九兒子旺吉多久出生後一年,林芝發生大地震,德木寺毀於一旦。道路險阻,沒有人知道林芝大震的消息,此時賦閑在家,以拍照為樂,不聞窗外事的德木活佛還是從印度報紙上得知了大地震的消息:雅魯藏布江水沖來許多藏式傢俱和民居的碎片,讓下游的印度當局揣測上游的林芝發生了巨大的災難。

 

這之後許久,有一些工布打扮,衣衫襤褸的人在德木拉讓(德木家官邸)門前逡巡,當他們見到德木活佛之後,號啕大哭,訴說了寺廟被毀的慘狀:全寺被毀,只余一尊強巴佛像。賦閑已久的德木活佛對此事極為關注,他釋放出驚人的能量:以崇高的地位上下疏通,並且得到了他本人出身的家族,同樣為工布豪族的阿沛家族的大力支持。

 

不久之後,他親自帶隊,帶著一支頗為龐大的工匠大師隊伍、他親手設計的圖紙和足夠的資金,踏上了前往米瑞,重修德木寺之路。他還想帶著自己心愛的照相機,拍攝大地震的慘狀,但未被西藏政府允許。

 

德木滾羌的舞者,手持金剛杵和顱碗,踩著舞點跳出大殿即將走入庭院。

043神舞

 

活佛來了。人們指指點點,尼瑪次仁他們手捧哈達迎上前去。一位高大的年邁活佛下車,為僧人摸頂,尼瑪次仁為他的前導,引領他和幾位扈從走入大殿。

 

拉巴讓羅桑達吉去拿磚茶,我跟著這個39 歲的僧人彎著腰走進飯堂邊的小庫房:這裏的地板已經塌陷,裏面擱著幾長條磚茶和幾口袋麵粉。羅桑達吉有些惶惑地笑笑,摸摸寸把長的黑髮,這個小寺的庫房就這麼大。羅桑達吉有個習慣,有時候自稱普布次仁,那是他24 歲出家之前的名字,他就來自米瑞鄉,不過父親卻是康巴人。

 

當時我普布次仁24 歲,如果結婚的話,現在孩子都和我一樣高了。還是當喇嘛好,我心裏想。天晚上他如此說。德木小寺的夜晚有些清冷得無聊,唯一的小賣部也關門了,鑰匙在領經師腰上掛著。幾只瘦長的狗在芍藥叢中鑽來鑽去,羅桑達吉一把沖過去,挾住一隻小白狗狂奔,這時他又成了普布次仁。小小的院場裏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人們躲在芍藥枝下,躲在桃樹和柏樹下,樹蔭中散發出越來越濃的酒氣。和衛藏地區烈日炎炎的廣闊中庭不同,德木寺庭院裏草木搖動,在二樓的牆壁上還有寺廟的繪畫,雖然談不上精美,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德木寺的工布建築。更重要的是,畫上幾個帶著雞冠帽的喇嘛是走在密林中的。

 

大殿內熱氣騰騰,僧人們互相幫助為對方穿上厚重的跳神禮服,在頭頂纏上發帶,好佩戴猙獰的面具。一個文弱如女人的僧人帶上面具,數著吉、尼、松的步點,在中庭的陽光投影下獨自演練舞步。我的快門聲一響,他猛地回頭,犄角下血紅欲裂的大眼怒視著我。那是面具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則在獠牙之下,幾乎看不出來。

 

回頭一看,另幾位高人一頭的神靈袒露著肩膀,正在和站在門口的鄉親用工布話聊天。不知說了什麼,他們微微點頭,搖晃著巨大的犄角。工布方言和拉薩官話大不相同,例如是不是?在拉薩話中是瓦?在工布則變成儂給?;而餅子帕勒則變成了佐羅

 

頭戴沉重的面具,眼睛的視界又受到阻擋,這些說著工布話的可怖神靈很久才能在昏暗的中庭裏列好隊,似乎即刻要出征。八字鬍領誦師在最前面,他穿著肥大得誇張的靴子,一步跨出大門,左手抓了一把青稞粒,右手拿著顱碗,外白裏紅,有人在顱碗裏倒了滿滿一碗青稞酒。在繪畫中,顱碗中盛滿腦漿和血液,表示智慧。

 

