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文正1954年調入墨脫,成為早期到這裡工作的漢族幹部之一,1970年正式調出。16年間,他記錄墨脫地區口頭文化的筆記達84萬字,寫下了56萬字的日記。離開墨脫後,又三次進入墨脫搜集200余萬字的民俗文化資料,被譽為“墨脫活字典”。
口述、攝影/冀文正 整理/羅洪忠
我21歲就到了墨脫,一晃58年過去了。剛踏上這片土地時,主要做當地珞巴族、門巴族同胞的宣傳工作。當在這裡生活工作16年後,珞巴族、門巴族獨特的人文風情,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情歌的海洋
1954年9月,我們一行9人從波密縣達興鄉出發,翻越金珠拉山口到墨脫做珞巴族、門巴族群眾的啟蒙工作。第三天黃昏,我和珞巴族嚮導露宿在一棵大樹下。這時林昏霧不開,難耐冷寂的嚮導信口哼起了一首民歌,歌聲顯得異常的淒涼。我問唱的是什麼內容,嚮導用生硬的藏語告訴我,這是一首珞巴人詛咒烏拉(差役)的歌。正當我要記錄時,卻被他制止:“明天到了布隆村,我帶你去見一位有名的珞巴歌手……”
嚮導介紹的珞巴歌手叫希蒙,雖年近40歲,卻依然風姿綽約。她從小聰慧過人,特別喜歡唱歌,七歲時就能一天到晚歌不離口。無論背柴做飯,還是洗衣背水,她都在唱歌,不但能唱很多老歌,還能觸景生情,編唱新歌。只要人們指點什麼,她都能即興唱來,絕不會有半點重複。希蒙的歌既生動形象,又押韻合轍,因嗓音甜脆,14歲就贏得了“希蒙百靈”的美譽。
面對我的請求,希蒙沒有拒絕,開口便唱:“日落留下陰影,人走留下淒涼,落日明天還回,情人卻難還鄉!”這出高昂低回的曲調,被她唱得纏綿悱惻,充滿張力,那種哀極而恨的情緒轉換,令人想到一種含義更加深廣的沉澱。原來,希蒙年輕時有個情人,小夥子家境貧寒,為掙得兩頭牛做聘禮,不得不背著一袋子乾糧出去扛大活,結果被西藏噶廈政府抓去當兵,從此音訊渺無。當年希蒙為他送行,唱的就是這首歌,難怪這麼悲涼。
墨脫是民歌的海洋,凡是有珞巴族和門巴族居住的地方,都能聽到他們的歌聲。神奇美麗的雅魯藏布大峽谷,雲遮霧繞的喜馬拉雅山,這獨特的地理環境賦予了珞巴、門巴兩個部落民族無窮的藝術靈感,口頭文學別具一格,十分豐富,篇幅宏大的門巴族《薩瑪酒歌》、珞巴族古老史詩《節世歌》,久唱不衰。
門巴族獵人英姿
無論在鏡子般的水田裡、荊棘叢生的山坡上,還是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清香撲鼻的香蕉林間,以及在翠竹如林的大山深處……正如他們的民歌所唱:“高興時山歌唱不完,痛苦時山歌能解煩,山歌是隨身的伴侶,白髮到老也難分離。”
每當清涼的夜晚,珞巴族、門巴族老人坐在吊腳樓前閒談聊天,年輕人則在村寨的公房裡邊唱邊跳,一直唱到天亮。雖然歌聲是他們生活的伴侶,但對他們看來,要算得上一個真正的歌手,必須是能連唱三天三夜內容不重樣的人。我在走村串戶中還發現,墨脫情歌不都是怨歌,有些情歌充滿了對美好感情的嚮往:“吃了蜂糖一口,嘴裡甜了三天。看了表妹一眼,心裡慌了三年。”“那晚繞道私會,情話剛說一點,生怕阿媽知道,心神不定廿天。”
墨脫情歌是珞巴族、門巴族生活的真實寫照,文化人類學家愛它,民俗學家喜歡它,通過這些歌謠,他們可以看出珞渝地區民眾的生活狀況、民情風俗和心理狀態。這些具有相當隨意和通俗的鄉音俚調,寥寥數句,就把一個民族的歷史滄桑,勾勒得惟妙惟肖。1984年初,我從近千首情歌中精選200首,取名為《珞渝情歌》,已由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出版。2011年,四川民族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的《珞巴族歌謠》、《門巴族歌謠》,書裡有兩個民族數百首情歌。
