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當金珠拉波密

 

格當金珠拉波密線路,在進出墨脫6條線路中,恐怕是最不為常人所知的。徒步走完這150km,需要7—8天的時間。這裡,有所有進出墨脫線路的最高點——海拔5030米的金珠拉山口;也有臭名昭著、當地人聞之色變的螞蟥山;也以動植物群落豐富多彩特別是以孟加拉虎保護站為傲。然而,最能引起我們關注的一個關鍵字卻是:馬幫。

 

儘管格當鄉到縣城墨脫已經通車,但馬幫在這裡還肩負著與昔日同樣的使命,在今昔已通公路的格當鄉,依然能在朝霞或傍晚時能聽到馬幫駝鈴的聲音由遠而近,未曾逝去……

 

撰文/彭麗 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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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聲,在墨脫的崎嶇山道上,孤單的馬蹄詮釋著墨脫的傳說。(攝影/龍軍)

夢回馬幫歲月

 

 “山上在雲間,山腳到河邊;說話聽得見,走路需一天。這是形容墨脫地形的順口溜,在這裡用在墨脫縣城去格當鄉的路上一點也不為過。一路上雅魯藏布大峽谷盡收眼底,有著野生芭蕉林及無數個小拐彎及懸掛在山澗的瀑布——沒有好的開車技術是不敢走墨脫山路的,這裡的山路時而陡峭時而坑窪,往往在某處上坡拐彎處,車屁股總會懸空亦或只見車鼻子不見路,而跑習慣山路的司機總是能處理得當,你的眼光還在天上飄,他的車輪已經轉過讓人膽戰心驚的絕壁。

 

然而,這樣的路況,比起格當再往東的山徑,完全是小巫見大巫。這條線路,將沿著金珠曲上行,由盤山小道上海拔5030米的金珠拉山口,經達興河的源頭,過帕隆藏布,再向西前往波密。相比其他線路,這裡海拔高、紮營地少、人跡稀至,路上還有連墨脫人也聞之色變的螞蟥山,這裡的螞蟥簡直就是派背線的升級版,更多、更長、有保護色。我們在格當就聽到過這樣的故事:  

 

一匹白馬從螞蟥山走出來,就變成了紅馬;  

一條狗走出來,不久就因流血過多倒地死去……

 

↓金珠耕作(攝影/冀文正)

023如此種種,還不足以讓人理解,為何格當線路是所有墨脫線路中最少有外人出沒的一條。2012年的這個夏天,我們來到格當的時候,已經算得上是這裡5年來的第一撥外人。

 

這裡居住的大多是遠方前來的康巴藏人的後代。自古以來,從金珠通向波密的道路固然艱險,卻是通向波密地區的捷徑,也是墨脫歷史的命脈。墨脫的傳奇,常通過這條夢幻之路傳來。主要來自康區的朝聖者來到波密,膽戰心驚又一往無前地翻越海拔5030的金珠山,從此深入他們心中的蓮花聖地。金珠地區海拔較高,康巴人無法忍受繼續南下,深入熱帶雨林的酷暑,就以金珠為自己的家鄉。

 

康巴善禦馬,他們在格當的後代自然也長於掌控馬幫生意。或許正是因為有馬幫,康巴人才能在格當如此惡劣的環境紮下了根。

 

在花椒樹下,我們見到了頭髮有些花白、拄著拐杖的康巴馬幫老首領土登。用康巴話來講,馬幫的頭領叫做鍋頭,因為不但要照顧整個馬隊,還要掌管全隊的伙食分配。土登已經年邁,再也不是路上的鍋頭了。雖然他沒有穿著康巴服飾、頭上也沒有紅色的英雄結,但散發出來的氣場還是能深深地感染著來客,藏刀自然地垂落在腰際,刀鞘發出耀眼的光芒,恍惚回到了那些年的馬幫歲月。

 

從金珠地區的歷史我們可以得知,19世紀80年代,橫距一方的波密王就在此設置金珠宗,並以當地康巴藏族為宗本。這是全墨脫最先設宗的地點,可謂由波密通向墨脫的鎖匙。波密王的軍隊通過這條螞蟥累累,可以稱作血紅之路的金珠拉山道,深入墨脫。更多的移民和藏傳佛教的寺廟也隨之而來。在金珠也產生了墨脫最早的稅收,即每崗差地向波密王繳5升雞爪穀和5個章嘎銀幣,這些負擔,都由金珠的背夫們背向墨脫。

