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最後的說唱者亞夏,已於2013 年去世。香港詩人和學者廖偉棠曾為亞夏寫詩說:"我難

過又為她的美傾倒,知道再也沒人能把創世史詩唱的像情歌,把情歌唱的像一隻雪獅面

對熟睡的獵人,把獵歌唱的像初醒者面對一顆晨星……

 

我始終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南伊溝才召村亞夏老人的情景,2012 年夏季,距離她過世只有一年。她赤著腳,在老姐妹的幫助下站起來,在腰間套上傳統的博嘎爾部落藤條圈圍裙。她幾乎不能站立,腳趾因為風濕已經嚴重變形,甚至連鞋也穿不進。

 

老人耳垂已經開裂,面孔像是被小刀隨意割過,雖然裹著工布裙,但髮型依然是珞巴人常見的齊額短發(因此被阿薩姆人稱為楚力卡塔即剪發的人,英國人後來也使用了這一稱謂。)老人的手腳仿佛裹上了一層發亮蠟質,右手緊緊扣成吸鼻煙的形狀。

 

她演唱時紋絲不動,閉著眼睛,非常用力。說話時滔滔不絕,翻譯最後失神地不說一句話,和我們一同看著她揮舞的雙手和乾癟的嘴唇,珞巴語、藏語和漢語揉在一起,滾滾流淌出來,這是亞夏獨有的語言。她滔滔不絕,仿佛擔心一沉默就會遺忘。然而她雖然說個不停,我們也同樣聽不懂。

 

從一早醒來,亞夏就開始喝酒,她喝的很慢,卻不停杯。所以無論何時去找她,她幾乎總是在絕佳的半醉中。她會欣然開口歌唱珞巴族史詩甲金甲,於是醉醺醺的老人被人們抬去參加某些演出。聽說2012 年米林縣黃牡丹節請老人去表演時,還引發了一場小小的誤會。老人驚恐地從床上爬下來,想要躲起來,因為她醉眼裏看到武警,覺得那是印度兵。

 

2012 年的那場演出中,老人坐在舞臺一側,為一首歌曲《博嘎爾的幸福生活》演唱前奏。歌曲唱道:風吹過竹林,響起了竹口弦……”,歌曲優美,但是亞夏所演唱的珞巴語前奏,仿佛催眠或者拉響弓弦,才是歌曲中最有魅力的部分。

 

後來在亞夏過世後,我們曾問紐布亞白,究竟亞夏在那次節慶上所唱的是什麼,亞白神秘地一笑,說亞夏說了一個關於野牛的故事,更多的她也不肯說。

 

根據她的說法,她從小就被自己的父親賣給了藏族人,因為這件事情,她的叔叔和父親起了爭執,隨後叔叔用毒箭射死了父親。母親捨不得她,就經常翻越雪山來藏族奴隸主的家附近偷偷看望她。等到她11歲時,才有人告訴她關於她的生世,她奔逃出來去找母親,卻只看到母親的小屋,母親已經死在翻越雪山的道路上。

 

亞夏說到這裏,自顧自痛哭起來,翻譯也沉默了。其實從翻譯的神色看,他翻譯的也未必準確,關於亞夏的真實故事,或許亞夏自己都不清楚。

 

不知是何時,她有了一個丈夫,這很艱難,對於作為奴隸的亞夏來說更是如此。然後又不知過了幾年,丈夫在渡河時不幸溺死。按照珞巴族的傳統習俗,她將成為丈夫兄弟的財產,可以出售。然而這已經是奴隸得到了解放的時代,亞夏成為了一名歌者,她所演唱的就是珞巴族傳統的歌曲《甲金甲》。

 

所謂《甲金甲》,就是一首可以漫長得超過《羅摩衍那》的民歌,只提供基本的旋律,歌者可以在裏面自由地添加內容,最後都要以甲金甲結尾,不過主要都是珞巴族祖先阿布達尼的故事。老人盤腿坐在陰冷的床上,費力地歌唱,珞巴語、藏語和漢語混雜,一句追著一句,發明毒箭的祖先金崗崗日、橫蕩的藤索橋、毛主席是金太陽、遙遠的布達拉宮,全國人民大解放,全都在她混亂而龐大的歌詞中紛紛隆起而又黯淡下去。

 

有老鼠叫,她突然停下來,憤怒地要站起身,對著牆角裏幽深得黑暗大喊:古棒!這是小偷的意思。

 

我們趁機問她,她多少歲了?

 

“100 歲!她閉起眼睛,搖動已經變形的雙手,這是我們見她的最後一面。

 

亞夏老人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濃烈氣味,似乎幾乎所有珞巴老人的身上,都有獨特的濃烈氣味:達久老人是魚腥味,達果嘎嘎是潮濕的苔蘚味。

 

08

上世紀70 年代,紐布亞崩在南伊溝舉行祭祀活動。(攝影/ 李堅尚)

 

我們回到了1962 年,和隆子鬥玉鄉一樣,南伊溝珞巴民族自治鄉的雛形已經出現。來自博嘎爾部落的聚居地梅楚卡和瑪尼崗(如今均在印占區)的博嘎爾各氏族此刻已經散居在通向工布藏區的南伊溝峽谷乃至今天臥龍鄉、羌納鄉、裏龍鄉等地,其中最靠實際控制線的是瓊林村。1962 年的戰爭和印度的侵略,讓他們和珞瑜家鄉失去了聯繫。

 

博嘎爾部落達瑪氏族布杜(音)家族的盲眼達久老人說,那時候,整個瓊林村只有6 戶人家:達果、達堅、達娘、達芒等。房子全都是竹木結構。那時候,一進南伊溝口,大樹遮天蔽日,天都黑下來了。在達久老人的描述中,瓊林村仿佛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個魔幻的馬孔多小鎮初建時。

