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 馮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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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寧靜、祥和的背崩村。(攝影/唐建明)

 

派鎮——松林口——多雄拉山——拉格——漢密——背崩

 

在眾多進出墨脫的線路中,由米林縣的派鎮到背崩鄉的道路不算最險峻,卻是在整個墨脫以及背夫文化中佔有最重要位置的一條路。整條路集雪山、原始森林、峽谷、田園風光為一體,沿途從最高海拔4221米直線下降到665米,垂線下降3556米,最大坡度係數達70%,平均坡度係數40%,從山地寒溫氣候帶,直落於亞熱帶濕熱氣候帶的背崩鄉。

 

進出墨脫有兩座雪山被稱為死亡的雪山”——一座是位於墨脫縣城東北方向的金珠拉山,一座則是西線進墨脫縣必須翻越的多雄拉山。海拔4221米的多雄拉山口,即使是到了盛夏時節,北坡仍然披掛著鎧甲般的冰大阪,而這已是翻山的最好時機。這條路,除了每年6個月(6—11月)的開山季節,其餘時間都是大雪封山,鳥獸難行。在春夏交替的時候,是雪崩的高發期,在40度以上的坡度,當積雪處於不穩定且接近臨界狀態,一遇降水或狂風,受其觸動必然發生雪崩。所以,春末夏初仍是翻山的危險時期。

 

通常,翻越多雄拉山的最佳時間段為每天上午,每當中午12點過後,多雄拉山口就會濃霧大起或狂風大作,這時再翻山,行人或會被狂風卷走,或可能因受凍而身體難以支撐,死在山口,迷路也極其危險。1988年和1989年,解放軍兩架向墨脫縣運送物資的黑鷹直升機,也因為氣候原因前後在多雄拉山墜毀。

 

從多雄拉一路下山,經過拉格、漢密、老虎嘴、到達背崩,沿途中需要穿越蔓藤交織、幽暗泥濘的原始森林,翻越地勢陡峭、險象環生的大山,還要防備多種毒蟲和螞蝗的叮咬,路段都是依懸崖峭壁修建,萬分艱險。當地對這段路有這樣一個順口溜:墨脫縣路不是路,多雄拉上午過,一步兩喘爬著走,走上坡進兩步,退半步。下陡坡不是路,拄著拐杖倒著走。如果在雨季走這條路,就進入了地無三尺平,天無半日晴的世界。三天的路程,只能頂著雨水踏著泥濘行進,一步一滑,雙腳被水泡的蒼白、腫脹、麻木。還要防備山上出乎意料滾下的石塊。有的地方更是踩在泥石流和塌方上,更有面臨被塌方覆蓋的可能。

 

當地村民年復一年走在這樣危險的道路上運送物資,每年從開山的6月起到11月結束。從早期的背夫運輸,逐漸演變成騾馬運輸,如今公路的修通,背夫數量逐漸下降,當地村民們面臨著新的挑戰。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背夫文化,以及當地的騾馬文化,都將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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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在鄉政府大院里玩耍的孩子,當年院子里的草地現在已經變了樣子。

 

重返背崩鄉

 

2006年,在我第一次徒步墨脫的行程中,背崩鄉是呆的最久的一站。

 

那時,走過了最艱辛的漢密到背崩32公里路程,一路途徑老虎嘴、螞蝗區以及14處大小塌方,早已讓人疲憊不堪。當遠遠地看見雄偉的解放大橋橫跨在雅魯藏布江之上時,豁然開朗的心情不言而喻。到達解放大橋,就意味著這一天的徒步結束,正式進入背崩。

 

背崩鄉,猶如一顆美麗的綠寶石鑲嵌在雅魯藏布江畔,鄉政府位於山坡頂上的原生態門巴族村落——背崩村裡。這是個極美麗的村莊,一棟棟尖頂的木房(人字形屋)層層疊疊錯落在山上,每當清晨白色的霧氣圍繞在村莊周圍,宛如一處清新的桃花源。

 

住在鄉政府的大院裡,眼前一片綠色的草地,門巴族的一群孩子好奇地聚在我們身旁,那些孩子大多光著腳,飛快地在草地上奔跑,山上更可以俯瞰美麗的雅魯藏布江。背崩鄉,可以說是這一路艱辛的徒步之旅中第一次走入到稍微密集人煙的村鎮。