尼瑪次仁等兩人吹響了一種類似小銅號的樂器,略有顫音。片刻,大殿正對面的樂器上也以大法號回應。小銅號再次吹響時,樂席上敲響了大鼓,滾羌正式開始。領誦師突然挺直了腰杆,他左手一松,青稞落了滿地,他高高抬起左腳,迎著鼓點的節奏,極其緩慢地舞動著下了德木寺的窄臺階,進入院場。灑下青稞,等待鼓點,這個神靈的長隊一個個從黑暗的大殿中走出,舞入中庭。

 

六塵

 

我退到德木寺的帷幕之外,看到那位年邁的活佛已經登上二樓的小看臺,他拿著一台小小的數碼相機,閃光燈一閃一閃。

 

德木寺的滾羌儀式複雜,極為著名。歷代德木活佛從早已消失的寺廟大殿欄杆上向下眺望神舞,那些猙獰的手勢和面孔,是否會讓他想起拉薩的風雲變幻:布達拉宮主人的頻繁更替,難測的宮廷陰謀,一夜到來的巨大聲勢可能瞬間成為泡影。同樣仿佛是三尺戲臺,剛才還是歡喜的笑容,一瞬間又換作兇惡的嘴臉。

 

初世到三世德木活佛的潛心佛法,四世和達賴喇嘛結緣,遠赴北京,六世、七世執掌攝政,八世的雲游四海,九世的冤死。跳神的腳步重重落下,激起塵土風向變換,通向拉薩的小徑一路塵土。色、聲、香、味、觸、法,六塵翻滾,人人如行在霧中。寺廟轟然倒塌為一片塵土,又重新建立;前世擁有的無論是榮華或慘痛的流放,又會轉世而來。

 

魯朗的百姓則眺望著欄杆上的紅袍身影,是他將一個廣大而不可思議的世界帶到了這個小山村。人們說他是吐蕃高僧貝若遮那的轉世。當這位高僧從印度學法歸來之後,吐蕃贊普赤德祖贊曾經披散自己的頭發,鋪展在地上,讓貝若遮那走過,以示尊崇。此外,他還是曾經前往唐朝求親的吐蕃大相祿東贊的轉世。因此他在全藏的重要地位,和漢地文殊大皇帝的密切關係,在生生世世的前輩就已打下基礎。

 

人們傳說德木活佛法力廣大,能降伏可怕的護法神。旺久多吉回憶,丹吉林寺的樓上曾供養著薩迦巴姆女神,每日要燃燒山羊油向女神獻祭,有人忘記獻祭時,半夜就聽到女神沉重的衝撞聲和腳步聲,轟然響動。

 

腳步聲就在庭院裏,舞者帶著骷髏面具,較為緊身的衣服繪著肋骨條,腳掌和手掌都有裁剪出的尖爪。它們嬉笑著拉動兩根長繩,長繩中心可見有一個紅色的小人,可能只有20 釐米長短,和這些巨大的、跳舞的骷髏比起來小得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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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這些骷髏是否象徵著死神,而那小人又象徵什麼,難道象徵死神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嗎?其即便顯赫如德木活佛,依然躲不過多變的命運。1895年,由於向剛剛親政的十三世達賴喇嘛獻上了一雙藏靴,退下攝政職位的九世德木活佛陷入了一場噩夢。

 

達賴喇嘛的身邊人索傑喇嘛聲稱,他一將鼻子靠近這雙靴子,鼻子就會流血不止,他建議徹底檢查這雙靴子。於是西藏最著名的神巫乃瓊神漢做法並進行了檢查,結果令人不寒而慄,靴中有密咒師詛咒達賴喇嘛的咒語。九世德木活佛被拘禁在布達拉宮,後來據說被活活溺死在一口巨大的銅水缸內。

 

身著藏傳佛教灌頂裝的德木活佛。(圖片提供旺久多吉)

045把這個小人在泥土裏撲打之後,骷髏們跳踉著回到寺廟深處,最後一位進去的顯然已經十分疲勞,有些力不從心。他們背後夾著的微型麥克風沒有關掉,全場愕然聽到他們回到大殿之後粗重的喘息聲和嬉笑聲。

 

我又跟著進去,剛脫下木頭面具,還穿著骷髏衣的八字鬍領經師頗為費力地用血紅的尖爪捏住幾張寫滿的信紙,將麥克風扶到嘴邊,大聲念出捐錢者的名子、所在的村子等。這裏有山下曲尼貢嘎村的,也有魯朗甚至東久的,大多以一百和二百元。

 

