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叢二  |李小可

 

    李小可走了許多藏地,交了許多藏人朋友,拍了很多照片,畫了很多藏區的畫兒,還希望能多幫藏地畫家做點事,他每年都爭取去一次藏地,不為別的,因為藏地永遠在我前方

 

尋源

 

天地間真的沒什麼聲音,只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色彩,天的藍雪的白經幡的赤藍金綠,看在眼裏格外絢爛。氣壓很低,胸口悶著一股氣,不過李小可畢竟當過兵、進過工廠,進山習畫也是常有的事兒,他還能扛得住。現在是休息時段,車必須要加油,過了果洛草原的這個顯得寂寥無比的加油站,接下來就是幾十公里的漫漫長途顛簸。他甩掉重達30斤的背囊,一歪腿坐在凳子上,有點發呆。

 

這是1988年的春天,他第一次進入藏區,帶著父親李可染先生題寫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碑文,跟攝影家鄭雲峰一起去探索黃河源頭,也是一次文化尋源。出發之前,李可染先生資助了他一副,這幅牛圖賣的錢買了一輛212吉普車,兩人一股子勁頭開車奔向青海,開往黃河之水發源地,開入藏區。

 

果洛加油站的木桌子上壓著層玻璃,玻璃下壓著張畫片,這是那個年代典型的家居風格。李小可是畫家,習慣性地瞄了眼,神奇而玄妙的是,這張畫片是他的作品《宮牆》,發表在《人民畫報》上面,不知被誰撕下來,放在了桌面玻璃下。在20多年後回想起這一幕,李小可坐在北京觀音堂的畫室中,笑了:這事兒特別有意思。

 

或許這是一個昭示,此後20餘年,每年李小可必然要聽從藏地的召喚,他的藝術生涯也因為藏地而完全煥發出新鮮的樣貌。當我坐在茶桌前跟李小可聊天時,他剛剛又去西藏回來。

 

第一次進藏,李小可就癡了。過了青海日月山,立刻給人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過去在雜誌上看過藏地照片,自己來體驗又不一樣。那種塞外風煙立刻立體起來,耳邊全是風吹過經幡嘩啦啦的響動。到貴德、果洛,一路看到巨大的經幡、無垠的草灘綠坡。人很少,偶爾有寺院,看到喇嘛們從裏面踱出來,還有穿著氈服的老太太,閃出一種強悍的氣質,黑,顯得非常健康!我到一個餐館吃飯,看到一個黝黑的小夥子,眼睛裏閃著跟我們完全不一樣的光芒。我非常震撼。

 

沒有嚮導,兩個人自己帶著乾糧,一路開過去。車過瑪多縣,到紮陵湖和鄂陵湖,鷺島周圍的水清澈見底,陽光明亮,水文站裏沒幾個人。李小可帶著自己的尼康FM2相機和攝像機,兩人要去拍鳥島。他們向水文站租了摩托艇。水很深,平的時候跟海一樣。結果半途起風了,浪卷起來足足有幾米。他們兩人頂著生命風險,把船頭直沖著浪頭,劈浪而過。到了島上,隨處可以看到鳥蛋和剛孵出來的小鳥,不過兩人首先要做的是:燒牛糞來烘乾衣服。這樣的冒險一路不時發生著。

 

01

《雪寂》

 

去麻多鄉的路不遠,但路況很糟糕,一顛一顛的,好處是車旁有成群的藏羚羊、野驢和野馬隨著車跑。路不好,車帶紮了,兩個人就輪流打氣。因為海拔高,只能輪流每人堅持著打100下。到了麻多鄉,李小可再次認識了藏區人的強悍與美。他們的小夥子讓我想起美國的西部牛仔,強悍、漂亮,永遠在跟自然搏鬥。他拍一個小女孩洗臉,水是泥塘水,但汙不到女孩臉上的光芒。他拍了一張又一張。

 

待了一個多月,牧民的彪悍、熾熱、親熱,給我的感受更深。他們跟我的交流非常好。年輕的李小可非常興奮。在瑪多縣,人的節奏一下就慢了,回頭都很慢,原來很敏捷的動作都做不了。包括狗都是很慢。他坐在屋子裏頭燒牛糞,屋外是結冰的水井。高原反應雖然讓他難受,但他收穫了豐足的生活體驗和繪畫感受。

 

從黃河源下來回西寧的路途上——從冰天雪地下大雪的地方回到有樹有水的地方——看到河裏的小孩洗澡,很溫暖,很人間的景象。李小可的畫室裏現在仍擺著一副粗獷的牛角骨架,是他第一次到藏區留下的紀念品。

 

03

《酥油茶》Ghee Tea 93 x 62cm   

02

  《酥油茶》創作原型的攝影作品

                                                                                          

死生

 

