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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東穿著全副珞巴族博嘎爾部落服裝坐在自己客棧的火塘前。

傳統的東西丟失了,很無奈,需要我們進行想像來填充一些東西,慢慢找回。這樣也許就變了,不是原味了,但也是文化的一種流傳吧,世界上哪個民族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啊?”——南伊溝客棧老闆固炅林東。

客棧店主固炅林東

夜晚,南伊溝瓊林村的林東接到了一個電話,號碼顯示是山南地區。信號不好,因為兩邊都是崇山峻嶺,還下著大雨,隆子鬥玉鄉的珞巴族郵遞員高發斷斷續續地說:喂,林東,南邊的珞巴族來交易了,你快來!

於是林東離開自己在南伊溝深處的小客棧珞巴族部落山莊,連夜向隆子開。一路會經過朗縣、加查到隆子,基本上沿著實際控制線北側前進。雨越下越大,雅魯藏布江的峽穀裏雲霧沸騰,看不清路。林東的車到了朗縣,便只能折回。

林東,屬於博嘎爾部落達瑪氏族固炅家族。父親帕加1962 年中印邊境戰爭時曾擔任解放軍的嚮導深入珞瑜,後來任米林公安局長,母親是藏族。今年30出頭的林東是瓊林的新一代珞巴人,隨著南伊溝的旅游開發,林東在老家瓊林村開了一家客棧。

對於許多進入南伊溝的遊客來說,林東的珞巴族部落山莊可能是他們在南伊溝找到的最有珞巴風情的地方:竹樓、木頭棧道,茅草屋頂、樹墩桌子、地面鋪著熊皮,牆頭掛著獸頭和長弓,還有林東收集的種種奇特的熊皮坎肩、藤編帽子。他們在導遊的指揮下呼嘯而至,在俯瞰南伊河的棧橋上拍照,撫摸熊皮和獸頭並合影,然後又呼嘯而去。下一撥遊客又匆匆忙忙趕來,穿著珞巴服裝的導遊用喇叭喊著:是瓊林村最後一棟真正的珞巴竹樓,請大家隨意參觀,十分鐘後我們集合!

林東覺得遺憾,他沒有機會向這些來去匆匆的遊客講講珞巴人。他也覺得惶恐,這棟博嘎爾部落山莊是他修建的,他聽老人說過珞巴竹樓的傳統風格,卻沒有親眼見過,更不知如何建造。這棟建築如今有六座客房,夜晚南伊河的響亮流水聲和新鮮潮濕的森林味會覆蓋整棟木樓,從窗戶裏能看到對面的山嶺,人們說那裏有許多的熊。

林東自己所住的屋子更近似普通的工布民居,只不過立面上掛了極大的一張老虎相片。林東說,其實茅草屋頂的下面就是彩鋼板,這只能算是一棟想像中的,仿製的珞巴竹樓。儘管如此,這已經被認為是南伊溝最有珞巴特色的建築,甚至電視臺也將此地作為外景來拍攝珞巴族專題片。

林東高興,覺得自己為珞巴族做了一點事情;也覺得惋惜:在南伊溝,真正的珞巴建築已經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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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東按照自己的想像和極其有限的資料修建的珞巴族部落山莊

↓林東的父親帕甲,曾經的米林縣公安局長。

060據說以前這個客棧叫阿迪博嘎爾部落(山地珞巴被英國人稱為阿迪人),是為了突出自己部落的名稱,還上過央視。然而名字還是改了,林東覺得整個珞巴的名字比博嘎爾更有意義。

最開始林東的想法只是做一個小小的博物館,他的珞巴族收藏龐雜而不成體系,包含獸皮獸骨、服飾珠寶、弓箭腰刀、銅鍋竹簍、獸夾機關、魚籠銅罐,還有許多印占區珞巴族各部落的相片,有些極其模糊。

珞瑜地區遼闊,各部落的服飾又大不相同,僅以帽子為例,就有崩尼部落的犀鳥嘴帽子、博嘎爾部落的熊皮帽、達額木部落的野豬牙藤編帽等。這些物品的唯一來源就是隆子鬥玉鄉每年越過實際控制線來交易的印占區珞巴人。林東會提前一年讓高發與其境外親戚約定所需攜帶的珞巴族物品,明年帶來。林東的小小收藏便是如此緩慢地增長,即便如此,也根本沒有辦法收全珞巴族所有部落的服飾。

林東說:這個難度太大了,一方面部落太多,另一方面珞巴服飾在印占區也在面臨快速的消亡。那邊的珞巴人許多人都改信基督教,畫十字了。

很多方面已經看不出林東和藏族人的區別,他的母親和妻子是藏族,他的藏語遠比珞巴語流利,每年冬天他都會到成都居住一段日子。2008 年奧運會時,林東作為珞巴族的代表前去參加北京奧運會的活動,他的熊皮帽和長刀讓許多人非常感興趣,仔細撫摸之後說:你是蒙古族嗎?