大殿裏依舊昏暗,腳下的木地板上已經灑滿了青稞粒。大殿的正面能看到十世德木活佛的塑像和法座,法座上交疊著德木活佛的法衣。塑像頗為寫實,面容祥和,我後來看到旺久多吉為他的父親拍攝的肖像,發覺有八分相似。

 

如今德木活佛世系已經中斷,旺久多吉曾經在1986 年開始主持重修德木寺,但是他並非是活佛,也不是丹吉林或者德木寺的主人。這個法座將不會有人來坐。

 

十世德木活佛過世于1973 年,當時被打成右派的他還在擔任大昭寺維修工作。工匠們特意最先修復了祿東贊的塑像,希望他早日康復,因為傳說德木活佛是祿東贊的轉世。

 

此時,十世德木活佛已經燈盡油枯,他推薦了甘丹寺的大喇嘛接任。

 

在約60 年前,由於憤恨九世德木的冤死,丹吉林寺協助清軍,從而捲入清軍進入拉薩的事件,導致德木家所有產業被沒收。那時十世德木活佛就住在大昭寺旁的嘎如廈,只有工尊德木女神與之作伴。

 

那年他12 歲。

 

神舞的中間還有滑稽戲,同樣是喇嘛表演,劇情簡單,劇中人戴著粗樸的面具,穿著工布的獸皮裝,

手持火槍或長刀,或是搶奪獵物、或是搶奪帽子。

 

末代德木活佛的鏡頭中保留有半個世紀前這些表演的珍貴鏡頭,他已經不穿著喇嘛紅袍,也不是高高在寺廟的閣樓上觀看,而是就在表演者中間。他的鏡頭閃爍,將家鄉的喜劇攝入鏡頭。此時,我們身後一個女人聲音極尖地笑起來。

 

笑聲裏,表演者氣喘吁吁地退入大殿。有人在喇叭裏大聲喊了一句藏語,接著又用漢語翻譯了一句:

明天再有哦。

 

而明天我們將離開德木寺,去尋找老德木寺的遺跡。沿著河谷向前,就會走上一條茶馬古道,翻越德木寺最初建立的德木拉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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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壯觀的第司府邸如今中庭裏已經野草過膝。(攝影杜冬)

夢之篇

 

大軍之中一羽毛

 

我們走上古道,俯瞰德木寺,一棟大殿孤零零地佇立在如鼓般的小丘上。除了地形依舊,一切都和德木活佛在20 世紀40 年代拍攝的德木寺大不相同。

 

德摩,居工布極東,居民二百余戶。有大喇嘛寺一所。湖南人陳渠珍如此描寫他看到的震前德木寺。1909 年清軍入藏作戰,兩年之後,由於辛亥革命突然爆發,東南諸省一夜易幟,清軍分頭東歸。這段歷史對於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的政治,對於德木活佛世系的遭遇,都有極大的影響。

 

根據陳渠珍的記載來看,早在1910 年,德木寺就已經搬遷到米瑞。地因寺名,這片肥沃的平原被稱為德摩1953 年在德木寺出家的僧人拉巴回憶道,老德木寺搬遷的原因,是波密王派兵來征討老德木寺。陳渠珍筆下那極壯麗的第巴府邸,就是新德木寺腳下的德木宗所在地。三層樓高,屋頂已經大半倒塌。我們推開宅院大門,走過齊膝深的野草,繞過傾頹的香爐,站到大宅門前。這裏沒有上鎖,將鐵絲擰開,即可進入一條狹窄的過道。

 

由於年久失修,牆面已經鼓突剝落,據村民說,直到改革開放之後,這裏才不再使用,我們的確在牆面上看到了日久黯淡的毛主席語錄。整個建築為回字形,房屋眾多,木質回廊寬闊。下層木柱粗大,房屋開間很大,據說為馬房和耕牛房。上層則房屋眾多回環,可見有灶台等痕跡,為居所。

 

拉巴掰著指頭回憶,德木宗管理下超過二十個村莊都要來此處納稅。其中今日的米瑞有12 個村,魯朗有5個村,在米林縣還有一些村落同樣屬德木寺管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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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深草過膝,當年這裏正是鐘穎和陳渠珍密議討伐波密之事的地方,也正是此處見證了陳渠珍和工布姑娘西原的婚禮。

 

走過書中稱為三十九族那漫漫的長征,又數番經歷生死的陳渠珍,終於來了到山明水秀的德摩,這裏是他的小小天堂。

 

當時陳渠珍已有妻室,年紀近西原兩倍。然而命運怎能揣測?當日後陳渠珍遠逃羌塘,豆蔻之年的西原萬里相隨,而一路保護他化險為夷,直至蘭州,此時貧病交加、遠離家鄉的西原終於一病不起。一個工布少女,家山萬里,其中的堅貞勇敢,文字怎能承載?

