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西藏畫派的領軍人物韓書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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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者在韓書力的畫前合影。圖中右三為韓書力。

/張相豔

↓《朝花夕拾》1997年 織錦拼貼                  

02在拉薩的夏日,我們懷著忐忑的心情拜訪早已蜚聲海內外的著名畫家韓書力先生。他的家在拉薩市北京西路西藏文聯大院內,是文聯連排藏式小院中的一座。為我開門的就是韓書力之前雖有幾次電話聯繫,見了面還是感覺他是那麼的謙和、儒雅、淡定。

嫁給藏文化的人,這是吳作人先生對於韓書力所做的形象性的概括。韓書力自1973年調入西藏工作至今,在雪域高原堅持求索已30餘載,他對於藏文化的虔誠和膜拜已達到了聖徒般忘我的境界。

194810月,韓書力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普通家庭,平淡淳樸的成長環境塑造了他安靜內省的性格和樸實無華的審美趣味。自小酷愛繪畫的他1965年如願地考入了中央美院附中學習,打下了扎實的美術基本功。韓書力與西藏結緣始於上個世紀70年代。在美院附中一位老師的推薦下,他於1973年被借調到西藏革命展覽館輔助歷史畫創作。正是由於這次偶然的機緣,命運之舟將韓書力載到了西藏高原,迎來了人生也是藝術生命的一次重要轉折。初到高原,西藏特有的山川風物和神秘的文化氛圍帶來的強烈視覺衝擊和巨大新奇感,把他牢牢地誘惑住了,讓他心甘情願地留下來。1975年初,他從黑龍江建設兵團正式調到西藏展覽館工作,從此,他無條件地投入到了西藏當代文化的隊伍當中。地處邊遠的西藏高原相對平靜的生活,藏族同胞與大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存狀態,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歸屬和認同感。西藏這片處處充滿畫意的土地對韓書力來說是一個完全適合的地方,他終於找到了藝術理想的落腳之點。

入藏第一個10年,全面解讀西藏

入藏後的第一個10年是韓書力向當地藏族同胞學習、全身心觀察和感受西藏高原的時期。他希望在身份和心態上,都能得到藏族同胞的認可和接納。當時仍必須參加的學習班和大批判會占去了大量時間,他充分利用工作間隙,抓緊時間下鄉搜集素材。近10年的時間裏,他跑遍了西藏大多數的區縣,收集了大量的創作素材,畫了很多人物素描、速寫,也拍了一批無意間發現的散落在民間的美術資料。這時的代表作是《毛主席派人來》、《獵人占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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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之夢》73x50cm 1990年

後來,為更好地創作,韓書力決定暫離西藏求學深造。1980年,他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班,受業于楊先讓、賀友直二位先生。1982年,他以一個西藏民間神話故事為腳本完成了畢業創作系列組畫《邦錦美朵》,這組作品獲得當年研究生畢業創作一等獎和全國6屆美展金獎,繼而又獲得瑞士國際連環畫節特別榮譽獎。韓書力因成績優異,被留校任教。

在北京的半年多時間裏,韓書力試圖通過在西藏積累的豐富資料繼續創作,但卻陷入了苦悶,以前他在西藏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創作上的那種亢奮和激動消失了,總是進入不了狀態。韓書力說:我留校作了8個月教師,我覺得一張像樣的東西都沒畫出來,那種痛苦絕對不是別人能理解的。我儘量思索,反芻西藏文化,回憶對一些西藏美好的事物的理解,努力把它表現出來。但我發現蒼白得很,單薄得很,甚至最後我都覺得有一種作偽的嫌疑。我不能再繼續呆了,我必須要回去。經過將近半年恐怖的狀態和思考之後,1983年底,韓書力再次把自己辦回到了西藏,並開始擔任西藏自治區美術家協會秘書長的工作。再次回到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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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殞》布面重彩1987年 1988年在歐洲展出時為法國亞洲藝術博物館收藏

我回來後把一些想法和文聯的張書記談,他們盡了很大的力量,1984年支持我們考察全西藏的民族民間、民族美術。現在想起來,儘管當時支援的力度有限,但如果當時我們沒有那種衝動、激情和吃苦精神,條件再好也是枉然。西藏一共有76個行政縣。韓書力等人重複跑過了其中的73個縣,僅日喀則地區就去了63次。