 

炎熱的霧氣中,家家戶戶的走廊上,種著野生蘭草,開出各色野性嬌豔的花。這是雅魯藏布大峽谷深處的自然優勢,這裡的村民,過得與世隔絕,悠然似神仙。

 

2012523日,時隔6年,我再一次抵達背崩鄉。

 

這是我第一次坐著皮卡車從墨脫縣進入背崩, 20092月背崩公路竣工通車,省去了29公里的徒步路程。接我到背崩的朋友,由於越野車壞在了縣城,只得在當地租了一輛皮卡車。朋友在縣城採購了大量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他說通車後,不需要翻越多雄拉山,一些普通的物資都可以在縣城買到。原需一天的步行,現開車只有2個小時。然而,墨脫依然展現出車通不久物資匱乏的一面,買兩桶白色的乳膠漆,跑遍了縣城只買到了不到半桶。

 

縣城到背崩的山路已經修通,但坐在車上,依舊可以感受到在墨脫地區修路的艱辛——一些路段十分狹窄和泥濘,有的地方甚至需要閉著眼睛才會不那麼害怕。經常跑這條線的司機卻不以為然——“有什麼怕的?現在好走多了,以前路只有一車寬呢!這條路如今仍是時斷時通,一場大暴雨後,常常又被塌方阻斷,需多日維修。

 

車子終於到達背崩,車窗外瞬間擠滿了當地人好奇而熱情的臉。

 

這時,我忍不住向四周環顧——依然美麗的背崩,依舊熱情的門巴人——我們順著沿山的梯田而下,一直從背崩村鋪展到山腳下的營部(墨脫戍邊模範營)。

 

背崩,我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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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崩村的騾馬仍然會進行一些短途的運輸。

 

逐漸消失的背夫

 

第二天,接近中午時分,我從山腳下的營部,走往山上的背崩村——也是重溫故里,去往鄉政府的所在地。

 

五月底,不下雨的背崩甚是悶熱,沒爬多高已經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路旁,有一排被陽光照的金光閃閃的風旗,光線透亮,讓人睜不開眼。

 

鄉政府還在老地方,新修了水泥房,門前堆滿了建築材料,不見了當年鮮綠的草地。這些年的背崩,隨著通車,變化自然是不小。派出所工作的一名郭達(門巴族裡對於男孩的稱呼,女孩則叫烏雞)帶我去村裡家訪。準備去拜訪一位老村長,被家人不好意思地告知:已經喝醉了。隨即,我們來到一位老背夫向榮的家裡做客,一進門,首先接受了主人敬的三大碗黃酒。三碗下肚,已經開始有點微醺了。

 

酒帶出了回憶。

 

今年46歲的老背夫向榮,從13歲起就開始背東西了。早期的墨脫,沒有馬,靠的是人力運輸。80年代開始,隨著騾馬道的打通,馬幫逐漸代替了背夫運輸。最開始,墨脫縣的騾馬運輸主要是地方政府和部隊組織,近20年來,進入墨脫縣的物資需求急劇增加,民間騾馬馱運也隨之發展起來,一些有經濟條件的群眾購買馬匹,參加山內外的運輸,增加經濟收入,也用馬為自己到山外銷售土特產品和採購。向榮說,當年趕騾馬最多的時候是同時趕8匹,馬是鄉政府的,幫著鄉里運輸,自己也賺一些勞工錢,順帶運一些自己的東西。

 

向榮並不是專職的背夫,主要形式還是以趕騾馬為主,為了與騾馬的速度保持一致,他們不能負重太多,沿途沒有休息的機會,只能跟著一直跑。向榮說,他每次最多只背50斤,而那些專職背夫最多可以背到120斤以上貨物。

 

從背夫的雙肩到騾馬的碎步,墨脫緩緩前進了一步。而包袱裡的貨物,也隨之改變。

 