林東反復地說過這個故事,因此博嘎爾達瑪固炅這個標誌珞巴身份的長定語雖然拗口,但對他非常重要。我們給他拍照時,他也穿上博嘎爾人的全副行頭:毛坎肩、熊皮帽、長短刀各一把、若干串藍色的老琉璃項鏈,還有弓箭和箭筒,盤腿坐在火灶上的大銅鍋旁,拉開珞巴刀的猴皮刀鞘,一臉凜然。

博嘎爾帽子用的熊皮,一定要男人自己獵殺的熊才行,否則很丟人。林東說,他承認自己已經很難拉開老弓,或許如今人們的力量已經不如狩獵時代了。儘管如此,林東還是會悄悄穿上珞巴服裝,在山林裏獨自走走,就感覺心裏很舒服,哪怕他已經不能像祖先一樣赤腳走在叢林裏了。

林東的想法很多,擴大博物館的收藏、拍攝專題片、擴建旅舍、打造文化旅遊等等,然而珞巴部落山莊的建設已經耗去了80 多萬元,他的夢想還只能一步步實現。常在林東這裏閒聊的,是瓊林村年輕的村長達傑。瓊林村種了一萬多株木耳,只要下雨,達傑就開心。

我不是太陽的孩子,一到拉薩我的臉就曬得掉皮,我是在雨裏長大的,這裏天天下雨,我喜歡雨,木耳也是。

在瓊林村的日子裏,林東和我們天天拜訪珞巴老人,有一天我們終於見到了剛從山上回來,被林東稱為心很大的米劑巫師達果老人,他今年85 歲,身材高大,戴著極大的耳環。

米劑達果曾給自己殺雞看肝,並且預言再過一年,自己就要走了。這些老人最後一批從森林中走出,直接從遠古一腳跨入現代社會的人,他們身上一直存留著的珞巴族氣息到了暮年更加張揚,臉上分明帶有驕傲的神情。他們像是一棵樹,一棵在亞熱帶雨林裏生長的、常年不見陽光的參天大樹。

我們像是面樹占卜一樣問過米劑達果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以後沒有米劑了怎麼辦?

米劑達果通過翻譯林東平靜地回答:我不會覺得後悔,因為我已經努力過了。

什麼樣的努力?

我曾經想要珞巴的年輕人跟著我學,特別想帶出徒弟來,但是沒有人願意堅持去學。你看我現在這麼大的年紀,仍然堅持殺雞看肝,這活兒其實很辛苦,我一直在堅持。如果以後(米劑)沒有了,那我也沒有遺憾了。

林東的客廳高處擺放著一個不起眼的小泥塑,做工頗粗糙。一個梳著博嘎爾齊劉海的人端坐著,手裏舉著一把長刀,脖子上掛著老琉璃項鏈。這是珞巴人的祖先阿布達尼,泥塑作者是一位還在西藏大學讀書的珞巴族學生。珞巴人自然崇拜,因此不立具體的偶像,這或許是阿布達尼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尊塑像,眉眼淡然。我很想翻過來看看他的腦後是否如亞依所說,有兩隻可以和天地溝通的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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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珞巴人聽帕加老人講珞巴族博嘎爾部落的往事。

如林東的珞巴族部落山莊,這雕塑也是年輕人憑想像創造出的。這些重拾回憶的珞巴年輕人,僅有父輩們零碎的記憶和巨大的空白為依託了。

傳統的東西丟失了,很無奈,需要我們進行想像來填充一些東西,慢慢找回。這樣也許就變了,不是原味了,但也是文化的一種流傳吧。林東給自己打氣:可世界上哪個民族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啊,有時候就是巧合。

林東的父親帕加住在拉薩,這個老人是真正從密林和氏族中走出來的。老人曾經酗酒,如今已經戒酒。父親發誓戒酒的方式很奇特,他沒有去寺廟在喇嘛面前發誓,而是擺上了毛主席像後發誓永不再喝酒。