↓《佛光》布面重彩 200x120cm 2003年        

05在這片土地上,韓書力覺得如魚得水。在西藏作了近10年的民間美術收集工作,韓書力發現西藏宗教、民間美術的發掘與研究尚有不少空白,他試圖對被忽略的大量西藏民間藝術進行研究。1984年適逢西藏自治區成立20周年,為了更好地向外界展示西藏民間美術的精美,韓書力向自治區文聯提出了籌備一個西藏民間雕刻藝術展的設想,並和籌備組的同事們開始了為期一年多的田野考察。1985年夏天,西藏民間雕刻藝術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引起了強烈反響。韓書力說:在雕刻藝術展品徵集過程中,我們一個很大的收穫就是對西藏瑪尼石刻的發現!韓書力對這些遍佈西藏的充滿民族精神與藝術靈性的藝術珍品可謂摯愛篤深,除拍攝了大批珍貴的圖片資料外,也先後發表大量推介文章,推出了瑪尼石刻這一新的文化概念。此後,他與西藏文聯、美協等同事們長期不懈地展開對西藏傳統宗教、民間美術的考察整理和系統研究,一批批來自民間的石雕、木雕、布畫、編織、卡墊之類的藝術珍品也從此走出鄉間,被陳列在畫冊、展覽中,呈現在世人面前,促使人們重新認識西藏文化藝術的價值。韓書力曾這樣描述到:在漫漫聖山神湖之間,我走的路越來越多,隨之疑問與思索也不斷生出了。所幸的是,能為我解釋疑惑的藏胞隨處可尋,士農工商、僧俗各界都是我的格拉(老師)。除研習民間美術外,他也堅持臨摹西藏傳統壁畫,並追隨安多強巴、益喜西饒等傳統藏畫大師學習唐卡的繪製。他不斷地在藏族、漢族、民間、古典以及現代的藝術思維和技法上汲取營養,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古樸而厚重,奇特而脫俗,程式含蓄又充滿新意。

第二個10年,為尋求突破重訪聖山神湖

80年代末,經過多年的反復考察,他對於外在的西藏已經相當熟悉。當初那種新鮮感漸漸淡化,加之藝術取向上的單一也經不起歲月的琢磨,於是便開始了一段掙扎的心理歷程。他漸漸對西藏文化磁場的引力生出某種游離感與掙脫感。韓書力一字一板地說:我認為這是一種昇華,如果重複歷史上既有的成就,最終可能失掉自己。我掙扎著,力爭在這片神奇的土地面前堅守自己。這時的他不再把目光和藝術表現的內容完全專注於西藏,開始莫名其妙地顧盼于多種文化之間,觀、想、畫、寫的空間也隨之有些拓展。

1988年底到1989年,韓書力應法國亞洲藝術博物館之邀赴法舉辦第一次個人展覽,獲得了很大成功。展覽期間受巴黎高等美術學院邀請到該校講學,他的演講《我在西藏的生活和創作》在巴黎引起了很大反響。法國的一些師友勸他留在巴黎,韓書力也試圖留下並繼續畫西藏。但是,在巴黎的半年時間裏再度產生了像在中央美院教書期間的那種惶恐的感覺。記得在巴黎紀念法國大革命100周年的前夜,恐慌再一次襲來。我在日記中寫到:我就像一棵小草,被高高地拔起,脫離了生長的土地。巴黎的生活雖然很悠閒,卻找不到西藏狀態。我不能再欺騙自己了,我立刻要回到拉薩去,西藏是我藝術生命的根,給了我藝術靈魂。’”

就像一棵被拔了根又換了土的草一樣地無著無落。1990年初他再次回到西藏。這次的短暫離藏,使他更為明確地意識到西藏在自己藝術生命中的地位——西藏是他藝術生命的根,給了他藝術靈魂。我是一個甘願被奢華拋棄的人,我在西藏永遠地紮下了根。我的生命,我的藝術,我的事業也永遠融在美麗的西藏。韓書力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說。

韓書力感覺到自己對西藏的瞭解還遠遠不夠,為尋找新的藝術突破,他在接下來兩三年的時間裏,停筆罷畫,重整思緒,再次一頭紮入到西藏的聖山深湖之間,在苦行僧般的藝術探訪之路中深入研究和感悟西藏文化的博大精深。他對此曾作如此感慨:多少年來,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再次深入之後,他對西藏文化又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和感悟。善取不如善舍的理念也在這一時期開始進入思想的深處,並逐漸明確為人生和制藝的原則。在這一原則指引下,重拾畫筆的他對於藏文化元素的取捨更加自如,他在創作中大行減法,逐漸浮現出自我的意識與面貌,藝術創作又一次實現了創新和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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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關》2001年 黑地水墨畫                                                      《樂勝圖》黑地水墨畫