80年代,門巴人每年翻山出去,運輸的大部分是食鹽,這是他們最缺乏的東西。到了後來,也主要包括清油與大米以及派鎮的幹核桃、奶渣。有些物品是可以用背崩本地的特產予以置換,例如,當地的竹編簍;一種被當地人稱為那尼的草藥,據說是一種可以當煙抽的藏藥,有筷子那麼粗。向榮說,當時鹽是五毛錢一斤,通常一家人一年會吃上五、六十斤,那時看來,鹽十分貴重,因為是無法用東西置換的。如今通路後,鹽的價格便宜了許多,不再是奢侈品,家裡的用鹽量也增加了三四倍。

 

小小的山路,直通飯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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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有一排被陽光照的金光閃閃的風旗,光纖透亮,讓人睜不開眼。

 

在門巴人的伙房裡,時常可以看見房梁上掛著一塊塊豬油,有的是用豬肚包住,像一個個囊。背崩鄉主要的農作物是以水稻為主,其飲食習慣與內地人很像,炒菜為主。但在以前,一日三餐裡,很少見到油。按照當地人的傳統,每年只有過年時,才可以殺上兩頭豬(這是村裡經濟條件較好的家庭情況)。把肉去掉,留下皮和脂肪(肥肉),將鹽均勻地撒上(作用是防蟲保鮮),再倒上本地的包穀粉,放上兩個月,等到收稻子的時候就可以吃了。每次吃的時候,就把肉割下來一點,在鍋裡化成油。背夫向榮說,這些油必須省著吃,因為要吃整整一年。

 

說起在過去運輸路上的艱險,向榮說,其實自然災害對他們本地人的危險仍然是不大的。因為同通常他們會選擇一年中最好的5月到8月三個多月的時間去運輸。這並不像普通背夫,4月和11月仍然還需要揹運。但讓向榮記憶猶新的是80年代最危險的路段老虎嘴的樣子。在還沒有打通馬行道之前,當地人用一種白色的光滑的石頭,修葺在懸崖峭壁的邊上,這段路趕上騾馬可想而知。

 

除了背夫的身份之外,向榮還在當地村裡行使著一些喇嘛的職責。我們來的時候,正好一家人在舉行法事。村裡有人過世,按照當地人的習俗,第21天和49天都會舉行一場法事,全村人都會參加。而向榮負責神聖而莊重的敲鼓儀式。

 

向榮有78年沒有出去背過東西和趕過騾馬了,他自稱現在已經退休,開始養老了。家中運輸的活兒,也交給了他的大兒子達瓦森格。達瓦森格在背崩也算是小有名氣,公路剛剛修通的時候,他一狠心投錢買了一輛皮卡車,很快就從騾馬運輸轉型成汽車運輸。不光如此,他還在背崩村裡早早開起了客棧、餐廳以及小賣部。今年,達瓦森格又賣掉皮開車,貸款買了一輛三菱獵豹越野車,繼續做著跑車的生意。

 

如今村裡參加揹運以及騾馬運輸的人已經越來越少,在背崩的這些日子,我們曾想雇背夫從背崩往返漢密進行採訪,背夫居然成了最難尋覓的人。最後由於連續多日的降雨而取消了行程。

 

據統計,背崩村全村現在有100多匹騾馬,不過都用不著了。村裡像向榮一樣的老背夫,說退休後最大的心願就是每天吃飯喝酒,生活無憂。向榮家裡最老的一匹騾子也是7年前買的,這些騾馬現在只是偶爾幫著在附近運輸一些東西,並不會再走遠路了。而向榮家裡,如今再沒有一個背夫了。

 

他們代表著墨脫一個時代消失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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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崩村的老背夫向榮

 

↓黃酒的原料雞爪谷(攝影/謝罡)

014泡在黃酒裡的生活

 

在墨脫的一系列採訪中,明顯感受到,沒有好酒量還真的不行。去當地人家裡,必須要喝酒,從黃酒、啤酒喝到藏白酒,有人甚至故意以不喝酒就不接受採訪的熱情態度來刁難我們。冀文正曾經就有描述在門巴族家裡去做客喝酒的規矩:客人喝醉了,主人會認為看得起他,很高興。若客人拒絕喝酒,將會受到特殊的懲處——別人喝多少,就往他都上澆多少,弄得滿頭滿身濕透。