珞巴族一家
密林中的毒箭
1943年,一名英國攝影師闖進了珞巴領地,開始時雙方倒還相安無事,但後來當那名攝影師拿起照相機按動快門時,災難便降臨到他的頭上。珞巴人非常憤怒,紛紛擁上前來,指責他手拿妖物,把當地人的命運和福氣偷走了,並說誰的頭像被裝入這個妖物中,誰就會短命。他們砸爛了英國人的相機,下達了“逐客令”。在幾位手持毒箭青壯年的“護送”下,英國人膽戰心驚地逃離了這片土地。
1955年2月,我和兩名戰友接受一項新任務,從卡布村到甘代給珞巴族災民發放銀元。甘代村緊靠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全村僅有20多戶人家。漢人要進入珞巴族村寨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甘代的上空,引起了珞巴人的一片恐慌。有人說,這些漢人是為他們的爺爺(指清軍)報仇來的,他們會把老人殺掉、把小孩吃掉、把年輕人弄到拉薩去修路。
一時間,珞巴族上空烏雲密佈,謠言四起,各村寨群眾紛紛帶上長矛、毒箭等自衛武器,躲進了原始森林。當我們一行抵達甘代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死氣沉沉的空寨。珞巴人所有的門窗緊閉,家家了無炊煙。原來,珞巴人聽說漢人進村後,紛紛躲進村後山的一片大森林中。
由於受雅魯藏布大峽谷和多雄拉山兩道天然屏障阻隔,珞巴族村寨幾乎與世隔絕。多年來,生活在這裡的珞巴人,一面安享著結繩記事、刀耕火種的生活,一面小心捍衛著祖先留給他們的賴以生存的土地,以至外界人很難進入這片秘境。
我們一行儘管有珞巴人帶路,依然沒有貿然闖入珞巴人家,尋找村裡留下來的老人。晚上,我們夜宿芭蕉樹下,餓了挖野菜充饑,渴了喝村外小溪流水。這一切舉動都釋放出了極大的善意,讓躲在暗處偷偷觀察他們的珞巴人很快打消了戒備心理。第二天,幾個膽大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從村外向他們走來。我的一隻手準備著隨時摸槍,而對方也緊緊握著毒箭,以此顯示他們的威力。
二牛抬槓
我至今還記得這次歷史性的相會,我們不會說珞巴話,始終微笑著,用不太標準的藏語加手勢,反復向對方示好。微笑換來了珞巴人的理解和支持,因為珞巴人歷來受歧視,很難享受到異族人的微笑,微笑成了增進民族感情的紐帶。珞巴人感到我們不像是為漢族爺爺報仇來的,便將我們安排在一戶珞巴族家中。從此,珞巴族達額木部落米新氏族那些秘不示人的風俗民情、神秘原始的宗教儀軌,第一次進入了我的視野。
從遠古歲月直至今日,墨脫裡的珞巴人狩獵,主要靠毒弩和毒箭。毒弩裝在野獸路過的地方,毒箭則用來圍獵。珞巴族獵人既是打獵的能手,也是製造毒箭的專家。獵人採集雪山一枝蒿,還有一種稱為“果比”的野果,切碎晾乾,再用石磨碾成粉末,裝進野獸角或者竹筒,摻尿浸泡,讓它發酵,然後將削好的竹箭,蘸上毒水或者毒粉,便算完成了全部工藝流程。
珞巴獵人往往用毒性很強的弩箭,裝在林間小路、莊稼地邊,特別是要果瑪樹附近。果瑪樹是一種熱帶植物,樹根常常暴露地面並結滿一種暗紅色的漿果,有點像荔枝,又甜又香,黑熊最愛吃。小野獸中了毒弩,幾步之內就會倒斃。老虎、野豬、黑熊等大傢伙,生命力極強,往往帶著弩箭逃跑。可獵人在靠近箭頭處砍一個缺口,野獸中箭後痛得厲害,往樹幹和石頭上撞擊,無法把毒箭甩脫,給它帶來了致命的後果。