第三個10年,守望西藏——善取不如善舍

從掙扎期擺脫出來的韓書力一身輕鬆,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西藏傳統文化的考察研究和藝術創作實踐中。2003年韓書力當選為西藏文聯主席,除了繼續多年來對西藏傳統美術的研究之外,也多方位地展開了對西藏音樂、舞蹈等各種文藝形式的全面考察和研究。正是幾十年間對於西藏傳統宗教民間藝術的深入精研和內心體悟,讓他對藏文化有了深刻的把握和理解,藏文化逐漸積澱為藝術生命中的另一重要基因,不斷地帶給他鮮活的靈感體驗和持續的創作衝動。西藏傳統宗教文化的長期薰染也潛移默化地滌煉、重塑著他的藝術觀和價值觀。

關於幾十年的藝術探索和創作,韓書力謙遜而真誠地總結為:30年,在紙上,在布上,我實際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中原文化的氣韻和簡潔,與西藏傳統繪畫的輝煌、神秘、繁複,兩張皮貼成一張,也就是把中原繪畫中的氣息帶進輝煌的西藏繪畫中去,把西藏繪畫傳統中很神秘的、沉重的這種藝術風貌削弱一些,讓它透透氣。我絕不敢說完美。帖得比較得當時,別人就覺得順眼、舒服,帖得生硬就是失敗了,多少年來我一直在做這方面的事。迄今為止,韓書力融合藏漢美術傳統進行現代重構不斷探索形成的藝術面貌和風格可概括為兩種樣式:

布面重彩畫風格,是融合藏漢美術傳統的新唐卡。他更多地繼承了西藏傳統藝術的主體元素,將傳統西藏宗教畫審美表現的精美華麗與內地文人繪畫的氣韻空靈有機地結合為一體,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語言風格,這種創新是在繼承藏畫語言風格傳統的基礎上對嚴格的宗教象徵秩序的沖淡解構,實現了傳統藏畫藝術語言上的一種現代轉換,同時也是對當代中國工筆重彩畫材質、語言、樣式的一種豐富與拓展。他在這方面的代表作有:《福田》、《金屋》、《佛之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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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裝》105x90cm 2007年

黑地水墨畫風格,實現了藏漢藝術神韻的異質同構1990年代末韓書力反復嘗試將西藏繪畫的縝密、嚴謹與漢文化的水墨、宣紙和講求韻致的特徵進行有機的對接結合,經過一年多的反復磨合試驗,終於把藏漢兩種文化基因拼貼的痕跡抹掉,將兩者自然地糅合在一起。1999年第一批黑地水墨畫作品開始面世,其個性化的藝術表現樣式和深厚的文化品格得到了學術界的廣泛重視。黑地水墨畫以其雅俗共賞的風貌也在民間迅速流傳並被賦予韓氏黑畫的美名。韓書力黑地水墨畫的成功探索,正是得益於多年來對藏文化傳統的苦修苦行和善取不如善舍等理念的多方位借鑒,是將西藏民族藝術獨特的形式語言與中原文人畫的筆墨情趣,以及西方現代平面構成手法熔為一體並自由化出的結果,無論在文化內涵還是在藝術語言形式上,實現了漢藏文化神韻的異質同構,都達到一種相得益彰的互融。代表作品《高瞻》、《陽關》。

西藏畫派的開創者與領軍者

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韓書力等一批長期定居西藏的內地藝術家的出現,以及一批藏族藝術家在內地或本地院校畢業之後回到西藏從事藝術教育和創作,改變了西藏美術創作主體的構成,西藏美術的發展開始進入一個全新的歷史時期。1980年代可以說是西藏當代美術風格的形成和繁榮期,也是深刻變革時期。這一時期西藏當代美術發展的最重要成果,就是一個以藏族美術家為主體各民族藝術家共同組成的西藏當代美術創作隊伍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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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位的曼陀羅》布面重彩66x50cm 1987年

說到藏族青年畫家韓書力言談話語中流露出無限的溫厚愛憐之情:我希望西藏的畫壇,包括我這樣的漢族畫家和其他民族的畫家慢慢得退到舞臺的邊緣,然後舞臺的中央由國家培養的藏族第二代和第三代,現在已經是第四代了,讓這些朋友和他們的作品佔據中央,這才說明國家的民族政策、宗教政策、文化政策,真正地落實了。因為西藏的事情,我覺得說到底要依靠到本民族的同志,以他們為主,這也是國家的根本政策,對吧!

