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劉冬梅  編輯/尹文濤

       平措倫珠的家在嘎瑪鄉的比如村,這個村子的男人們世世代代以畫唐卡為生。但如今,這一傳統的生活方式也正在隨社會變遷而發生變化。


       隨著一場場雪的到來,一年又快結束了。唐卡畫師平措倫珠的母親決定回家鄉住一段時間。我也與平措倫珠一道從昌都回他的家鄉嘎瑪鄉過藏曆新年。嘎瑪鄉位於昌都東北紮曲河上游120公里處,是聞名全藏的民間工藝美術之鄉,這個村子的男人們世世代代以畫唐卡為生。

        2010年9月,平措倫珠受聘到了昌都地區職業技術學校當唐卡老師。這個學校位於昌都西北昂曲河上游14公里的俄洛橋鎮。為了便於平措倫珠上班,學校給他配置了住房和畫室,讓他們全家搬到了學校所在地,並給他家的唐卡學徒也發放每日5元的生活補助。今年第一屆唐卡專業的學生有7個。每天,平措倫珠給學生做一些示範,然後讓其自行練習,最後再根據每人的習作進行修改輔導。
       平措倫珠說,他曾經為嘎瑪鄉唐卡繪畫的傳承而擔憂。以比如村為例,原本都以畫唐卡為主業,現在卻有不少改學銅佛像煆造了。煆造銅佛像比畫唐卡學習時間短得多,工酬卻比畫唐卡高出5-10倍。在巨大的收入差距面前,願意堅持畫唐卡的人越來越少,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畫家村或許就會變成銅匠村了。
       如今,學校開辦唐卡專業,這些孩子既學唐卡,也學文化,將有利於嘎瑪嘎赤唐卡的傳承和發展。平措倫珠的家庭畫室既是昌都地區職業技術學校的唐卡繪製方面的培訓基地,還是一個對外營業的唐卡畫廊。他個人每月有3000多元的工資,加上出售唐卡的收入,可以讓全家老小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
 
好多人想請嘎瑪德勒去外面講學、觀光,但是他只願留在嘎瑪鄉
       在回家的路上,平措倫珠和我談起了當地手工藝的歷史,這要從鄉所在地的嘎瑪寺說起。嘎瑪寺是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三大寺院之一。據說第七世噶瑪巴活佛卻紮嘉措(1556-1603)在世時,為大規模擴建嘎瑪寺,從各地請來了眾多能工巧匠,逐漸在嘎瑪寺下邊形成了嘎雪部落,“雪”在藏語裡是下方、下部的意思。嘎雪部落主要是唐卡畫師、煆銅佛像工匠、石刻工匠、以及木匠、皮匠等民間手工藝人的聚居地。昔日的嘎雪部落,今天成為嘎瑪鄉政府附近的裡妥、瓦寨兩個行政村,包括凍中、比如等9個自然村。平措倫珠的家在比如村。這個村子的男人們世世代代以畫唐卡為生。平措倫珠的老師嘎瑪德勒,就是當代嘎瑪嘎赤畫派最優秀的畫師。
       藏曆大年初一,嘎瑪德勒特地換上了一件藏式短裝,這位78歲高齡的老畫師,看起來清瘦矍爍。他說北京、天津、廣州等地來過好多媒體人和學者,想請他到外面去講學、觀光,但是他哪裡都不想去,只願留在嘎瑪鄉!
        嘎瑪德勒和同村的人一樣,都認為自己居住的比如村是世間最好的寶地:天上有八道吉祥法輪,地上有八瓣如意蓮花。村子後山突出的八道山梁是佛陀的法器,而山脈延伸出來的土地在河岸形成臺地,經歷天長日久的沖積,臺地邊沿呈現出凹凸狀,恰似蓮花八瓣。此外,山上的嘎瑪寺,受曆輩噶瑪巴的加持,有無比殊勝的宗教地位。按照老畫師的意願,他更想像村裡其他老人那樣,長住到嘎瑪寺中,每天轉經修行,靜心準備身後之事。但是家中堆積的一大堆唐卡訂單,卻讓他不能一走了之。老畫師說,這些唐卡都是為各大寺院繪製的:41幅《噶舉祖師傳承圖》是青海囊謙縣一座寺院的,25幅釋迦牟尼佛本生傳記》是四川阿壩一座寺院的……在繪製的過程中,女婿降加負責製作畫布,嘎瑪德勒自己負責起稿,然後由四五個弟子負責上色染色,再由大孫子單增平措負責勾線、開眼。當然,整個過程都是在老畫師的指導下完成的。
 