地弩安在各隱蔽處,標記並不明顯,更無法用文字說明,因為珞巴族幾乎沒有人識字,有時人畜誤入箭區,無可挽回的悲劇。我認識達木村的江措老人,30年前與獵友欽裡、安布一起上山安裝暗箭,返回時不小心觸發了毒弩,兩腿中箭,昏倒在地,經過駐軍工作隊搶救,依舊在木樓裡躺了好幾年,變成終身殘廢。
珞巴族婦女插秧
給玉米當“紅娘”
我進入卡布村後,首要任務是搞好生產自給。我挨家挨戶去借生產工具,可珞巴農具的原始讓人驚訝。每家除從藏區買來的幾把斧頭和砍刀外,其餘均是木制的。木棒戳洞下種,木棍夾穗,木臼舂米,脫粒用腳踩,運輸靠人背。粗放的經營,退化的種子,不景氣的生產,哪還會有什麼高產可言。
卡布村有12戶珞巴村民,僅有51件鐵制農具。氏族首領安布一家7口人,1954年收穫糧食1820公斤,扣除其他開支,人均口糧112公斤,一年中有四個月靠澱粉含量較高而味苦的棕心樹代食。安布屬村裡的上等人家,下等村民的生活可就更淒慘了。
卡布村地處亞熱帶叢林,這裡生長著堅硬的樹木,有的硬度幾乎同鐵相當。我照著內地砍制木制農具的辦法,製作了木鋤、木犁,在珞巴人生畏的“魯欣”地上開墾了0.8畝水田,及時插上了稻秧。
我當時不會珞巴話,便用藏語同他交流。“魯欣”意為“鬼地”,曾有人耕種後得了麻風病,珞巴人又稱其為麻風地。我們在這塊地上耕種時,珞巴人表現出一臉驚異:“魯欣!魯欣!”隨後,珞巴人站得遠遠地觀看。可後來我們沒有得病,這讓珞巴人十分驚異。
於是,我觀察起這片地來,終於找到了致病的根源。這塊地原來背陰,雜草叢生,寄生了許多讓人致病的蚊蟲。在醫療極其落後的卡布村,村民得麻風這類怪病後,那就是致命的,便產生了畏懼。
我們隨後又開墾一片刀耕火種地,撒上玉米種子。同時也拿一塊地讓珞巴人種上玉米,便於作對比。為讓珞巴人領會接受,我將學到的珞巴語“結婚”一詞派上用場,稱人工授粉是和玉米“結婚”,小夥們聽後笑彎了腰,姑娘們羞紅了臉。
秋天到了,我邀請珞巴人前來觀看。他們第一次發現,經過人工授粉的玉米棒子個大且沒有光頭,子粒沉甸甸的,色澤光滑。當場脫粒後,一個棒子比沒有授粉的重0.12公斤,珞巴人驚奇地稱道:“玉米‘結婚’可以高產!”
珞巴人非常務實,許多人都前來向我索要種子。我們當年收穫了784千克人工授粉的玉米,乾脆全部拿出來送給了村民。我借這個機會,向珞巴人反復闡述“母壯子肥”的道理,珞巴人第一次懂得了下種前必須精選玉米棒子中間顆粒飽滿的種子。
我在河南老家種過稻穀,經過兩季水稻種植的摸索,掌握了水稻合理密植、棉花打尖等技術。於是,我又發動群眾開墾水田,引來山泉,採用粳稻良種,當年畝產最高的達280千克。我還將河南的花生、西瓜,四川的辣椒等引進珞巴村,改變了這裡的種植結構。為此,珞巴人送給我一個個頭銜:玉米紅娘、水稻老師、生活顧問……
門巴族農民喜收水稻
樓梯口的“插青”
我每到一個村莊,總愛東家走西家串,與群眾拉家常,宣傳黨的民族統戰政策。1955年2月,我第一次來到胡仁村開展扶貧救濟工作,這裡居住著34戶門巴族同胞,沒想到自己的這個愛好,差點闖了一次“大禍”。
這天晚飯後,我信步走進了一戶人家大門,剛踏上樓梯,就“米米”(大爺)長、“阿比”(大娘)短地喊開了。可迎接我的不是熱情好客的笑臉,而是一雙雙仇恨的目光,一隻只青筋暴突的拳頭,一聲聲痛苦的呻吟……面對此景,我一下子傻了眼。若有條地逢,我巴不得一下鑽進去。
我回到住處,把遇到的情景向措本(相當於鄉長)羅布旺秋細說了一遍。他聽後哈哈大笑,對我說:“門巴人得病以後,就說成是鬼魔纏身,是造孽的報應。要消除病魔的糾纏,首先得殺牲祭祀,或請喇嘛念經,或請巫婆神漢跳神驅鬼。再就是用一根兩人多高的樹枝,在病人周圍撲打,然後將樹枝插在樓梯的左側,生人三日禁止入內。若有生人貿然進去,就會認為把鬼魔重新帶了回來。”
