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郭虹 范久輝

 

從巴松錯度假村經結巴村、錯高村順紮拉溝東行,途經大片廣闊的濕地,這片濕地在夏、秋兩季是鳥類的天堂。再穿過一個頂端刻有藏文經咒的幾字形木框,就到了紮拉溝深處的紮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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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雪山環抱的扎拉村,由於環境封閉人文傳統得以比較好保存(攝影/胡楊)

 

紮拉在巴松錯區域的藏語裡意為戰神克敵神,這裡的每個村子甚至每個人幾乎都有自己的紮拉,但惟有這個村直接以紮拉命名。村裡有80戶人家,近500人口,還有自己的小學,這在山高穀深、河流縱橫、居住地相對狹小的巴松地區可算規模較大的村落。

 

同時,紮拉溝也是巴松錯區域三大溝裡路程最遠,溝穀最寬,水量最大,瀑布和村落最多的山谷。紮拉溝同樣也還是一個雪峰壘壘的山窩窩,全線30公里左右的山谷內,僅6000米以上的雪峰就有20餘座,其盡頭處的乃朗峰更是以6870米的高度,雄踞巴松錯以北。這一帶已日益引起國內外登山界關注,登山者們都習慣而親切地稱她念青東,意為念青唐古喇山脈東段未登峰的勝地樂園。

 

紮拉溝往北,翻越過那一座座令人畏懼的雪山埡口,另外一面即是著名的獵鄉——忠玉溝。忠玉的老名字為尼屋,在波密一帶的土話中,意為獵人山谷,或隱秘的獵人。那裡是真正的山高林密峽谷深,至今人跡罕至,在那裡所形成的狩獵傳統及民俗與文化等,在目前西藏高原藏東南一帶體現得最為突出,保留得最為持久,是絕對的秘境之地。

 

同理,作為一山之隔的紮拉溝,因長期以來地處較為封閉的群山之中,加上這裡有著豐富的植被和地形資源,尤其是紮拉村以西的拉尼馬榮雪山腳下的原始森林地帶,在這堪稱野生動物天堂裡,自古以來的狩獵傳統與文化同樣保存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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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拉村的村寨多為石木結構的建築(攝影/李初初)

傳說,在巴松錯地區有個行蹤飄忽,卻又無處不在的神靈叫紮拉。這位紮拉能保護崇拜者的生活,幫助他們克服各種障礙,避免及擊退敵人〈也包括厲鬼、精靈等〉的傷害,並能幫助他們增加財富。

 

雖然沒有人能講清楚紮拉的模樣,但是人們都堅信,每個村落都有本村落獨有的紮拉,甚至每個村民身上也都有紮拉。

 

紮拉村的紮拉

 

紮拉(dgra bla),從藏語直譯過來就是敵魂,意譯過來就是克敵之魂,也就是戰神之意。當我好奇地詢問紮拉村的長者,村名中的紮拉是否也是戰神之意時,他卻連連搖頭。此紮拉非彼紮拉。紮拉村中的為高高的山峰,為坡地,大意既為高山下的坡地

 

高山下的坡地,這簡明扼要地道出了紮拉村的地貌特徵。紮拉村位於巴松錯北部河谷的深處,三面環山,是紮拉河上游最源頭的村子。四面環繞的雪山給紮拉河帶來了充沛的水量,長年的沖積又形成小型的沖積扇平原,也同時成為紮拉村賴以生存的樂土。村中現有80戶人家,近500人口,還有自己的小學,這在山高穀深、河流縱橫、居住地相對狹小的巴松地區,算是規模較大的村落。

 

紮拉河充沛的水量也會吞噬紮拉河兩岸的草場、田地。所以每年雨季來臨之前,村裡都要組織一場土地保衛戰。村民們用樹技、木板、石塊,在紮拉河兩岸修築簡單的護欄,以期減少汛期時對兩岸的衝擊,這種活動年復一年的在紮拉村重複著。

 

紮拉村當然也有紮拉,而且十分強悍,在紮拉村流傳下來的傳說中,他和雪卡村的紮拉打鬥,把雪卡村的紮拉打得痛哭流涕。而且每次打鬥勝利後,他都會得意地回到村子,大搖大擺,讓身上的佩飾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這種聲音至今有時還能聽到。每年藏曆新年的正月初三,是祭拜紮拉的日子,紮拉村的祭拜之地位於村頭,是一塊被命名為都通巴的妖怪之石,人們每次進出紮拉村到其他村落,都要路過這塊石頭。

 