 

然而桀驁不馴的金珠人民卻並不順從波密王的刀鋒,1911年當清軍直入墨脫追捕波密王時,金珠宗頭人就殺死了波密王兄長。等前任波密王的女婿登上王位之時,又是傲慢的金珠宗橫距墨脫-波密之路,不受王命。

 

1952年連有祥帶領的解放軍珞渝工作組同樣將大本營設在金珠格當附近的布龍村。在山高穀深的墨脫,只有這裡有一片海拔較高,地勢平緩的荒野可供耕種。就在金珠的這片土地上,工作隊收穫了玉米、黃豆、青稞等作物,工作組才能在墨脫站穩腳跟。

 

秋天金珠拉大雪封山,工作組和設在波密的上級完全失去聯繫達半年之久。萬分焦急的上級曾派人帶領犛牛隊冒死翻越金珠拉山,可因雪太厚沒能成功。直到開春化雪,連有祥終於翻越了金珠拉,出現在上級面前。當時他褲子破了幾個洞,頭髮長得能梳一條長辮子。

 

金珠拉之路的艱險,可想而知,而57歲的土登,正是這條血紅之路的征服者。

 

驛道上的少年背夫

 

土登是格當鄉有名的馬幫首領,也是布龍村的村長和副支書,在群眾中的威望極高。但出生在格當鄉的土登祖籍並不在此,四十年代,他虔誠信佛的父親聽說墨脫是白瑪崗,從青海一路朝聖過來,在金珠宗格當鄉遇上了來自工布江達的母親。

 

格當鄉住民都是外鄉遷來的藏族和康巴藏族、部分門巴、珞巴族,格當鄉年輕的“80書記張志強對我們說,之前這裡並沒有居民,大家都覺得這個地方是佛教中的香巴拉,更有貢堆頗章神山吸引著佛教徒,格當鄉的老百姓每年會在7月份的薩嘎達瓦節去附近的貢堆頗章神山轉山,轉一次一般要十二到十三天的時間,4800米的貢堆頗章規模不大,因為山峰狀似蓮花的花蕊,歷來受到藏人的崇拜,遠自昌都的僧眾都來此朝拜。藏人認為這裡死一隻鳥都會上天堂,所以來到後,就留下來了。

 

土登13歲的時候——按照康巴人的說法已經是男子漢了——也學著父親的樣子做背夫。由於交通閉塞,兩個弟弟都還小,這時的他不得不從外面幫家裡背些生活用品進來。在給家裡背完貨物後,也會去給鄉上和縣裡背,雖然只有13歲,但他的力氣早已驚人,一次能背上六七十斤的貨物了。剛開始價格不高,揹運的一斤貨物也就掙7毛錢。第一次做背夫的他並沒有空手而歸,賺取了人生第一筆酬勞——揹運費50元人民幣,高興地給家裡買了鹽巴和茶葉、還有衣服。再想買大米和清油(花生食用油)的時候,錢已經不夠了,土登頓時感到詛喪,而靠運貨賺錢的理念,也在他幼小的心靈紮下了根。

 

17歲之前,土登從未離開過格當鄉,給縣上蓋了幾年房子。直到18歲成年,他第一次翻金珠拉雪山到達波密,也就從給家裡背生活用品,真正轉型成一名背夫。當時格當鄉的糧食都是從波密經達興翻金珠拉雪山背進來的。從波密背貨物到墨脫縣,一般快則兩三天的時間,慢則五六天,一天走三十到六十公里,揹運價格為1.5—2.5\斤。當土登從少年成長到青壯年的時候,已經是方圓有名的背夫了。負重驚人的他在別人還在六十、七十斤往上加重量的時候,他一下就背起了一百六七十斤重的物品。

 

在此之余,每年開春後的五、六月份,土登也常去米林派鎮轉運站幫部隊背軍用物資到墨脫縣,或是給一些到格當的考察隊做背夫嚮導,算是格當比較早接觸外面的人,思維開闊了,新的想法正在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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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脫梯田(攝影/唐建明)

 

山徑中的艱難跋涉

 

 “不想做馬幫鍋頭的趕馬人不會有出息。這句聽上去略帶些戲謔的話語,卻是馬幫的真實寫照,若只做簡單的趕馬人,掙錢少,首領就不一樣了。1985年,20歲的康巴漢子土登也有這樣的夢想,靠著賣辣椒、賣草藥的積蓄,再向同鄉借了些錢,土登從波密縣買了兩匹馬——一匹100元,另外一匹200元。這兩匹馬開啟了他新的人生,二十歲的小夥子,也成了鄉里這個年紀第一個擁有自己馬匹的人。