男人們要畫唐卡,於是,駕牛犁田的工作就要靠女人們來做。
       由於男人們都要畫唐卡,嘎瑪德勒的女兒紮西雍宗和孫媳婦益西卓瑪兩個女人便成為家中最主要的後勤力量。44歲的紮西雍宗性格開朗隨和。每天,她都是家裡第一個起床的人,點火、燒茶、準備早餐。等大家吃完早飯後,她趕忙系上圍裙,腰間捌上一根毛繩編織的“俄達”(甩石器),吆喝著把20多頭犛牛趕到村外的草地上放牧去了。益西卓瑪則留在廚房清洗碗筷,準備午飯。她說:“我原來的家在拉多鄉,那裡是牧區,不像嘎瑪鄉這樣有許多家務,還有田間的農事和山上的牧活,所以剛來時很不習慣。”20歲的益西卓瑪嫁到這裡來已經2年了,生下了一個女兒,也漸漸適應了每天忙碌的生活。去年縣裡給每家都打了自來水井,她現在不用到很遠的溪邊背水回來了,還可以用上洗衣機。益西卓瑪說,廚房裡還新添了燃氣灶,是前不久縣裡面來人組織每家修的沼氣池,家中臨時有客人來時,用它燒茶很方便。
       新年期間,嘎瑪鄉的手工藝人都要放假5天。嘎瑪德勒家的畫師們都放下手中的畫筆,收拾房子、準備年貨。紮西雍宗和益西卓瑪則辮了新的髮辮,佩戴上珍貴的首飾,一襲節日盛裝妝扮。一家人圍在廚房裡,看著康巴衛視的節目,炸油果子、包包子,迎接新年的到來。
       初八這天,紮西雍宗準備了油果子和蔬菜,去了嘎瑪寺。因為叔叔嘎瑪土登、二兒子才旺格勒和小兒子澤仁朗加都在嘎瑪寺出家。在嘎瑪鄉,大部分家庭都有一兩位成員成在寺廟出家,成為宗教職業者,他們居住的僧舍和日常生活仍然依靠家庭供養。出家的人常常回到家中休假、主持宗教儀式活動,在家的人也常去寺院探親。寺院是他們的另一個家,是老人安度晚年之地,也是家人到寺院參加法會時的落腳點。每年藏曆元月初十,嘎瑪寺都會召開“才吉”大法會,有羌姆表演,熱鬧又好看。對於嘎瑪鄉的人們來說,參加大法會,既是宗教的體驗,也是世俗的聚會,十村八鄉的人們都聚在這裡看羌姆表演,看親戚、朋友,當然也看美麗的姑娘和帥氣的小夥兒。
       等到布穀鳥開始叫了,嘎瑪鄉的人們就要忙起春耕。由於男人們都做手藝繪製唐卡,這裡駕牛犁田的工作就要靠婦人們來做。在別處,這應該是男人們才幹的活。不過近年來情況又有所改變,政府出臺了面向農戶發放小額貸款的政策,鼓勵家庭購買小型拖拉機,於是,機械化作業使這項重活又重新成為男人們的事。播種完畢,就得準備轉場了,在莊稼破土出苗之前,女人們得把牲畜趕上村子後山那邊的高山牧場。而此時嘎瑪鄉的畫師們,又要開始外出遊藝了。
 
其美次仁說,優秀的唐卡畫師是不會跑去挖蟲草的,而是一心一意專注於繪畫
       其美次仁是嘎瑪德勒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我到達他家時,他正收拾著行李,準備到拉薩去畫唐卡。在外遊藝是唐卡畫師的傳統生活方式,但這一生活方式也在隨社會變遷而發生變化: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的嘎瑪鄉才恢復畫唐卡不久,除了像嘎瑪德勒那樣有名的大畫師是工作自己找上門來之外,普通的畫師都要結伴到外面去找工作。當時15歲的其美次仁才是初學唐卡的小學徒,他跟著鄰村的另外兩位畫師一道去了青海玉樹、四川甘孜等地,一是將自已畫好的唐卡帶出去賣,二是去看各個寺院是否需要繪製唐卡或壁畫。由於資訊、交通不便,畫師們的遊藝生活也極為艱辛。
       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經營唐卡的商人和畫廊應運而生。已成為唐卡畫師的其美次仁與同鄉的畫師們一道受聘到拉薩、成都等城鎮市畫唐卡,日薪100元。
       如今,其美次仁已是一名優秀的畫師,並組建了自己的家庭畫室。他可以通過電話接唐卡訂單,並借助銀行轉帳和郵政特快專遞的方式,使畫師與施主之間的合作更加便捷。
       雖然近年來嘎瑪鄉通往外地的公路交通路況比起20年前已有極大改善,但受橫斷山脈、三江並流地區複雜地形所限,畫師們仍感出行不便,繪畫材料和生活物資相對匱乏。因此嘎瑪鄉有不少畫師舉家搬到了昌都、玉樹、拉薩等城鎮,以畫唐卡為生。其美次仁則喜歡帶著自己的一班人馬,在拉薩租房子畫唐卡。他還在拉薩買了輛越野車,以後在各地遊走就更加方便了。
       正在和其美次仁一起工作的幾位畫師又談起了老家嘎瑪鄉。再過幾天,他們決定回家鄉參加一年一度的祭山神儀式。聽說,每到藏曆六月十五祭山神之時,許多地方都會發生鄉與鄉之間爭搶山神的事件。表面上,人們的行為是在爭神,但實際上是為了爭山神屬下的草場以及山上的蟲草。在過去,這種植物只是藏藥中的一味藥材,山上長著沒人理會,如今被炒成了天價,1根20-100元不等。因此,到了藏曆三、四月(西曆5、6月),大人小孩都往山上跑。其美次仁告訴我,嘎瑪鄉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糾紛。嘎瑪鄉的山神名叫畢丹西繞,畫師之所以去朝拜這位家鄉的神,是因為他能保佑經常外出遊藝的畫師出入平安。優秀的唐卡畫師是不會跑去挖蟲草的,而是一心一意專注於繪畫。
       對於今後將在哪裡安家?其美次仁說自己仍然不能確定。在外多年的遊藝生活,開闊了其美次仁的眼界,也使他心中思考的不只是家庭生計問題。他說自己有兩個理想,至今都還未實現。一是想成為一位十分傑出的唐卡畫師;二是想辦一所唐卡學校,把嘎瑪嘎赤唐卡更好地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