不知是否是因為紮拉好鬥的原因,紮拉村民在祭拜紮拉時,都要帶著塗上了紅色的木制的刀與劍。刀與劍的大小不是太講究,最長的逾二米,最短的只有四十釐米左右。祭拜紮拉是個純爺們的遊戲,女人們是不能參與的。村子所有的男丁,聚集在祭拜紮拉的地點,煨上桑,然後在周邊的樹上或直接拉根繩子掛上刀劍,一人只能掛一個,一起念祈禱經文。

 

掛刀或劍也是有講究的,因個人的屬相而定。而祈禱經文的大意據介紹是祈求紮拉為祈禱人帶來幸福快樂,免受困苦災難。祭拜所念的經文都是一樣的,且平時不能無緣無故念。所以我們在紮拉村沒能聽到這個祈禱文。進行這個儀式後,村子的紮拉神將會擋住來自村外的災難、厲鬼及惡靈,也將給參加儀式的男人們帶來好的運氣。祭拜紮拉也不是非得到每年的正月初三才能進行,在每次的煨桑中,也能向它祈禱,以求它的護佑。

 

經過大石都通巴後,在不時冒出的藏香豬的沙土路盡頭,就是紮拉村。

 

隱性神靈

 

村子東西兩側,都有石頭與沙棘枝圍起的護牆,這種帶刺的細枝,看起來弱弱的,但它的刺又硬又尖,在當地普遍用於村落和農田的圍牆,對於防禦野獸的侵襲非常有效。一條較寬的土馬路貫穿村落中間,兩頭在護牆處各有一道鐵欄大門。村子的中心,聚集著村裡最重要的中心建築:村委會、小學、商店以及瑪尼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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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集中在扎拉村一處瑪尼拉康前嬉戲玩樂(攝影/胡楊)

 

瑪尼拉康是紮拉村裡最神聖的建築,旁邊還建有擦康,相傳是蓮花生大師帶來的,從建村時就設立在這裡,因此村裡的人都非常敬畏。原寺廟在文革中被毀,以前裡面供的佛像現已不存。現今的建築是30多年前重建的,裡面有一座大型轉經筒。每年村裡虔誠的佛教徒會在這裡齋戒念經;有時會在此禁食禁語,最多時長達7天,每年3次,但這只是出於個人意願,並沒有嚴格的規定。

 

很多紮拉村的村民都有打制擦擦的經歷。生老病死,增福添祿,消災除障等,幾乎都是打制擦擦的起因。而打制什麼佛像的擦擦及擦擦的數量,則是經過寺院的喇嘛占卜後確定的。大量打制的擦擦導致供奉擦擦的擦康不斷增加。現在村裡共有三處擦康:最古老的位於村外瀑布旁的山洞;第二處就是瑪尼拉康旁邊的這座;第三處擦康位於村東的佛塔旁,是新修建的,因為前兩個擦康早已經裝滿了擦擦。

 

相傳瑪尼拉康旁的擦康裡的擦擦是最殊聖的,其因有二:一是年代久遠,據傳從蓮花生大師起就開始製作,縱觀裡面的擦擦,有金剛薩埵佛雙身像、松贊干布、綠度母、佛塔、長壽三尊、蓮花生大師等十余種品種。據我的觀察,最古老的應有三百餘年的歷史,說是蓮花生大師之時製作,言過其實了。其二是所用的泥特別講究——現在已經沒有了。泥土采自紮拉村附近的一塊巨石之下,泥質細膩,粘性很強,十分適合打制擦擦。經過幾百年的採集,在巨石下麵掏出了十多米的地洞,過去經五六個人合力傳遞,尚能取到泥。但現在已經採集不到了,村民們打制擦擦,只能取用普通的泥了。

 

在馬路的南北兩側,是比較集中的居住區。因為國家安居工程的原因,村子裡有很多新建的民宅,我們到村子的時候,有一幢規模不小的三層樓房正在動工。從小學旁邊的小路向北,有一座水磨坊,建造在一條小水渠上。也許是因為如今水位下降,也許是因為已經有了更便捷的加工糧食的方法,現在水磨坊已經廢棄不用了。不遠處,就是村裡公用的畜欄和草料場。

 

出了村東的鐵欄大門,眼前的景象蔚為壯觀。村口設有佛塔和擦康,周邊立有大片高達五、六米的經幡群,中間還有圓形的經幡帳。如果我們可以從空中俯瞰,就能看到這兩片大型經幡群如同洛赤村的小船一樣呈箭形,並且箭頭指向村外。這與當地人崇拜紮拉一樣,體現了他們對外界的恐懼與防範心理,這也和本地從前交通不便,相對閉塞保守是有關係的。