 

門巴人離不開酒,就像藏族人離不開茶。在門巴族的任何一個村落,家家都會釀酒,走進門巴人的家,伙房裡吊著一串串黃色酒麴,是當地人釀黃酒專用的發酵引子,被稱為。他們一年釀酒用掉的糧食,比吃掉的還多。背崩村也不例外,人人面色紅潤,坐在自己家的木廊上飲酒聊天,看見我們的到來,招呼著——“來喝一點

 

當地人笑著告訴我,這就是門巴人的特色,無論男女老少每天清早起來就開始喝酒,喝的是用當地特產的玉米和雞爪穀釀的黃酒。門巴族的黃酒,藏語音譯過來叫曼加,意為雞爪穀酒。雞爪穀系禾本科農作物,籽如白菜籽,色紫黑,穗頭如爪狀,生長期4個月,是當地重要的糧食作物。

 

門巴人的伙房裡總是會掛著大大小小的葫蘆和竹筒,都裝滿了發酵的酒,大人小孩飲酒如喝水。引用時,門巴人取出若干酒釀,裝進一個下部有塞子的竹筒內,兌上涼水。拔開竹塞,緩緩流出的就是清涼可口的曼加酒了。這曼加酒度數不高,僅10度左右。初喝起來有點苦澀,由於每家釀的味道都不同,有的也略顯甘甜和酸甜。喝慣了倒也清涼甘美,在夏季有著提神消暑的作用。我在一家門巴人家裡,親眼看見主人喝酒時,順便給自己五個月大的孩子也喝——他們從吃奶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喝黃酒了!

 

無論是人揹運還是騾馬運輸,黃酒在運輸途中也起著特別重要的意義。在門巴人的古老觀念中,路上的高山、森林、河流裡都有鬼神存在,遇到自然災害和風險,都是鬼神作用的結果。飲酒表達對出行者最誠摯的祝福,並且能夠辟邪驅害,保佑參與長途運輸的親人們一路平安。出行前,全村人要與出行者相聚一天,有人還請村中喇嘛念經祈禱,擇定吉日。這時候的酒,與平時飲酒的含義也是不大一樣的。每個家庭對這時釀酒的品質更為重視,習慣上人們認為,若釀的酒發酵,他們的心中就不安,認為不宜遠行。要出山交換的家庭,如果覺得自己的釀酒技術不佳,就要請技術好的親臨指導,以便釀出味道醇美的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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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著雞爪谷酒的門巴“烏姬”。

 

↓去當地人家裡,必須要先喝主人敬的三大碗黃酒。

016在這深山之中的酒鄉背崩,空氣裡總有一股含糊不清的味道,一開始我不知道這味道是什麼,卻總是讓人有一種迷迷糊糊快樂的感覺。就連看似沉默的村莊,都好像暗藏著熱烈的情緒。住了一個星期之後,我明白,這就是一種酒的氣息,一股熱乎乎、溫潤的、帶有力量的氣息。

 

在天地的角落,人們要生存,也要生活,還要盡可能地快樂。

 

怪傑拉伯雷在16世紀寫成的法國奇書《巨人傳》中,描寫了巨人們尋找世界真理之旅,結果,他們走遍四海,從真理之泉中只聽見了一句話:喝啊!

 

背崩的村民們顯然找到了真理之泉,隨時保持著一種微醺的狀態來生活,糊塗清醒,各占其半。這也許就是人人嚮往的一種神仙般的生活。

 

我還是想拜訪那位老村長,可連去三天,他都已經早早地醉倒了。

 

背崩,煙雲如霧,山河如醉。

 

背崩完小與一位老人的故事

 

背崩鄉的完全小學,在背崩村的一側,爬上山坡可以看見一座顯眼的二層的水泥白樓房。學校始建於1976112日,前身為背崩村民辦學校。從早期的只有1名任課老師,25名在校學生到如今有24名老師,231名學生。從只有一至三年級的3個班級到現在的從學前班到六年級的7個班級。36年來,背崩完小的發展與變化是顯而易見的。這座學校的全名是上海印鈔廠墨脫背崩希望小學,之所以叫這樣的名字,之所以有這樣的發展,與一位來自上海的陳正老人息息相關。