那是荒原裏的生命狀態,人很漂亮,眼神裏閃著不同的光,純淨單純,就像愛斯基摩人。從繪畫角度來說,非常有觸摸感,非常厚重。”1991年,李小可又要入藏,這次還是跟鄭雲峰一起,去探更危險的長江源頭。

 

當時車是開不進去的,基本只能徒步。李小可沒跟妻子說自己要去長江源頭,他去青海轉一圈,等到了格爾木往昆侖山走的時候,給妻子發了一個電報,說要去長江源,自此一月無音信。知道很危險,上次去黃河源,聽西寧軍區的人講,解放軍進藏那會兒,到了唐古喇山口,很多人都暈倒了,都不知道什麼是高原反應。同樣感覺輕飄飄的李小可,自己弄了點紅參含著,準備繼續挑戰。

 

青藏公路雖然海拔高,道路並不崎嶇。但到了沱沱河,就難了。李小可找人開了一個介紹信,由保衛幹事陪同,到了唐古喇山口的一個道班,花了2000多塊錢,雇了兩個牧民嚮導、7頭犛牛,準備出發。當地正好有一隊義大利摩托車隊,從青藏線上去拉薩,小夥子長的漂亮,身體健康,到了那兒也都蔫了。當時醫療啊氧氣瓶啊都沒有,就直接走。嚮導弄了帳篷,就是被單頂著根棍子,有睡袋,軍大衣,氣墊。帶了一些糌粑、風乾牛肉和速食麵,有噴燈和高壓鍋,要不這飯永遠做不熟。

 

從唐古喇山口進去,他們開始了11天的生死旅途。

 

04

《程》63 x 94 cm

 

下雨下雹子下雪,犛牛不走,打著也不走。走在山坡上,感覺像在月球上,一點聲都沒有,地都是平的。腳一踩,就陷進去,土都風化了。山坡底下就是冰川。絕對是沒路,4月,正好是冰還沒有化,雨季沒到,當時中科院可哥西裏考察隊也在山口,結果考察隊沒上去,他們的吉普車纏上履帶都陷進去,只好放棄。只有嚮導因為曾經放牧的緣故知道路徑,全憑自己走,路過的河水都沒有橋,只能趟過去。

 

到了格拉丹東雪山,走到水晶礦,李小可面對純淨世界,四望無人,只有天地和自己,還有相機。他拍完照回到坡上,艱難地爬行。走幾步就想歇歇,只能規定自己必須100步,絕對不能歇。

 

快到長江源頭的時候,暴風雪來了。清晨起來一看,犛牛都跑光了,還剩栓牢的兩匹馬。犛牛橛子都飛了。他們騎著馬,死命尋找,終於在幾公里外的山窩裏找到了犛牛。路上是一望無際的冰雪和山,沒有人。在長江源頭,插著幾十米高的經幡,他們不敢大聲說話,怕雪崩雪塌。雪地上有熊的腳印。

 

這是一場探險。回來的路上,李小可病了,感冒發燒,咳嗽的時候咳出血來。他儘量趴在地上,聞著土,儘量多吸一點地上的空氣。他清楚記得,當時在一個帳篷裏休息,陽光打進來,主人進來,端詳著他,大概在想這個人能不能活下來。當時沒有藥。李小可並不害怕,他很興奮。這種冒險帶來一種體驗。人生也是一種挑戰,你能戰勝,你能到這兒!這不是一般人能到的。你看到的是你以前完全看不到的。人和動物站在同一個地平線上,你要活下來,就得抗住這種嚴寒和高山反應等種種困難。

 

05

《女孩》89 x 59cm

 

除了艱難,李小可還觸碰到了藏地生命的寂寞。後來他常常回憶起回阿裏路上的一個場景:當時下著雨,霧濛濛的,牧民帶著兩隻牧羊犬跟著我們,頭上是盤旋的烏鴉,特別大只的烏鴉,我們那狗,大概也是非常寂寞,烏鴉盤旋著低飛到幾乎都碰著它了,烏鴉不飛,狗不動。在那個荒原,生命都既有一種害怕,也需要另一個生命跟它交流。當時100多卷膠片都已拍完,彈盡糧絕,但這個空渺的畫面始終印刻在他的腦海中。

 

回來了。到沱沱河,在一個四川中年婦女開的小飯館,他們點了餃子和虎皮辣椒,猛吃一通後,剩下的辣椒放在大衣口袋裏,走一會路再拿出來吃一吃。人黑得自己都認不出鏡子裏的自己。在西寧待了幾天,李小可回了北京。妻子在火車站接他,完全沒有認出他來。這是一次脫胎換骨、縈繞一生的藏地經歷與經驗:

 