老人從此真的沒喝酒。在拉薩時,老人睡覺依然身邊放著弓箭,頭下枕著長刀。他所住的東郊地方曾經風傳有人搶劫,於是老人夜晚就帶著弓箭守在樓頂,打算一箭射下去。

或許對於長期生活在險惡叢林中的珞巴人而言,自然對人友好的時候少,敵視的時候多,需要珞巴人

時刻警惕。帕加老人睡覺會放箭在身邊,也許並不是習慣,可能是出自一種血液中的危機感。

那麼林東也是一樣,他也是感到了迫近的危機感。

如果沒有主動的整理收集,珞巴族的文化是不是慢慢就消失了?我們問。

不是慢慢消失,是很快很快就消失了。

編織者達娃

南伊溝才召村是最後的說唱人亞夏曾經生活的村莊,已近黃昏,濃重的濕氣從南伊溝湧出,籠罩了這裏。

達娃在竹席上一字排開他收藏的珞巴古刀,有一把刀的刀鞘有極其精美的嵌銅工藝。有的老刀聞起來臭臭的,那是殺過人的刀,血的臭味。最小的刀則和一指長的小銀魚一般大小,那是達腰兒小刀,用於收割。

這裏是達娃的工作室,滿地竹藤帽、竹簍、紅黑相間的竹席。南伊溝編織者達娃正像拔絲一樣細細地分開那些竹篾,這曾經是珞巴族男人都會做的手藝,甚至是珞巴人和藏族人交換的最重要商品之一。如今除老人之外,達娃幾乎是唯一懂得編織的人了。

我們這裏的竹子小的很,不行。墨脫的竹子粗,我去年花了5000 塊錢在墨脫買的一捆,哎呀,貴得很,才編了5 頂帽子和一個背簍就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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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織者達娃坐在成堆的竹篾中間。

最早教會他製作服裝的是他的老岳父,其實在過去,所有的珞巴服飾都要靠自己裁剪製作,男子衣上的熊皮也一定要是自己捕殺的,以象徵榮譽。衣服上眾多的銅飾、海貝等或來自藏族,或來自更南邊的珞巴族其他部落。珠寶則要靠家族的世代積累。達娃驕傲地展示給我看一串古老的藍色琉璃,天長日久,琉璃珠中間的孔洞都被磨得巨大,達娃說,在過去,這樣一顆巨大的琉璃珠,可以換一個奴隸。

達娃將珞巴族的傳統服裝一一取出:頭盔為藤編,一圈鑲有熊皮,腦後還垂著整張黑熊前額皮,異常堅硬,可用於防箭;小牛皮的無袖背心,鑲有小海貝的腰帶;黑色氆氌外套;還有長劍,劍鞘蒙著整張小獸皮,蛙皮(或為鯊魚皮)的刀把上吊著一隻豹子的上顎。

這一套下來要多少錢?我們問。

大約要25000 元,光是那個刀就要7000 元。達娃說,如今的珞巴服裝價格高昂,主要原因是材料成本太高。獲得熊皮、豹子或者孟加拉虎的上顎,已經幾乎是天方夜譚,甚至手鐲上的野豬牙,也越來越難以獲得。刀以前來自南方的邦波人,如今則購自易貢。編織帽子的竹篾,也要從墨脫買來了。除此之外,人工費用也很高昂,達娃從墨脫請來一位心靈手巧的門巴師傅,根據祖先留下來的古老頭盔、魚簍等物研究,才能仿製出如今的竹藤帽。一天的手工費300 元,5 天才能做出一頂帽子。即便如此,手工無法達到從前的水準,如一種兩頭尖尖地、俯視像眼睛一樣的竹藤帽根本無法仿製,失傳了就只能從境外購買。

正是因為艱難,達娃在幾年的時間裏,也只製作出了不到十套珞巴族博嘎爾部落男女服裝。如此價格高昂的服裝,當然不是日常穿著的,而是由各個博物館和展覽館收藏。在拍攝珞巴族相關電視節目時,當地的小夥子也會脫下夾克衫,換上全副珞巴服裝,在鏡頭前走動。只不過黑氆氌下的牛仔褲和運動鞋暴露了他們。