 

非但慷慨獻奇謀,意氣兼將身命酬。望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這首詩描寫的是戰國時代的老人侯嬴。在信陵君竊符救趙的驚濤駭浪中,指揮若定的正是這位魏國普通的城門看守侯嬴。在信陵君大軍發出時,也是這位老人,自刎為大軍壯行色。千古之下,其雄渾氣派,絲毫不減。

 

七十老翁何所求?1980年從上海印鈔廠退休的陳正老人,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如同秉燭夜遊的學者,在暮年踏上了向人生朝聖的旅途。在美國電影《遺願清單》中,兩個身患絕症的老人最大的心願就是來到喜馬拉雅山。而陳正老人則一步步地實現了這個心願。

 

他承諾自己要在生命熄滅前爬100座山。

 

1995年,陳正來到了喜馬拉雅山東麓,他一心要翻越多雄拉雪山,進入神秘的墨脫,這一年他75歲。然而他的雄心卻被兵站的站長所打斷,多雄拉太危險,絕對不適合這個古稀老人翻越。

 

陳正老人並沒有打消這個念頭,他認識了一個在林芝讀小學的墨脫姑娘紮西玉珍,並向這個孩子學習門巴語。小小年紀的玉珍是多雄拉山的常客,她在墨脫讀完三年級之後,不得不翻越多雄拉山來林芝讀小學高年紀。上學校的路程,竟然要翻越喜馬拉雅山脈,走過螞蟥區、原始森林。在狂暴的雨季,甚至整面山坡都會滑墜到江裡。

 

這條求學之路長達180公里,在雪山的那一面,墨脫縣的兒童失學率高達70%。陳正老人努力學習門巴語,希望有一天,可以到墨脫給孩子們教書。

 

暑假時,玉珍啟程回家鄉,她說很快會回來。然而守候在林芝的陳正老人卻再沒有等到她的消息——12歲的玉珍在返校過程中,因吃了一包變質的速食麵,死在路上。

 

老淚縱橫的耄耋老人又來到多雄拉山下,面對鋸齒般、刀鋒般的雪山,考問著生命的意義。生命可以越過雪山,生命又如此脆弱,輕如一包速食麵。生命究竟是什麼?多雄拉雪山是否給出了答案?是否一定要將生命放在刀刃般的雪峰上,才知道其千鈞之重?

 

陳正返回上海,78歲那年,他帶著上海印鈔廠全部職工為墨脫建立希望小學的捐款,回到了多雄拉雪山下。他謝絕了前來背他的4名壯漢,堅持要自己翻越雪山,走玉珍曾經翻越的道路,去早夭姑娘的家鄉。

 

血壓180100,有心衰、房顫,腳水腫,這就是他的身體狀況。然而這是一位老人對一座雪山的挑戰,雖千萬仞,吾往矣。這是老人對生命的承諾。

 

他翻過了多雄拉雪山,走過了玉珍曾經走過的道路,翻越了楊老三已經走過的山,藍藍將要走的山。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人,卻走過了同樣艱險的冰雪之路,找到了生命的重量。

 

78歲這年,陳正走到了生命的最高點。

 

1998年,墨脫縣背崩鄉上海印鈔廠希望小學建成。所有建築材料,一磚一瓦都是在多雄拉開山期間用人力背進去的。這是一座被人背過雪山的小學。

 

生命如孤旅,生命如大醉。陳正和雪山的故事,正驗證著那屬於中國人浩浩天道:

 

七十老翁何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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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東村村景

 

探訪邊境地東村

 

從背崩鄉向西南方向前進,順著雅魯藏布江水,就可以看見著名的非法麥克馬洪線。緊靠這裡的地東村原先曾是波密王深入珞瑜的橋頭堡,如今地東是否依舊?難以抵達的麥克馬洪線究竟是什麼樣?

