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初初 攝影/範久輝 製圖/常遠
1909 年即宣統元年,在一個風雨飄搖的歷史背景下,應末代駐藏大臣聯豫請求,清廷派遣協統鐘穎率四川新軍一協(旅)號稱兩千,實則一千七百人由川進藏。畢業于長沙軍校,在校期間一度參加過同盟會,後投效川軍的陳渠珍,時任該軍一標三營督隊官,後被川邊大臣趙爾豐提升為三營管帶(營長)。這支隊伍從打箭爐(今四川康定)出發,由此開啟了其迤邐蛇行于青藏高原的風雪之旅。
由於舊時地名與現行地名的不一致,要瞭解《艽野塵夢》涉及的地點以及當時四川新軍出入藏的歷史,頗有難度,現特在任乃強等前輩的基礎上,結合原著和《衛藏通志》《西藏志》《西藏古近代交通史》《西招圖略. 西藏圖考》《西藏地名》等典籍、西藏各地方縣誌,以及現今西藏人文地理的概況,對這一路線以及諸多生疏的地名,進行一次系統的梳理與考證,以饗讀者。
崗托鎮身後的崗托神山,此地為舊時從四川德格到崗托再到昌都的必經之地。
新軍入藏,成都至察木多
察木多,即今日之昌都(乃藏語不同音譯,清時對昌都的稱法)。部隊自成都出發時,農曆七月,著單衣仍然汗流浹背。而出了盆地,到了山地邊緣的雅州時,人人已需更換夾衣,過大相嶺、飛越嶺,已覺寒氣侵襲。再行六日,到滬定,經留存至現今的滬定橋過大渡河,“夾岸居民六七百戶,河寬七十餘丈,下臨洪流,其深百丈,奔騰澎湃,聲震山谷。以指粗鐵鏈七根,淩空架設,上覆薄板,人行其上,鹹惴惴焉有戒心。”又行二日至打箭爐。
雅州,舊時雅州治所,為今日之雅安。原著省略了成都到雅安這一路行程。依《衛藏通志》記載來看,清時驛道為從成都府出發,到雙流縣,再到新津縣,再到斜江河(今新津縣內),再到邛州(即現在邛崍)再到大塘鋪(今蒲江縣大塘鎮)、百丈驛(今名山縣百丈鎮)、名山縣再到雅安。
打箭爐,今日康定,打箭爐乃藏語“打折多”之音譯;大相嶺,位於現雅安市以南,漢源縣北部,海拔3388 米,為大渡河與青衣江的分水嶺,是漢源和滎經的界山,也是四川盆地和西昌谷地的天然屏障;飛越嶺,位於漢源縣西北部,為漢源、滎經、瀘定界山,大渡河、流沙河、滎經河的分水嶺,主峰海拔4021 米。以《西藏圖考》看,清時這一古道路徑不同於現在的318 國道,而是依次從現在雅安到觀音鋪、滎經縣、大相嶺、清溪鎮、富莊鎮、林口(漢源三交鄉境內)、飛越嶺、化林坪、冷磧鎮(古稱冷岌)到滬定,也是陳所在部隊當時的行軍路線。
昌都俄洛橋。古今都是自昌都西進西藏的腹地的要衝。
清時,從瀘定到打箭爐(康定),要經大烹壩(今瀘定縣烹壩鄉),頭道水(今康定縣頭道水魔岩)、柳楊(今康定縣爐城鎮柳楊村)到打箭爐,共150 裏,二日行程,與原著相符。部隊行至康定休整時,已人人要著冬裝棉衣了。由此部隊也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藏地”,當地人的語言服飾、房屋建築以及酥油茶、糌粑等吃食,都讓陳渠珍感到陌生與新奇。陳渠珍等人在康定待命一周,鐘穎方才到來。又準備三天后,部隊開拔。
《艽野塵夢》原著認為,其時由康定出關的入藏大道有兩條:“至巴、裏塘、昌都、恩達、碩板多、丹達、拉裏、江達至拉薩,為川藏大路,逐站人戶甚多,是為康藏南路驛傳大道。我部奉令改由北道出關,行一日,由折多塘北向,經長壩春、霍爾章穀、甘孜、曾科、崗拖,至昌都,或繞崗拖趨類烏齊,三十九族,至拉裏,為北路。”
恩達,今日類烏齊縣境內,清代在此設恩達宗;碩板多,即現在的洛隆縣碩督鎮,又稱碩搬督,清時為碩督宗;丹達,今邊壩縣境內,有丹達山及丹達神廟,民國時西藏地方政府於縣境內設立有丹達宗;拉裏,即今天那曲地區的嘉黎縣的嘉黎鎮,清時在此設拉裏宗;江達,今日林芝工布江達縣太昭古城,清時在此設江達宗。
舊時丹達宗(今邊壩縣)的丹達宗遺址。
左圖 清代末期,趙爾豐在察雅進行“改土歸流”時,所刻部下的名字。