達娃還在等待著獸皮和獸牙來完成他的作品,他遲緩的進展其實正表明一個狩獵的時代已經永遠地過去了。

神性是無所不在的,一件極普通的器物,也可能會具有神秘的宗教意義。以粗糙的雙手製作出的巧妙器具,無所不能:可以變成殺死巨獸的弓箭,困死野魚的竹籠,或是盛滿稻穀的竹筐。這在珞巴先民的心中,就是神性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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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珞巴族崩尼部落男子用品,犀鳥嘴藤編帽,猴皮鞘長刀,木鞘短刀。下圖達娃收藏的珞巴族藍琉璃古項鏈,1912年阿波爾遠征隊中的英國人記錄珞巴人喜愛藍色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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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編織者達娃也多少承擔了原本由巫師獨攬的工作:製作竹祭壇。

這個祭壇一人多高,由竹枝和藤條編成,上面掛著松枝,還密集地插著空殼雞蛋,類似一個古怪的大門。祭壇中央有一塊橫置的木板,也是達娃親手畫上的符號,有線條簡單的植物圖騰、太陽、月亮圖形以及更多未知的東西。達娃指給我們看中央的日月圖,原本只有巫師才能親手繪製的神秘符號,沒有巫師了,只能我自己來做。達娃解釋道。

祭壇下還有兩個竹制的小器物,達娃說,那表示兩隻竹制的雞,一公一母。按照珞巴傳統,他殺雞先烏佑,並且要將雞頭和雞翅膀放在竹雞上。果然,我們在竹枝後面找到了乾癟的公雞頭,鮮豔的羽毛已經變得灰暗,發出腐爛的味道。雞翅膀已經不見,達娃覺得大概被狗吃了。

祭壇向烏佑獻祭,一方面是祛病,一方面別人說的也不怕了,大概是指不擔心敵人的詛咒和暗害。

來,來,吃魚了!達娃的女兒招呼我們。那是南伊河裏的小野魚,只有一指長,隨意一炸,微微焦黃,彎成弧線,銀光耀眼,暮色沉沉之中,這姑娘似乎端著整整一竹簍鋒利的達腰兒小刀。

↓郵遞員高發和他收集的珞巴服裝。

065郵遞員高發

車子在喜馬拉雅山北麓的峽穀中穿行,這裏是山南地區隆子縣,不同于南伊溝的是,這裏沒有濃密的森林,只有褐色的山體和裸露的岩石,不時有一小股瀑布從山上流下。我們的車在路上小心翼翼地顛簸著。

經過漫長的道路,終於到達了隆子縣的鬥玉珞巴民族自治鄉鬥玉村。從這裏繼續向南走,會到珞巴族人口最密集的地區:崩尼、德根和阿布達能人的家鄉,從前這裏是從珞瑜通向藏族地區的通道,如今這裏是道路的終點。

郵遞員高發來接我們。高發,崩尼部落紀德爾氏族,珞巴文化收集者,30 出頭。他穿著深藍色制服,瘦小而靦腆。整個鬥玉村的房子高低錯落,似乎和藏族村寨很相似,只不過村裏養著非常多的雞,聚滿了每個路口;四面堅硬的大山近在咫尺,堵在眼前,似乎在阻擋什麼,那曾經是鬥玉珞巴人的獵場,一個珞巴村寨的靈魂依然在飄蕩。

高發母親亞白家與村裏的情形並無二致,是典型的藏式住房。一樓儲存乾草,石階通向二樓,房門顏色豐富,綠色的窗框、紅色的門框以及黃色的門板,室內的一面牆塗著鮮豔的海藍色和青綠色。但是有人在門上濃墨重彩地寫了一句“Hello

我們給高發和他的母親亞白、村裏的小加油等各拍了一組照片,需要他們分別穿上日常衣服以及珞巴族傳統的服裝分別拍攝,進行對比。高發欣然脫下了整潔的郵遞員制服,疊整齊了放在面前。他的崩尼男子服飾產生於亞熱帶森林,比較起海拔較高的博嘎爾服飾遠為簡單:黑白相間如長披肩狀的編織麻布,纏繞幾圈裹在身上,帶上熱帶風情的犀鳥嘴帽,挎起猴皮長刀,高發慢慢收起了笑容,他下意識地感覺,珞巴男人應該是英武而嚴肅的。

我們看過這樣的表情,那是林東和高發的合影。在南伊溝的森林中,兩人穿戴上各自部落的珞巴族服裝,配上長刀嚴肅地照相。高而壯的客棧老闆林東是厚重的熊皮盔和熊皮背心;較矮小的郵遞員高發則斜披著崩尼人的白色編織麻布,頭戴犀鳥嘴帽。兩人都拔出長刀,一派凜然。