我方知犯了門巴人的忌,得罪了門巴人信仰的“插青”習俗。我一方面懇請羅布旺秋替自己向主人賠禮道歉,另一方面要求給病人格勒江措治病。我來病人家,只見他染上當地可怕的惡性瘧疾,家裡請來巫婆驅鬼多次,病情反而惡化了。病人躺在火盆邊,臉色蠟黃,目光呆滯,死死盯著天花板,全身瑟瑟發抖。
我從挎包裡取出3片專治瘧疾的奎寧,端來開水示意病人服下。接連兩天,我都給病人送藥去。珞巴人從未服過西藥,只需服上幾天的奎寧,就能達到藥到病除的神奇效果。第三天,病人不僅奇跡般的好了,還能下地幫助父母幹活。就這樣,我一次次走向門巴人家,治好了一個個病人,門巴人稱我為“神醫”。
千百年來,門巴人極力遵老祖宗遺留下來的傳統習俗,他們也經常以外來人是否遵守他們的習俗,來判斷我們工作的好壞。我們在這裡做群眾工作得非常謹慎,凡有“插青”的家庭,只有征得主人同意後,我們方才上樓進屋治病。
兩個月後,我第二次來到這個村,門巴族老大爺朱巴的二女兒患惡性瘧疾病很久了。當聽說我到村後,一路上高喊:“我女兒有救了!我女兒有救了!!”我隨朱巴大爺來到他家,剛走到他家門口,上樓時抬頭看到樓梯口插的一把鮮樹枝,瞬間像觸電似地呆住了。朱巴大爺看出了我的顧慮,當即大聲說:“別管它!”正是這句話,我們之間的陰影消失了。
墨脫宗白馬崗工作隊種植的蓮花白,最大一棵達14.4千克。
熊熊煙火的刀耕火種
在通往幫辛的救災路上,我發現了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現象:生活在這裡的珞巴人舉行完隆重的祭祀儀式後,便走向離村莊較遠的山腰林間,砍伐成片的樹林、灌木叢,砍倒成片的樹木後任其暴曬,卻沒有背回家當柴燒的意思。
待到翌年三月,我在卡布村看到,雅西氏族首領安布舉行祭祀後,隨即下達了集體行動的命令。他們帶上乾糧分別走向有兩三天路程的砍伐點,幾乎同一時間,只見砍倒的林地火光沖天,火舌高達10多米,煙霧繚繞,遮天蔽日。
燒林一周後,珞巴人帶上青稞、玉米、小米等農作物種子,用木棒戳洞點播。若是小粒種子,則採取撒播,鬆土覆蓋。樹木化為灰燼,一般厚達10~20釐米,含氮、磷、鉀等較高的複合肥。燒得越透,肥力越高,雜草少,莊稼長得越好。
播種完後,珞巴人在地頭舉行祭祀。每戶做上10升大米飯和一石鍋菜,盛入竹皿和木碗中,放在地邊。此時,我已能聽懂珞巴話,他們向地神說:“請保佑豐收,不遭獸害。”
種子發芽後約一個月,莊稼禾苗長到45釐米左右,就開始第一次除草。除草的農具很奇特,大都是馬掌形的篾制刮具,即將竹篾的兩端彎成馬掌形,用馬掌的前端刮土。除草時,為了恐嚇烏鴉,在竹竿上做一些稻草人。
秋收前,珞巴人在村內的公房裡,擺上各種糧食,敬獻酒肉,祈求年年豐收,人丁興旺。接著,又用大石鍋煮肉,濕竹筒做米飯,人均一份,連續五天后,他們才開始收割莊稼。珞巴族農耕祭祀相當煩瑣,給我的第一印象,這便是中學課本上才能找到的遠祖習俗,即在中原早已消失的刀耕火種。
刀耕火種是珞巴人無法割捨的一種耕作方式,望著一片片森林瞬間變成火海,誰都會為之心痛,無論你說它有多麼原始落後,損耗多少木材,破壞多少生態環境,但它確實存在了幾千年,珞巴人離開刀耕火種就難以生存。
刀耕火種地省工、產量高,遠比村莊附近肥力不足的常耕地產量高,珞巴人很喜歡刀耕火種的耕作方式。這種地一般經過三、四年後,又讓其長草長樹,這期間叫休耕。其後再將土地裡的樹木雜草砍倒曬乾焚燒,進行第二次耕作的叫輪耕。凡是在村子的周圍,總有刀耕火種地、休耕地和輪耕地輪換,以形成獨特的耕作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