這是人生最難忘的體驗。我看到了,我挑戰了。這是拼命,也是一種貪婪。妄想來一次把能採集到的東西都做了。那會兒真沒想到死,其實是生死一線。我對藏區自然而然有了莫名的領悟。除了看到大自然,也帶著精神上的領會。這種精神跟宗教、跟神聖、跟遙遠、跟神秘都有關,它是那種博大,無限的大。我從此有了在荒原上尋求、追溯一種什麼東西的感覺,越去就越要去。

 

 06

《守衛者》61 x 93 cm

 

人間

 

李小可幾乎每年都要去一次藏區,青海的黃河源頭、長江源頭、柴達木、西藏的阿裏、珠峰、那曲、甘南的瑪曲、碌曲、夏河……他幾乎踏遍了藏區,格桑花開了又落,轉眼李小可已經67歲,他看上去頭髮沒有白,藏地經歷也讓他面色紅潤,看不見什麼皺紋,背微微駝了些,眼神很明亮。他的妻子在一旁開玩笑說,在家中她根本排不上位置,李小可經常說起的是他的狗,而說得最多的,是藏地和藏人。

 

20多年的往來中,李小可在藏地交下了許多朋友,從普通司機到西藏文聯主席韓書力,從無名小喇嘛到貢唐倉活佛。一幕幕的藏地場景慢慢在李小可腦中定格為一幅幅圖像:他拍過上萬張照片,他畫過很多水墨、油畫,《神女峰的經幡》、《山魂》、《山花》、《兄弟情》、《生之戀》……無數的作品記錄著他在藏地縈繞的畫魂。李小可最新的創作是將照片製成絲網版畫作品,一層層厚重的油彩裹著他對藏地幾十年的人間記憶。

 

大昭寺裏被撫摸、朝拜無數次的鐵鏈在他眼前閃過。那是1993年他第一次去拉薩,布達拉宮下都是老房子,跟胡同似的。大昭寺裏都是朝拜的藏人,甘孜磕長頭的人排成一線。他看到神聖的虔誠,大人小孩都是同一種目光。他還記得拉蔔楞寺一位老喇嘛。盛大的佛事活動從早晨持續到下午三四點鐘,圍觀的人散掉,70多歲的老僧走出來,蹣跚走到牆把角,摘了帽子,開始在牆角祈禱。剛才的是更盛大的活動,已經解散了,他自己停住又很認真做這件他一生不知做了多少次的祈禱。他堅持,沒因為其他任何原因而放棄。在這樣一個物化的社會,在西藏我看到從宗教裏得到的啟迪和洗禮。這是西藏對我們這些外來人的感染。

 

這種精神融化了人的行為和審美。李小可想起那無數的經幡。經幡是插在最艱險、最難的山的最高點,是人們的信仰,也是生命和精神的張揚。這是種像行為藝術一樣的舉動。在藏族的宗教信仰面前,行為藝術的名號很蒼白。它是無聲的,只是表示它自己的信念,而不是為了別的什麼。經幡插在荒野裏,人們一旦看到,就會有無形的感動。大風雪吹倒了,過幾天再去,還有無數。這是荒原與生命的力量。

 

07

《行》walking 50 x 183 cm 2008年

 

無數的人活在這裏,在惡劣的環境、純淨的信仰和柴米油鹽中生活著。李小可的一個朋友,是甘南人大書記貢布紮西,他也是攝影家,詩人。貢布紮西的兒子過去特別愛喝酒鬧事,李小可認真地勸說過他,他像自己家人一樣聽話。現在,那年輕人畫唐卡了。貢布紮西有兩個侄子,一個幫李小可當助手,“60歲以後,得有人幫我背包了。而另一個侄子,到喇嘛寺出家了,為了賺一點錢寄回來給哥哥上學。我去見過他,有一種感動。這是宿命,他為了哥哥,可能一生就耗在這裏了。出家對宗教來說是很榮耀的事兒,但對人間來說,是有很多牽連的。這就是手足情,天然的本原的維繫。這在現代社會比較淡了。有一年6月會節日,他去看貢布紮西的一位親戚,是個老喇嘛,得了癌症,快去了。老人送別時從門中的回眸,讓李小可按下了快門,也按下了一份人間煙火情義的永久印記。

 

 “藏區不停地帶給你莫名的嚮往。自然界的大,生命感,生與死。無限的極端的黑暗和過去之後的光明與希望。人們總有一種追尋感。困難時藏區是你心裏的一盞明燈。不用去祈求,就存在你自己心裏,你可以靠著它自己來尋求解脫。

 

兔年春節剛過,正月初十李小可就趕到了西藏。他主持的西藏畫家群展,繼2004年成功在京滬香港等地舉辦後,今年又進入了籌備期。今年到藏區主要是為展覽,採訪13個西藏畫家。每次來西藏,都有牽掛,也不可避免有一些惘然。薩迦寺的跳神活動最精彩,那裏還有一個畫壁畫的僧人老朋友,我去了一趟,想再拜訪,結果到那裏才知道,他已經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