 

瓊林村似乎是一座遷徙的村莊,許多瓊林人都肯定地說,瓊林村曾有過多次搬遷,最近的一次搬遷就在上個世紀70 80 年代。原因是什麼呢,有人說是因為亞依的父親達瑪和達果嘎嘎不小心殺死了阿崩老虎之後,雖然經過亞依的母親紐布亞崩做過法事,但是村子還是要搬遷;也有人說是村子的選址不吉利,總是死人,所以要搬遷,而且搬遷的儀式也是由亞崩主持的。究竟這祭虎的儀式和搬遷的儀式是否是一回事,誰也說不清楚。

 

有記載說,這兩位元獵人殺死老虎後,蒙面來到村外,卻不進村以避免老虎的鬼魂復仇;也有記載說,在法事的最高潮,殺祭了牛和豬之後,在紐布的吟唱中,虎屍巨大的腦袋忽然一動,表示其鬼魂終於原諒了獵人而遠去。

 

當事人達果嘎嘎(嘎嘎即老人之意)的家有一個高高的陽臺,可以俯瞰原先瓊林村的方向,如今那裏已經是一片密林。不知怎麼,這高臺上仿佛可以眺望那只虎的鬼魂何時從林中出來報復。

 

但達果嘎嘎甚至說根本就沒有這一場安慰虎魂的儀式。他裹著紫紅色的棉襖,盤腿坐在床上,濃眉緊擰,費勁地回憶。老虎的內臟被掏出來,然後老虎被拖回南伊溝分肉,瓊林村和南伊村都分了,風乾的虎肉似乎味道不錯。

 

他的妻子亞莫則堅持認為有,還把木頭煙斗從嘴唇上拔下來責怪愕然的老頭子。

 

在瓊林村裏,一切關於歷史的問題恐怕都只會由混沌來回答,瓊林的歷史好像被偷到了別處,所以一切是否發生過,也都在有無之間。

 

您今年多大歲數了?我們最後問。

不知道,是70 多歲吧,也許有100 歲吧!

 

盲目的達久老人說他有100 歲,亞夏老人說她有100 歲,亞白的英雄父親邊發有99 歲,達果嘎嘎也說自100 歲。自從1962 年的珞巴元年之後,歲月又回到了無法記錄的混沌中,他們似乎一步就跨進了一百歲,這其中的漫長歲月,如今留下了只有巨大的空白。

 

在這一片空白中,亞夏的丈夫落入河中,老虎阿崩被殺,達久奮鬥到擁有一百多頭牛,他的眼睛也開始慢慢失去視力,世界變得一片昏暗;另一位更為年輕的達久則努力阻止族人們砍伐南伊溝優質的杉木賣給日本人,他日後被人稱為南伊溝守護神;年少的亞依離開了家鄉在北京和拉薩開始了她漫長的舞蹈生涯。

 

在隆子縣鬥玉鄉,小加油作為珞巴代表前往北京,她的奶奶堅持穿珞巴服裝到死;亞白和丈夫依然在和貧困搏鬥;在墨脫縣達木鄉,一位珞巴老獵人紮西和熊搏鬥並被熊擊中了脖子,僥倖死裏逃生。從珞巴元年開始,這是一部漫長而龐大的詩歌,或許只有亞夏用她那誰也聽不懂的語言發出的吟唱才能洞悉其中一切。

 

阿崗老人沒有一百歲,他知道自己今年66 歲。他早早地就離開了族人聚居的鬥玉村,他對自己的履歷表有清晰的紀年。

 

去西藏民院讀書,學會了漢語,一節課學會了減法,一節課又學會了乘法。到北京工作過,最後進入了山南地區統戰部、民宗委,直到退休。

 

他當過農民、講解員、攝影師和機關幹部,他會說珞巴語和漢語,藏語卻沒那麼好。他一直沒有結婚,後來收養了一名珞巴族的小女孩當女兒。

 

如今阿崗的家在四樓,老人一人生活,在他小小的寓所桌子上,放著珞巴族的小刀和藤條帽,腳下是難吃的達謝,案頭是翻舊的關於珞巴族各部落的油印資料。他有時候會播放少數幾張他能夠得到的珞巴族崩尼語歌曲碟,這都是從印占區傳來的。

 

他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看這張碟了,電視螢幕上出現他的族人,男人戴著有犀鳥嘴的帽子,腰掛長刀;女人的白裙下露出有力的赤腳,一個女人似乎慢慢地被大樹吸了進去,而兩個珞巴男人則捶胸頓足,痛苦不堪。他慢悠悠地為我們翻譯著歌詞:

 

你不要亂摸樹葉,

你不要亂看山脈

因為山會把你藏起來,

因為山會收了你

 

這個姑娘終於被大樹包了進去,夕陽將山脈的巨大陰影投射到澤當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包裹著阿崗老人小小的寓所,或許把他藏起來,或許收了他去。

 

後來我在拉薩接到了阿崗老人的電話,他今年沒有能夠去隆子看望翻越雪山來交易的族人們,因為他的腿腳越來越不靈了。在電話裏,阿崗說,他突然很想寫一篇文章,問問雅魯藏布江為什麼不和長江、黃河一樣向東流,而是向南流入了南亞。

 

如果雅魯藏布江向東流,那裏就是內地,我的親人們就會在內地等我了吧,我想。

 

阿崗老人至今再沒有回到故土,大約在20 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了翻越實際控制線來交易的姐姐,得知了母親過世的消息。

 

現在我和姐姐也有好多年沒見了,不知道她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