↓《金屋》布面重彩 105x90cm 1997-2007年      

010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韓書力將從西藏傳統繪畫中提煉出的表現手段和繪畫語言用在他的畫面上,探索出了布面重彩風格,其作品在美術界獲得較高評價和廣泛認可,啟發了許多西藏畫家從傳統藝術中汲取精華為我所用,出現了許多畫布畫和講究平面構成的畫家。以西藏美協為陣地,逐漸形成了一個追求相近的畫家群體,既有余友心、李知寶、翟躍飛等漢、瑤族畫家,也包括了巴瑪紮西、計美赤列、邊巴、德珍等一批藏族中青年畫家。這是一群對傳統與現代均有瞭解和思考的畫家,他們對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融合不存心理障礙,他們的藝術創作在古典與現代、本土與外來之間起著承前啟後和相互溝通的作用。這一群體多年來立足于在研究繼承藏族本土傳統藝術的基礎上,融合中原文化與西方現代文化探索西藏傳統藝術語言的現代轉換,並試圖構建具有藏民族精神和本土文化主體意識的現代藝術形態,逐漸探索形成了現代布面重彩群體風格。

目前,作為西藏當代繪畫的主流的西藏畫家群體,已經成為享譽國內外的畫家團體,也成為當代中國畫壇中的一枝奇秀。1990年代初在歐洲舉辦展覽時最先以西藏畫派被冠名。在中國美術界他們的正式命名是以一種媒材實驗的面目出現的,稱之為布面重彩。西藏畫派及其現代布面重彩群體風格的形成與發展,用韓書力的話說就是尋找到了一種內核”——既要植根于繼承與弘揚西藏民族藝術的基礎之上,又要以人類文化的高度,思考表現一種終極的人文關懷和生命意識。在這種理念的引導下所開創的布面重彩語言風格成為西藏畫家群體共同的切入點,並逐漸探索出各自的語言風格。

韓書力說:我不願意用畫派這兩個字,因為我感覺它過分張揚。我記得這是歐洲藝術界首先使用的概念,是法國的一個刊物。現在國內外不少人也用這個詞。我還是用西藏樣式西藏當代樣式。我覺得這樣倒不僅僅是謙虛,我們還有很多事還沒有完全做到,還沒有盡善盡美,我想還是第一低調一點,第二還是壓力一點。

在藝術創作理念上,這是一個中西結合、藏漢交融的新的流派。韓書力將這種新流派解釋為三種藝術的結合,即:吸收西方藝術觀念,借鑒現代藝術手段和材料;吸收中國畫的氣韻、靈動,也就是所謂東方意蘊;吸收藏文化的形式和藏族傳統繪畫獨特的色彩與整體的氣象。這樣結合創作的作品具有燦爛輝煌、疏密相間的特點,又有強烈的文野之風,並不擁雜。在這種思想指導下,西藏湧現出一批令世人矚目的畫家,其作品震動了國內外畫壇。1988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西藏當代繪畫展》,宣告了他們作為一個群體的存在。2004年中國美術館的《雪域彩練》美展,表明這批畫家已經由學習借鑒傳統藝術進入了一個更加成熟和個人化的創作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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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門》76x60cm 1992年

從神本到人本的轉位中構建大美西藏

對於西藏畫派的未來發展和期許,韓書力非常真誠地談到:西藏畫壇的青年藝術家都很可愛,還沒有太被污染,對他們,第一我是很愛護,第二我也尊重他們的藝術判斷和選擇。我更多地是用我的創作實踐,來表達出我要對青年一代西藏藝術家所期望、所寄託的。我們這支隊伍是相互啟發,相互激勵的。我很珍視這支隊伍的這種真實的狀態,我們共同的一個心願就是能夠不但對西藏傳統文化有繼承,更要有新的發展和建設成果,希望西藏當代美術能夠在國內佔有一席之地,也能夠在國外有一定的影響,為我們國家文化形象和對外宣傳爭一口氣。這個文化建設的使命歸根結底要靠藏族為主的隊伍去完成。年輕的藏族藝術家到內地或海外遊學、讀書、辦展覽,眼光不斷開闊,由此湧現出一批佼佼者,從他們身上,體現了一種文化覺醒,既有東方氣派,又有西藏元素,二者和諧融洽。對於西藏畫派及其創作在當代中國畫壇中的意義,可借用新加坡美術館館長余欣的一段話概述:在咱們中國畫家疲於跟蹤藝術市場走秀的時分,在咱們擔心藝術市場不健康走向的時分,西藏的當代繪畫就像高山上的雪蓮,純真而美麗。淨土上的心情、博深的傳統、神與人之間隱約不清的魅力以及顏色的感染力,都讓我不忍離它們而去。

在結束拜訪告別韓書力老師時,我們看到院中怒放的西藏紫鳶。此花原屬野生,抗寒耐旱,年年能從貧瘠的土裏抽拔出茁壯的劍葉,開出碩大的花朵,連根連片,有如青雲展翅一般。不禁讓我想到韓書力其人其畫與藏地紫鳶不正有某種相似之處嗎:沒有富貴氣,因此少染俗塵,偶一觸目,清麗而舒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