和林東一樣,高發的妻子也是藏族;高發靠工資、邊境補貼和護林補貼等雜七雜八的收入來支撐自己的收藏,他收藏的規模更加小。說起崩尼部落,他很容易面色發紅,非常興奮,但卻容易害羞。高發三歲的女兒有一個純正的珞巴名字,叫亞亞,其含義據高發說是某種非常吵人的小蚊子。

高發特意給亞亞準備了崩尼部落的女孩服裝,亞亞躺在父親的長刀旁,幾乎和刀一般長。

隆子縣鬥玉珞巴自治鄉是2011 10 26 日才掛牌的自治鄉,一共僅50 戶,共202 人,90% 為珞巴族,這是全西藏最年輕的民族自治鄉。鄉政府就在鬥玉村可以俯瞰的河灘上,政府大院也在高山的陰影之下,寒冷,同樣有雞跑在院場裏。

儘管山看起來高得令人生畏,這裏卻是歷史悠久的貿易路線,阿崗同樣是通過這條路線於1968 年逃亡進入鬥玉鄉。如今這條貿易路線依然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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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上本民族服裝的高發。郵遞員的制服整齊地疊好,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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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平日的藏裝,換上本民族服裝的小加油,手捧榮譽證書。

“2012 4 14 日,他們來了,19 個女人和3 個男人。鄉長不用看記錄,直接背誦這一長串關於印占區以南珞巴族前來交易的資料:他們戴著竹編的帽子,不穿褲子而是系圍裙,每人帶著三把刀,裹著包腳布。我們照相,記錄他們的英文名字,我們24小時派人跟隨他們,以免出問題。

這條被印度視為神聖的實際控制線對於珞巴人似乎並不存在,他們成群結隊地出發,越過濃密的山林,一路向上翻越雪山進入鬥玉鄉,最終彙集到鬥玉村、卡波村等幾個村莊進行交易。以刀換刀,甚至連不銹鋼小碗也要。

這對於實控線以北的珞巴人也是認親和結交的機會,高發的母親亞白就曾帶著啤酒去迎接自己的親戚,亞白家牆壁上那個清晰的“Hello”,自然也是他們的手筆。

二十多年前,阿崗也是在這裏重逢了姐姐並聽說了母親過世的消息。雙方之間無法通音訊,只是靠陸續前來交易的人傳遞口頭資訊,約定大概的相聚時間。

我們看了大量的照片,當親人們雙手緊握,站在一起時,他們眉眼、嘴唇、表情,都是如此的相似和一致,你不會覺得他們已經分離了半個世紀,你不會覺得他們之間有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歌手達洛說有一次他在實控線附近見到了一位在印軍服役的黃種人,他試著用崩尼語打招呼,對方迅速用崩尼語回應。在大鬍子的錫克軍官趕來前,他們只能夠匆匆地交換禮物,然後轉頭回去。

我看見他在哭,達洛說:我也在哭,一邊向回走一邊哭。

他們前來交易的時間並不長,三天,甚至一天,就匆匆踏上歸程。大批的印占區珞巴人圍坐在渾濁河邊抽煙,倒也是小小鬥玉鄉的盛大節日。

他們今年最多一次來了55 個人。鄉長說,鄉裏的任務是確保他們安全回去,直到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密林中。這很困難,鄉長說特別是新農村建設開始後,鬥玉鄉的房子煥然一新,就有印控區的珞巴人不想走了。2012 年,直到十月底山頂下雪了,鄉裏才松了一口氣,等待明年的到來。

他們就像下雨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鄉長說。

像下雨一樣從南方悄悄來的,還有眾多的野獸。

中國實控線內已經全面禁獵,但是印控區卻沒有這一制度。於是近年來,黑熊、馬鹿、猴子、岩羊都大量向北移動,實際控制線對動物而言也突然變得有意義:在北邊不會有人捕殺他們。秋收的季節到來時,野獸們糟蹋玉米和其他莊稼,熊還會爬上樹吃蘋果和桃子,不能捕殺,只有給居民以損失補貼。

黑熊甚至曾經爬到高發家的院子裏摘蘋果吃。高發說,黑夜裏只要一聽見沉重的響動,就知道是熊來了。

你們不怕嗎?那可是一隻熊啊!

我們怕熊,熊也怕我們。高發不好意思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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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發的女兒亞亞,穿著傳統的珞巴族崩尼部落服飾躺在猴皮鞘長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