 

馬有了,馬幫的營生卻著實不易。格當地處偏遠,物產不豐,往波密運的東西自然很少:種的青稞甚至還不夠自己吃,土產也是同波密差不多,運點幹辣椒吧,出山又賣不了幾個錢,若將山裡的桃李水果運到波密賣,又耐不住炎熱潮濕的氣候,五六天走來,爛得也差不多了,最終只能單向運輸。格當鄉鄉親所需的生活用品,以及當地駐軍和國家單位需要的物資,每年開山後,就是從紮木鎮由土登這樣的馬幫運進來。馬幫每年來回六七趟,運輸物資主要為青油、大米、磚茶以及地方建設所需的建材、電器、日用百貨等。幾十年風霜雨雪,土登和他的馬幫夥伴沿途要穿越螞蟥區、原始森林區,隨時還要受塌方、泥石流災害威脅。

 

格當前往波密之路,馬幫要6天的翻山越嶺、曉行夜宿。路上根本沒有路,就是跟著馬蹄印挑草低的地方走。隊中每人都佩有長刀——荊棘塞途之時便可開路。獵槍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以防不時出現的兇猛野獸,早些年,熊攻擊馬匹的事常常可見,老虎,也經常見到,土登操著一口很不流利的漢話說,獵槍倒用不上,人多,老虎見了躲著走。天晚了,落腳點通常是少數幾個窩棚,或者大樹下一躺就是驛站。還得記得把馬匹所馱貨物盡數卸下,好讓馬匹休息,貨物用塑膠布蓋住,防止夜裡降雨或者霜露降打。行前一般帶足往返乾糧,一式兩份,每頓飯吃掉一份,另一份用小布袋或塑膠袋裝了掛在樹上供回程時食用。有時十來天才回程,掛在樹上的食品原封未動———誰要敢沾個字,子孫後代都別想在人前抬頭。

 

路上,最大的煩惱便是螞蝗了,旱螞蝗似乎無處不在,叮得人身上血糊糊的。趕馬,最怕的是經過螞蟥區,土登的騾馬隊也不例外。螞蟥山離格當鄉不遠,山雖不大,每次行人或馬幫經過時都不由地緊張起來。這些觸覺靈敏的螞蟥。總是喜歡往強壯的騾馬身上吸過去,馬不是人,不會在發現螞蟥的時候抖落螞蟥,只能任由螞蟥吸飽血後自動脫落。若是白色的騾馬,被螞蟥吸飽血就會變成紅色,一些體質比較弱的,在負重後再被螞蟥吸血,體力跟不上後也會死去。但是,根本沒有時間去處理騾馬身上的螞蟥,大家只能快速地趕路,只要一停下來,人的身上也會佈滿螞蟥。來得及的時候,也會給覆滿螞蟥的騾馬撒些鹽巴,讓螞蟥掉下來。

 

而這一路的另一個噩夢,便是山口海拔5030米的金珠拉雪山,在3800米左右的窩棚過夜之後,就要踏上素來有魔鬼的腸子、妖女的舌頭說法的山路。在此路上,馬常受驚嚇,往山下方向直沖。馬匹一旦受傷,貨物便要作二次運輸;也有的騾馬走著走著踩空掉下懸崖,若是為政府運貨,掉落的馬多少還有補償。若是運自己的,自然是賠了貨款又折馬,其間艱辛,自不需言。

 

但是,一切的辛苦都是有回報的。土登回憶道,跑馬幫的確辛苦,但收入也很可觀。為公家運物資,每市斤腳錢是67元,以每匹馬馱運100斤計, 4匹馬每次運輸400斤,往返半個月收入兩千多元。勤快點多跑兩趟,每年都可當萬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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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幫“鍋頭”土登一家(攝影/馮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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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巴人善於養馬,土登家的馬毛色油亮健康。(攝影/馮帥)

 

揚起鍋頭鞭的趕馬人

 

逐漸,收入增多的土登每隔一兩年都會買些馬匹壯大馬隊。為了讓馬隊裡的馬保持一定的體力,補充新馬的時候總會賣掉一些老馬。土登的馬匹數量一般保持在七八匹,多的時候也會有12匹馬。因為懂馬,所以換馬候,土登總能賣出好價格,一般一匹馬能賣四、五百元出去。1996年,土登賣馬已達到每匹千元的利潤。