 

從背崩村去往地東村,必須通過解放大橋,過橋後,一邊是去往漢密的通道,另一邊就可以通往地東村和最邊境的西讓村。

 

下到半山腰,解放大橋到了。6年之後,重新走上這座橋,感覺到它獨特的滄桑感。在橋頭,守衛在這裡的軍人,向我講述了關於解放大橋的故事。

    

↓雄偉的解放大橋橫跨在雅魯藏布江之上。

018守橋軍人劉彥,26

以前這邊是藤竹做的橋,很古老,經常容易發生事故。後來修建了解放大橋。直到2000年的時候,因為易貢湖決堤,老橋沖毀了。花了9000多萬元重新修建解放大橋。這些材料,全是人背進來的。包括橋上的大鋼索,都是9個人一起背的。整整運了好幾個月,過了半年多的時間才把這些材料備齊。

大概是2001年的時候,有10幾個工人過年想回家。就急著出山,翻越多雄拉山的時候就被大雪覆蓋了。

守橋官兵有一個特別感人的故事。有一個守橋的老兵,整整守了七年,從來沒有回過家。直到回家那次,他想家心切,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從背崩到了派鎮。半夜到達派鎮,當時出去的第一反應,是找遊客借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流淚。這大概是03年的事情。

我們平時每天6點起床,天剛亮的時候把橋門打開。一個人站崗,一個人在屋裡。

在這橋上駐守著,劉彥記不起有什麼大事。

駐站的時候,前任副連長,把站上的書全部看完了。書也少,然後他幹什麼呢?就把成語大辭典拿來背。書背了一半,就回家休假了。無聊到這種程度。

“06年的時候這裡面有了第一座信號塔,是小靈通的,用衛星電話,打電話中間間隔很長時間,並且很貴,我們的一個戰士,一個月欠了好幾千塊錢。

在當地,流傳著一個說法,外地人在墨脫這樣閉塞的環境下呆久了,容易得一種’——墨脫綜合症。得了這種病,最常幹的一件事情就是數螞蟻。看見螞蟻搬家可以看整整一上午,有時候玩一直毛毛蟲或老鼠,也可以玩一天。這些都是小孩子幹的事情,不符合一個成年人行為的事情。

也許這並不是傳說,而在早期閉塞的墨脫,沒有方式方法宣洩自己的情緒,會養成這樣一種心裡疾病,他們變得不語、單純,與自然與動物格外親近。

駐守在橋頭,讓上過大學的劉彥有大量的時間獨自思考,在酒鄉背崩,人人沉醉之中,這個重慶人最愛用的口頭禪卻是概括性的:準確來說……”

準確說,墨脫是一個世外桃源,一點也不過分,女的還好,稍微清醒一點,男的每天都是微醺的感覺,臉紅紅的,見人就說進來喝點,這種境界很好。

總的來說,要講習慣的話,一個人對周邊環境的妥協。客觀上是我們對這邊的環境的妥協,主觀上是適應了。每年巡邏的時候,不要出事,維護好這邊的和諧,是我最大的心願。

我們三個人,一個排長和另外一個老兵,跟一個老百姓家簽了一份協議,資助兩個大女兒讀書。現在一個女兒在讀大學,另一個在讀高中,我們還是很欣慰。

離開解放大橋的時候,劉彥向我告別,並且沒忘了準確來說

準確來說,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保持這邊的祥和寧靜,這就是我最大的願望,其他的願望都是微不足道的。

 

去地東村,我是跟著換崗的戰士們一起出發的。地東村距背崩鄉鄉政府所在地11.14公里。這11公里的路在墨脫的地域裡算是很好走的了,上坡下坡的幅度不大,相對平坦。跟著行軍的速度,去的時候因為正午天熱,走了三個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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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東村的旺加和他的兒子,以一種淡淡的憂愁目送著我們離開。

 

地東和所有的門巴村落一樣依山而建,沿山而上仍是大片的梯田。一進村,要爬一個數百米的坡,在村口看見很多百姓在水田裡插秧,此時正是播種的季節。在陽光的照耀下,水田金光閃閃。也許我的闖入讓當地人覺得驚奇,他們紛紛抬起頭,隨即又俯身勞動。

 