 

彌留之際,西原又夢見了故鄉的青青風景,母親一手持糖,一手遞給她青稞酒,這是一個當年僅19歲少女的最後之夢。

 

24 年之後,53 歲的陳渠珍舊夢重溫,寫到此處,終於肝腸寸斷,餘書從此輟筆。我們來到這處漸漸化為塵土的老庭院,距離西原去世已過百年,陳渠珍也已經去世61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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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1950 年林芝地震之後,德木寺全部坍塌,只剩下這尊強巴佛像(即彌勒佛),修建於四世德木活佛期間。(圖片提供旺久多吉)右圖老德木寺遺址已經成為了牧場。

 

 

翻越德木拉

 

德木是陳渠珍率領的清軍駐紮之地,德木活佛世系世代與清廷有密切關係,這要從四世德木活佛為順治皇帝做灌頂開始。而在這一年,其間的關節更為複雜。

 

首先是德木寺不堪波密王的入侵,雖然將寺廟從魯朗遷移至米瑞,卻有心借助清軍之力,徹底摧毀這個世仇。早在四世德木活佛時期,德木寺就被波密人焚毀一次,可謂積怨已久。而駐藏大臣聯豫和統帥鐘穎同樣夢想消滅波密,剪除工布地方最大的割據勢力,和趙爾豐一競高下,建立聲威。

 

九世德木和聯豫又是世交,在九世被害之後,正是聯豫直接上書光緒皇帝,要求皇帝指定其轉世,其後的宣統皇帝遂下詔指定了十世德木活佛。德木世家也希望借助清廷之力,東山再起。

 

在眾人的夢想推動下,1911 年早春,陳渠珍率先鋒越過積雪未化的德木拉山,橫越魯朗,用兵波密。

 

波番乘勢侵入,危害不堪言狀。第巴等屢請為策久遠。餘亦不忍工布被其蹂躪……餘決定先撫後剿,擬率兵三隊至魯朗,意在耀兵絕賽,宣揚德威。陳渠珍如此說道,然而在魯朗——東久——拉月一帶的狹長通道上,他所在的鐘穎軍遭遇了慘重的失敗。

 

時間已經是秋季,德木拉古道上依舊草木不衰,我們可以看見路基鋪設有大塊青石。不久之前的一次山洪暴發沖毀了河邊的道路,只有沿著山脊前行。人煙逐漸稀少,只有孤單的石砌牛棚在路邊。回頭能看到紅色的工布式鐵皮斜屋頂,更遠則是雅魯藏布江。

 

小路蜿蜒而上,天氣頗冷,背陰處土地結冰,日曬後融化,極其泥濘。我們走走停停,受傷的膝關節不停顫抖。

 

行至山頂,魯朗在望,山腳下是老德木寺的遺址、魯朗花海和密林中的東巴才村,再向前就是平緩山谷地上的魯朗各村。左為色季拉山,318 國道盤旋其上;右邊如刀鋒般橫列三座雪山:貢布拉尊、加拉白壘和南迦巴瓦,大峽谷在雲層之下,隱不可見。魯朗形勝,盡在德木拉山一覽之中。

 

朔風東來,公路正在修築,路基下的土層中突出鋒利的冰刃。沿這條泥土路基向下,就是老德木寺遺址,就此進入魯朗。

 

當時魯朗不過是一條狹窄的走廊,居民頗少,東久溝反倒是一個居民點。沿途長林豐草,亂石塞途。陳渠珍率先鋒抵達東久官寨後,皇室親貴,少年得志的主帥鐘穎率領步兵一標,炮兵工兵各一營,也進駐東久。

 

清軍的戰略很簡單:步步推進,由東久至拉月、排龍、通麥,肅清兩翼,並指向傾多寺,最終戰敗波密王白馬青翁。這是一條狹長的山谷走廊,一面為高山,一面為大江,慣常山嶺作戰的波密軍早有準備。

 

