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華攝|陳宗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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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0月來到拉薩,和山東女同學在布達拉宮前合影,左后一位作者。

 

當年鐵路只通到甘肅的柳園,其餘路程全靠那種老式的大客走青藏公路。1976年全國2000多名應屆大學畢業生進藏,大都走的是這條路線。當終於到了海拔地區,秋季的拉薩撲面而來:天空湛藍,陽光燦爛,樹葉金黃,一路飽受高山反應折磨的我們,興奮極了:拉薩多麼美好,可真繁華啊!

 

那一年正值十年動亂結束,所謂繁華也只相對於沿途的荒寂而言。城區範圍不大,人也不多,幾條不寬的街道上,只有人民路上的一家餐館,物不美價不菲,據說曾有幾位外地人不明就裏吃過一頓,一結賬,50元!須知那時咱們進藏大學畢業生的月工資也才區區5525分錢。有一間理髮店,同樣門可羅雀,男同事們都是互助理髮。一處配有多個噴頭的公共浴室,倒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去處。人民路上還有一家新華書店,街對面是百貨公司。當然,上述這些服務設施均為國營,且都是各個行業唯一不二的。

 

物資短缺的狀況持續了好幾年,糧、油、布、糖等等憑票供應,幹部和市民共同清貧。廳局級以上的幹部享有特權:每月可憑證購買18富強粉。時有好心的領導把這一優待私相授受,我也就經常可買到上好麵粉到八廓街加工成麵條,且待慢慢受用。也有製作糕點的加工廠,不過無論冠以何種名稱,無一不乾糧。我牢牢記住了這個位於東郊的食品廠的名字,是因流傳在拉薩的一個段子:一輛大車不知硌到了什麼,居然猛顛一下蹦起多高。司機好奇,下車察看——噢,原來是東風食品廠生產的蛋糕啊!

 

至於菜蔬,屬於稀缺,一年四季3大樣:白菜、蘿蔔、土豆,均為自勞自食。各家單位院內全都辟有菜園,每個週五就是我們在菜地勞作的日子。冬天的餐桌上多為罐頭和脫水乾菜,細菜為常年所無。但凡有人去內地休假出差,帶回各色青菜,送一把蒜苔給至愛親朋,實為饋贈上品。我曾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發豆芽,還像現在養水仙花那樣培植蒜苗,兼作室內盆景。雞蛋是奢侈品,偶有郊區農民攜蛋挨戶叫賣或物物相易,但是難得碰上。已經進入1980年代,在我懷上兒子六七個月的時間裏,僅僅吃過40個雞蛋,還是一位員警朋友家養了雞攢下的。次年生子歸來,就見拉薩菜市場上,來自青海的大雞蛋成筐論堆地賣,就歎氣,早一年來賣該多好。

 

與物資匱乏相配套的,是能源的短缺,既無煤炭也無燃氣,燒飯用汽油爐,夜晚常備蠟燭。最令人不耐的是在1980年代初,風靡電視劇《射雕英雄傳》,正看得入神,斷電了。一群人趕緊騎上自行車,直奔不斷電的西藏日報社,擠進人家繼續觀賞。1990年代初用上電腦,因停電丟失過作品,我還為找不回的靈感大哭過幾回。而那時羊湖電站已經開工,風傳將於1995年解決電荒。我們心喜又焦急,經常念叨:九五年什麼時候才能到來啊!

 

80年代初期的拉薩仿佛是在一夜間譁然開放的。先頭部隊是誰?浙江人,修鞋的和做衣服的,縫紉機就擺在街邊;後續者是四川人,大棚溫室種菜的等等,繼而眼見著拉薩街頭川菜館漸漸多起來;甘青以回民為主,從事流通生意;另有中原各省出苦力的,載客的三輪車夫之類。福建人是隨著1985年中央及各省市援建的43項工程而來,絕活是石匠。大興土木那幾年,相關各工種就此紛至遝來。

 

差不多就在這一年,為時十年的種菜生涯結束。那時我已在《西藏文學》做了幾年編輯,也在後院親手墾殖的菜地裏年復一年地播種澆水施肥除草捉蟲,滿懷喜悅地看著鮮嫩菜葉一天天長大。當菜市場的蔬菜應有盡有,後院只好改種花了。看到草本的木本的花朵在拉薩的陽光下競相芬芳,這顆熱愛種菜的心卻難免失落。直到新世紀來臨,為采寫《藏東紅山脈》,我走遍了昌都地區每一縣份,還懷揣著菜籃子情結,訪問了每一縣城的菜農。當聽說滋養了我們多年的山東大白菜已被更具優勢的日本品種所取代,感到了再一次的失落。

 

物質驟然豐足只是一個方面,自然界的變遷同步進行,可謂天翻地覆。現在的遊客不會知道,從前的拉薩,夏季也寒涼,需穿兩層衣裳,且是每夜必雨,無一例外;冬季酷寒到必備毛皮大衣,且是整夜大風沙。仿佛追隨著改革開放的升溫,氣候明顯轉暖,自然規則改變。自從某年夏季某一天,不經意間望見南山陰坡泛起綠色,此後每年夏季都是這樣子。拉薩的老人們說,荒山也能長草,那可是從前見所未見的。

 

1990年代前後那幾年裏,拉薩城的變化不可謂不神速。布達拉宮下破舊的民房拆除了,寬闊的廣場出現了,很好。但是拉薩河上的古瑪林卡消失,填河造地,取代為水泥建築,卻讓我們一群耿耿於懷——這個可直譯為小偷林卡的河心洲,曾被各類植物覆蓋,據說舊時作為強盜們的避難地,長久以來則是沐浴節的核心場所。

 

2006年夏季裏,一別三年故地重訪。入夜的拉薩華燈初上,布達拉宮廣場的噴泉隨樂而舞。二三十年間的改變恍若隔世,曾經的艱苦令人懷想,正是在那樣艱難的情境中我寫下了《藏北遊歷》、《西行阿裏》,直到《靈魂像風》。後來物質條件和出行條件都大為改善,對於所有的善待反倒是無話可說了。這樣的感受可能是我們一代人的共同經驗吧!此刻我相當懷念的是,每逢下鄉前,用煤油爐的微火,在高壓鍋裏烘烤出足有四寸厚的發麵餅,堪稱全世界的最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