地東村隸屬背崩鄉管轄,全村97戶共562人,是背崩鄉人口最多的村。傳說墨脫整個地區的地形很像多吉帕姆(金剛度母神)的化身,她的膝部叫地東繞東,即今地東村山頭上。當年波密王嘎朗巴曾於1881年在墨脫地區設宗(縣)宗址地東村,故曰地東宗。後因地東缺水,宗本(縣長)聶巴朗傑才將宗址改遷墨脫村的。

 

由於沒有平地,所有房屋都由四根木頭支撐著,兩長兩短。房屋上上下下,依次錯落,翠竹、橘樹,相映圍繞,別有一番情趣。地處亞熱帶,地東的氣候條件適合作物生長,這裡的人一年四季都沒有閑的時候。我正好趕上了最忙的時節,整個村落空曠而安靜,在村委會的大院裡,地東村的書記高榮向我講訴了一些零散的關於地東的情況。

 

村裡面出去的都是女孩子,很多在縣城和八一打工,當保姆,一個出去了,就介紹另一個。高榮書記說:村裡生活很苦,也許她們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其實我們地東的氣候非常好,物產也很豐富,檸檬、橘子和香蕉等都是這裡的特產。有一種大檸檬(實為一種學名叫香櫞的水果),有幾斤重,味道非常香。高榮感歎說:國家也有一些種植和養殖的項目,現在還沒有完全分到地東來,因為還沒有通路。所有的成本都太高,一袋水泥到了我們這裡就是400多塊錢了。

 

然而亞熱帶氣候也有其可怕之處,例如熱帶病。主要是地方病,以瘧疾最為厲害。最近一次瘧疾爆發是2000年左右,全村人都病倒了,不過那時候已經有了瘧疾藥,沒有大礙。60年代早期的一次瘧疾爆發,死了很多人。高榮說。

 

村裡有一個小小的衛生所,只有一名醫生。沒有藥了,醫生就自己去墨脫縣城採購,到了鄉里,再找人去背回村裡。墨脫地區大部分地方都已經通車,醫療條件也比以前有了很大提高。據瞭解,墨脫縣城已經可以做一些小型手術,可以照心電圖和B超,而一些大的手術,通常還是會運往八一。地東村的村民,仍然繼續走在背著病人翻山就醫的這條路上。回想過去這條人背上的路,有多少人就因為路途遙遠艱險而死在了路上。2006年,我在徒步墨脫的途中,就見到的一個病人被人用擔架抬著翻越危險的多雄拉山。

 

地東村的旺加今年28歲,曾經是一個背夫。旺加全家共有7口人,取消了刀耕火種傳統的耕種模式後,政府每年補助每人2000多元。隨著背崩到縣城公路的貫通,村裡人大多從2009年開始停止了傳統的騾馬和揹運的長途運輸。

 

兩年前,旺加從外面給家裡背來了電視機和電冰箱,自己家的房子也重新蓋了。他告訴我,如今最大的心願是去拉薩朝聖,全家都在期盼著從地東到背崩公路修好的那一天,他們可以走出大山,前往心中的聖地。

 

臨走時,在門前的走廊上,旺加和他的兒子站在那裡,以一絲淡淡的憂愁看著我下山的路。

 

傍晚,村民們還在田地裡勞動,一匹白馬在半山腰悠閒地吃著草,夕陽墜落,照耀著寧靜美麗的地東和它的南方。

 

最後我仍然沒有看到墨脫與印度交界的地方,那個最南方叫做西讓的邊境村莊,還遠在10公里處的深山中。

 

離開地東那個清晨,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回想起看見的這樣一幕:地東村的山上,一個淡黃色浴缸露天擺放在一棟房子的門口。這一定是有人辛辛苦苦從外面揹運回來的,和電視機、電冰箱、報紙、資訊和希望一同背了來。為什麼要遠隔百里背來一隻浴缸?它承載著怎樣的想像和期待?在雅魯藏布大峽谷最核心之地,在霧濛濛的夕陽中,躺在地東的山脊上泡一個露天澡,看著光漸漸退去,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這只浴缸仿佛一支無槳的小船,仿佛是洪荒時代就被巨浪泡在這裡的遺存,像是承載人類最荒誕和最不可思議狂想的方舟。

 

我的想像力一下子無限延伸出去。這個場景的莫名出現,讓整個地東村在我心裡的意像一下子變得魔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