陳渠珍部前進至排龍,即遭遇埋伏。波密軍正面據險防守,兩翼則攀援山嶺,截斷清軍後路。清軍前鋒和主力隔絕,如同長蛇被困,陳渠珍不得不帶兵退守東久,與主力匯合。親貴鐘穎對此完全束手無策。幾日間,波密軍翻山越嶺,浩蕩而來,已經完全包圍東久附近山嶺,隔河與清軍對射,戰法多變,或推石下落,或從絕壁攀繩而下偷襲。若不是西原提醒,恐怕陳渠珍也早已被殺死。

 

清軍所能控制的,只有通向魯朗的一條小橋為後退的命脈,如果不是清軍有新式格林炮(即仿製的加特林機關槍)等先進火器,此橋一被奪,只有全軍覆滅一條路。

 

不得已,又以陳渠珍開路,通過小橋,以強大火力掩護突圍。當夜,彈火噴飛,光明如晝。主帥鐘穎害怕臥床不起,最後被士兵們扛著突圍。(波密軍)猝不及防,火槍土炮,發射遲緩。清軍才能突圍成功,退守魯朗,至此戰局僵化。

 

突圍成功的陳渠珍,拿著一個面餅還沒吃幾口,就倒頭睡去。而對於一心想建立不世之功的鐘穎,更是美夢破滅。他被駐藏大臣聯豫立即撤職調回,以羅長裿取而代之。在德木拉山東麓腳下,老德木寺遺址旁,他與陳渠珍等話別。

 

鐘穎以此為大恥,將羅長裿認作不同戴天的仇敵。日後兵變突發,羅長裿被亂軍所殺,據說就有鐘穎的作用。他在拉薩統軍,以德木活佛的丹傑林寺為基地,和藏軍對抗竟達數年之久。等到鐘穎離開西藏之後,德木寺的全部產業被徹底剝奪,年僅12 歲的十世德木活佛被軟禁。

 

後來在袁世凱政府的審理下,前清皇室貴戚鐘穎因治藏不力,謀害羅長裿而被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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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德木寺的遺址靜靜地掩藏在魯朗的茫茫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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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老德木寺遺址只剩一些殘垣斷壁,四周雜草叢生。

 

夢中之夢

 

鐘穎當年離開德木拉山時,還在憤憤踢著腳下的青石。這些青石都是老德木寺建築的遺址,如果不仔細看,無法看出這裏曾有一個規模可觀的建築群。如今已經找不到完整的建築,只剩下一兩堵石牆,石牆上有寺廟特有的狹長窗臺。寺廟牆上的彩繪早已毫無蹤影。

 

走在這裏,你無法分辨你究竟是走在一條古道上,還是走在寺廟的牆基上;你跨過的原先究竟是一扇窗,還是一扇門。這裏坐落于魯朗花海牧場旅遊區的狹長草原上,如今是種牛場,牧民們將德木寺的石塊壘成牛圈,石牆後面時常露出巨大的犄角。

 

更多的石塊陷進地裏,已經和土壤板結在一起。小河橫穿遺跡,更讓人無法辨別原先的寺廟結構。就是在這裏,四世德木活佛從這裏出發,和五世達賴喇嘛會合,一同前往北京去拜見順治皇帝,那是大清帝國剛剛興起的16 世紀,德木寺如同幻夢一般的歷史,從此開始。日後八世德木活佛瘋游西藏大地,人們還傳言:如果德木瘋了,西藏就會幸福。

 

同樣是在這裏,在大清帝國的最後幾個月裏,陳渠珍走在這片廢墟中,思索著自己的夢想。幾個月後兵變爆發,主帥羅長裿當即被亂軍殺死,陳渠珍帶著西原和百余鄉親,踏上茫茫北歸之路。數月之後,最後殘餘的11 人抵達蘭州,未過數日,西原病故。陳渠珍回顧這兩三年西藏之路,茫茫如夢,也難怪他用《艽野塵夢》為自己的回憶錄命名。

 

老僧人拉巴說,德木寺是一座遷徙的寺廟,早在第一世德木活佛的時代,就預言了德木寺在西藏大地上的遷徙路線:這座奉雞爪女神工尊德木為護法的寺廟,先從昌都出發,到魯朗(舊德木寺),然後到米瑞(如今的新德木寺),按照預言,之後還要渡河去米林,據說會在崗噶大橋一帶建立新寺。之後去哪里?這個古老的預言已經丟失,拉巴說他記得會經過很多地方,最終達到拉薩,來到德木活

佛住錫的丹吉林寺。

 

然而這並不是終止,這只是德木寺永久遷徙中小小的內圈,此外還有中圈和大圈,層層嵌套。在永恆的時間裏,德木寺不過走了最初的幾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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