 

中心的一座圓形的經幡帳,一進入裡面,就能感受到一種別樣的氛圍,內部清靜涼爽,中心木柱周圍用大石塊圍起加固,經幡由中心頂部呈放射狀散開,連到周圈的木柱撐成圓形帳篷形狀。抬頭望去,陽光自經幡間隙中閃耀著,並不刺眼,看著這些五顏六色無聲飄拂著的經幡,頓時覺得心靈也一樣的清淨涼爽。

 

沿著小路出村不遠,矗立著一座簡潔的紅色門樓,高約十米,以兩支粗圓柱撐起中間的木架,木架上設立著五座小型的銅制風力轉經筒,圓柱旁同樣立著高高的經幡。周邊是大片的牧草,還有散落的小群經幡。紮拉村的經幡之多,規模之大在巴松地區的村落中可算是屬一屬二的。紮拉村地處大山深處,冰川河水很多,雨季的時候河水經常會沖毀村民們用石頭和樹枝設置的擋水壩,淹沒村周的草場,因此村裡的農田很少,村民的收入也是以挖蟲草、采菌和放養藏香豬為主。村裡這種大規模的經幡設立與這種經濟狀況密切相關,反映出村民祈禱風調雨順、平安幸福的懇切心情。村外挖蟲草的山麓上也同樣設置有大量的小型經幡,夏季時山上出現規模較大的瀑布群,因此沿水路也設置著大量的水力轉經筒,沿流水蜿蜒而設,有極簡單的用木板和石頭蓋起的小屋,也有新蓋的有彩鋼板頂的豪華小屋,看上去歷經年代不長,倒也別具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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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拉村的居民細巧、實用、美觀、人、牧畜生活一體,又相對分開(攝影/胡楊)

 

細緻民居

 

紮拉村居於深山區林,建築是林區獨有的石木結構,雖說是取材方便,經濟實惠,但潮濕雨量大的氣候也造成了建築較易朽壞的特點。我們拜訪的紮拉村這幢傳統民居,位於村落居住區深處。據主人說,修建時間不過17年,但已經是村子裡較老的房子之一。整座院牆下面用石塊砌成一米來高,石塊以上則是用縱向排列整齊的木柴砌至能擋住視線的高度。平時可以從上面取木柴使用,過後再補充上,可謂是實用與美觀的完美結合。院落的大門,與村裡很多人家一樣,木梁架上鋪木板,用石塊壓實,形成斜頂。門楣上方與院門頂梁之間夾著兩道橫坊,上層用累卷疊函凹凸方格木雕處理,下層用蓮花瓣依次排列的雕刻完成。這是藏地約定俗成的裝飾方式,上下圖案是不能隨意調換的。門框門楣上彩繪著傳統圖案,一邊的門框上掛著經文,門楣上釘著紅布條,都起著辟邪擋災的作用。

 

大門上粗獷地繪著太陽月亮的圖案,是每年藏曆大年初一的時候用白色顏料畫上去的,作用類似於內地人家過年時候在門上貼的福字,具有祈禱幸福美滿的含義。院門邊的石牆上,木制的門欞上開出一個深洞,可以伸手進去撥開大門裡面的門閘,很有意思。我傻忽忽的問道這樣也擋不住人啊,主人笑笑告訴我,主要是防動物的,看來在這個夜不閉戶的村莊我又外行了一把……

 

有意思的是,樓房的廁所建在二樓,是一個懸挑的獨立木結構木板隔牆小房間,很醒目地和院門同一方向。廁所面積不大,內部僅有一個蹲位,下面用石塊圍起,汙物直接落到裡面的空間,自然揮發後沒有異味,一段時間後就可以作為肥料使用。樓房的頂部,在木梁架上整齊的鋪上長條薄木板,並用石塊壓實,作為建築封頂。搭建屋頂的木板都是用斧子順木紋劈成,這樣木板的紋路就自然形成利水的作用。房頂的式樣接近於內地建築的懸山式樣,比外牆挑出一段距離,從外面看,屋頂與房屋內部二層以上形成一個通透的三角形閣樓空間。這種屋頂在巴松錯一帶非常普遍,極為適合當地多雨潮濕的氣候環境。

 

底下一層空間分別為柴草房、牛棚、豬欄與農具房,各功能空間之間以活板門隔開。紮拉村的畜牧基本上是放養的方式,所以一般都是過冬或是天氣不好的時候主人才會找回牲畜關到畜欄裡。紮拉村普遍放牧藏香豬很多,這些聰明的傢伙有時候會感覺到氣候的變化,自己成群結隊地回到自己的家中,七倒八歪的躺在院門外曬著太陽,等著主人給它們開門。