 

當時,市場上一匹馬的價格已經達到兩千七八元一匹。騾子靈活、負重比馬多些,價格也比馬更貴上不少。土登的舊馬大都賣到縣上或鄉里的一些村裡,還能收回一匹1000元的利潤,確實是讓人覺得稀奇。就在這兩年,總能接到活的土登始終覺得馬匹的負重能力不夠,於是,他下狠心買了一匹好騾馬,花了8000元。

 

8000元,不簡單。土登這樣的大手筆出現後,叫他名字的人越來越少了,越來越多的人叫他馬幫隊長——最開始這樣叫的是鄉里的幹部。土登的馬隊是格當最大最壯觀的馬隊,能有這麼多馬是了不起的,隊長的稱號也就這麼叫開了,老百姓也樂於這樣熱衷地稱呼他。

 

土登趕上了騾馬隊,收入比做背夫的時候高了不少,一年收入也有三四萬元。馬運的價格與人背的價格是一樣的,一匹馬運200斤,一斤1.5——2.5元不等的運費,12匹馬也就三四萬元。土登給我們算了一筆賬,一年能跑五六次,從格當去波密是從每年的7月份開始,最多的時候一個月跑三趟波密,多的時候會有五趟,一年就跑兩個月,七月八月就把一年的活跑了,把錢也掙了。

 

    像附近所有致富的村長一樣,一直任村長的土登也帶著村民一起發家致富。他從縣、鄉里接些貨運活後,把村裡的馬匹統計起來開始貨運。村裡的馬幫每次都是臨時湊成的,一般每戶出1人,每人管4匹馬,每次有了生意,村民都願意帶著自家的頭馬(認路的老馬),跟隨著他這個隊長一道趕馬上路,翻過雪山。

 

 1999年,土登的馬幫達到了歷史上的最大規模,趕著一百多匹騾馬給政府運貨,一個人管幾匹騾馬,整個馬隊下來是20多個人在管理。此時,土登已經成為墨脫周邊最大的一個馬幫鍋頭

 

轉山轉水延伸漫漫馬蹄

 

長年的背夫和馬幫生涯,也早早壓垮了土登的身體。由於長期負重,他患有嚴重骨質疏鬆病以及其他多種疾病,甚至連酒都不能喝了。2000年開始,身體不大如意的土登開始淡出馬幫運輸,並把馬幫交給他現在32歲的三兒子索朗巴登,鍋頭的職位也一併交給了兒子。這個從9歲開始就跟隨土登跑騾馬隊的巴登,老實淳樸,繼承了父親的聰慧,也繼續了馬幫運輸事業。不過,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紮墨公路重修以後,布龍村裡已經有了兩輛農用車,一輛是村裡的,一輛就是土登兒子的。未來的馬幫還能跑多久,誰也不知道。

 

12年沒跑馬幫的土登,對騾馬隊的感情還是很深。拄著拐杖的他一點也沒閑下來,經常到鄉上給村裡的運輸隊找活幹,鄉里幹部也喜歡土登,覺得這個豪氣的康巴馬幫隊長講信用,與人溝通到位,活也幹得漂亮,都願意把活交給他。整個布龍村,馬匹最多的時候是150多匹馬,它們在今年剛通路的布龍村依然還很重要,可以用來運柴火、糧食。時至今日,這個最後的馬幫,依然在路上。   

 

但是,汽車早晚還是要通的。說到通車後的願望,患有嚴重骨質疏鬆病的土登說,自己去過拉薩、那曲、昌都,但一直沒走出過西藏。他的願望是去成都的華西醫院看看病,可苦於乘坐交通工具的各種困難一直無法去成。而鄉里也在安排,等哪個幹部去成都的到時候,能把土登帶上。

 

從土登家出來時,高原的陽光正強烈,他的母親還在小院子裡收割青稞,土登拄著拐杖把我們送到他家的桃子樹那裡,他的兒子巴登向我們揮手告別。我們腳下的公路在延伸,馬幫之路也同樣在延伸,在曾經虎嘯猿啼的格當古道上,虎吼聲尚在耳側,馬達聲就已接踵而來。神奇的墨脫,便是這樣給我們驚喜,展現在古道上漫漫的歷史和人生,那些落於深澗的馬兒和踏路而來的英雄。

 

他們以孤單的馬蹄,詮釋墨脫的背影和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