 

從樓梯上到二層,眼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就是廁所的小門,走廊兩側的牆上,掛著主人常用的馬具、索具以及背包等物品。最顯眼的是一隻牛皮製成的用貝殼鑲嵌成圖案的背包,這種背包,在巴松地區是每家人都有的重要物品。在本地放牛的節日紮魯遜那天,人們都會鄭重背上這種名為派幘的皮包,參加跑步、拔河、抱石頭等比賽。去給牛擠奶的時候,也要背上派幘,裡面裝上青稞糌粑,引自家的犛牛過來。平時去看牛的時候,是不捨得背的,而是使用其它普通的皮包。

 

二樓靠樓梯的左側,從木門可以進入大房間,這個房間集會客、起居用餐和廚房於一體,是整幢建築最重要的房間。房門右側還有一個小門,裡面是主人家的糧倉。小門旁邊,是石座的用水架子,上面擺放著幾個石制和銅制水缸,後面的牆上掛著大小不一銅制的精緻水舀。石座旁邊就是餐具櫃,上面擺放的用具,或古老或現代,或朴拙或精美,其中有一些石制用具,主人介紹說有上千年的歷史了,這或許有些誇張,不過這裡的房屋一般幾十年就要重新翻蓋,但很多用具卻是主人家世代流傳一直使用,確實是當地的傳統和習慣。餐具櫃對面的牆下是通常會客休息時用的卡墊,卡墊一側設有一架轉經桶櫃。房間的另外兩個牆面前,擺放著一些大小高低不一的藏式櫃子,用來放置日常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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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家中的藏式火塘”塔木穰“,是一家人日常生活的中心(攝影/胡楊)

 

整個房間略呈方形,房中僅見一柱,整幢建築也只有這一柱做了重點的裝飾,以求達到莊嚴的效果。在椽子至大樑中間同樣夾著兩道橫坊,還是規定的上層累卷疊函凹凸方格木雕,下層用蓮花瓣依次排列的雕刻。橫坊下是穩定與裝飾作用結合的雀替,雀替下墊以硬木坐鬥。雀替上,以金粉繪有盤長結、右旋白螺等吉祥圖案,正中高掛藏民們敬仰的十世班禪仁波切的照片,坐鬥下方,懸掛著哈達、念珠等宗教用品。房間的牆上,用白色顏料象徵性的點有妙蓮圖案,與主人生活密切相關的重要部位,比如用水處、餐具櫃以及橫坊、大樑、雀替上更是以金粉點飾,這些點飾每年過年時都要裝新,代表著新年新氣象以及平安祝福。

 

在柱子和卡墊之間的地面上,設置著擁有古老淵源的藏式火塘塔木穰(音ra,這是主人日常活動的重要地點。火塘呈長方形,用石板圍成,石板外用木料圍成邊桌,方便放置茶碗和食品。石圍邊內部,底部鋪著石板,上面用泥糊實,並用石塊呈向心圓架成一大一小兩個鍋架,非常實用。這些做火塘用的石板和石塊,也往往是世代流傳,幾百年的煙薰火燎,它們色澤厚重,表面光滑,有的甚至閃現金屬般的光澤。

 

當地村民對火塘的使用是很莊重的,大石塊組成的鍋架方向,是灶頭的方位,一般是在這邊燒熟食物和酥油茶之後,再挪至另一邊的鍋架放置,另一邊則為灶腳。在灶頭方向,設置著煨桑爐,每天早上,要先煨桑以祝禱平安吉祥,才可以生火做飯。現在的村民,儘管家裡添置了不少現代用品,但還是保持著圍坐火塘用餐的習慣,因此作為全家進食的重要地點,火塘的石圍邊和木邊是絕對不可以用腳踩踏的,也不允許出現往火塘裡丟垃圾、吐口水、烤腳等等不潔行為,因為火塘也是有神護佑的。主人還很鄭重的告訴我們,在藏曆大年初一這天,如果茶壺裡的水溢到火塘裡,就會影響主人家這一年放牧、種植時的氣候情況,破壞一年的收成。火塘上方,設有排煙口,同時也具備一些採光的功能,就連這小小的排煙口上,也設置著小小的風力轉經筒,讓人不得不佩服主人的心思巧妙和對信仰的虔誠。

 

探訪紮拉村村落和民居,就如同面對巴松錯的湖光山色一樣,同樣是美的享受。這裡的人們與自然環境和諧共生中所衍生出來的智慧,帶著一絲光怪陸離,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紮拉人,也影響著我們外來的觀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