四川新軍部隊沒有走傳統意義上的康藏南路驛傳大道,而是從康定出發後,走道路荒僻,往往一二日無人煙的北路,他們由折多塘(今康定不遠,折多山半山腰處)向北,經過長壩春(應為長壩宗,今康定縣上木雅)、道塢(今道孚縣)、霍爾章穀(今爐霍縣,清光緒置屯時取名為爐霍)、甘孜大金寺(今甘孜縣)、打火溝(今甘孜縣)、曾科(今白玉縣贈科)、麥削(今德格縣麥宿)、八邦寺(今德格縣八邦寺)、崗拖(今昌都江達縣崗托鎮,與四川德格縣隔金沙江相望,現以崗拖橋相連兩岸)至昌都。這條道在《西招圖略》中,有詳細的驛站名及各站之間里程,《西招圖略》作三十九站,共一千八百八十五裏。《西藏志》作三十九站,共計一千七百七十五裏,略有區別。原著未講明這些站點,此處省去具體站名。
因此,實際行軍,也未走現在川藏北線的雀兒山大道。這樣的選擇,實是因當時趙爾豐方在德格平降白仁青之亂,迄聞南道乍丫(乍丫,今昌都察雅)等處藏兵已作好抗擊川軍準備,擔心鐘穎所率部隊都是新兵,缺少實戰經驗,故令其改由北道隨邊軍前進,避免與藏軍衝突。後部隊又從昌都趨類烏齊(今類烏齊),三十九族(今丁青、巴青、索縣一帶),至拉裏(今嘉黎縣嘉黎鎮),是後話。
臘左探險,陳渠珍被俘
川軍抵達藏東昌都後,前方忽有藏軍阻路,陳渠珍冒險前往偵察,被藏軍拿獲。因機智應對,更因其時藏軍無意與清廷對抗,受統兵僧官、沙拉寺堪布登珠(原著未寫登珠名字,而是“堪布某”)禮遇開釋。一番波折後,被川邊大臣趙爾豐提升為三營管帶(營長)。
以《衛藏通志》《西藏志》《西藏古近代交通史》及任乃強先生校注來看,臘左,應為拉貢塘,“左”或為“貢”字筆誤,所以出現了一系列的“貢”寫成了“左”的錯誤。原著中陳渠珍從昌都出發,稍久過昂曲西藏橋,行三十裏至俄洛橋(今日之昌都縣俄洛鎮),俄洛橋駐有邊軍一哨,哨官鄧某,川人,招待極殷勤。因時已薄暮,具餐留宿。勸其勿冒險前行,然陳渠珍堅持前行,次日一早再騎行三十裏至臘左塘(應為浪蕩溝,今日昌都縣朗達一帶),浪蕩溝20 裏至裹角塘,塘兵四人力勸其同回昌都,為陳所不恥。執意與隨行翻譯張應明上臘左山(應為拉貢山,自昌都西進的第一座雪山),陳在山上昏倒,幸無大礙,醒後繼續冒險下山至臘左(應為拉貢塘),是夜,陳與張在拉貢塘被砍受俘,綁於馬背,連夜經並達橋(今類烏齊縣賓達鄉)、林多壩(應為梭羅壩)送至恩達(今類烏齊)。這是陳渠珍入藏以來,第一次險些喪命刀下。
這一帶地處橫斷山脈腹心,崇山峻嶺連綿,農曆十月中,山脊白雪堆積。清代完善了爐藏大道驛站設置,驛傳種類計有驛、站、台、塘、鋪、腰塘、宿站、尖台等,由名為“汛”的軍事機構掌管,其軍事長官分轄若干個“塘”。
到達恩達已豔陽高照。朝廷駐恩達的汛官葉孟林好端端地在城外恭候,身披絳紅僧裝的噶倫登珠也迎出臨時官邸門外,見面連稱得罪,誤會。不待言及公務,先處理傷口。噶倫登珠親自拿膏狀藥包紮過,又取來內服的丸藥,囑告此藥經念誦經文加持過,內傷外傷不過七日必定痊癒。葉孟林恭立一旁,包紮完畢後還捧上一件簇新的綢面皮袍。
右圖 當年陳渠珍所在清軍部隊,在拉裏宗( 今嘉黎縣) 留下的營房遺址。
噶倫登珠說,身為佛門中人,無意于交火,但噶廈之命難違。陳渠珍則宣講了一番國內外大勢,外敵當前,邊疆危機,川軍奉旨來藏,只為固我邊圉,自家人不要誤會等等。一番談論後,陳渠珍帶著噶倫登珠的書信,在登珠所派四名藏兵的一路護送下回到了昌都。
陳渠珍回到昌都後,趙爾豐亦于宣統元年(1909年)十月二十八日趕到昌都,因被俘虜又被放回之事,趙帥要怒斬陳,陳第二次經歷生死。不過陳渠珍將自己在恩達與登珠晤談的情詳向趙帥一一稟明。不僅未被斬首,還轉禍為福,趙帥撤銷了林修梅管帶之職,林修梅打點行裝,第二天踏上返程,返回內地後與堂弟林伯渠追隨孫中山,投身於革命,後成了辛亥革命中湖南的一員驍將,這是他話。陳渠珍則走馬上任,成為三營管帶。
昌都至江達,陳渠珍再惹殺身之禍
不幾日後,陳渠珍及入藏川軍便開拔離開昌都,繞開藏兵佈防的洛隆—邊壩之康藏主道,沿賓達橋以北經丁青至嘉黎,俗稱“小北路”一線。馬麗華在《如意高地》中描述:“這一線也為趙帥刻意安排:丁青至嘉黎一帶三十九族(部落)歷來為駐藏大臣直轄地,雖山高些路遠些,但足夠安全。此時的川藏邊境以邊壩為界,趙帥奉旨護送,只負責送至昌都以西,夏貢拉雪山那邊,就出了川邊大臣的防地了。”
原著中所說“自恩達北進……類烏齊居萬山之中。山皆導源於銅鼓喇山”,銅鼓喇山,即今之唐古喇山。“是日夜半接協部通知:番兵退至江達後,其先頭一部、約二千餘人,在距拉薩七十裏之烏斯江固守。又一部約三千人,已退入工布。”
江達,非今日之工布江達縣城,而是在現在的太昭古城;烏斯江,今日墨竹工卡縣日多鄉與紮西崗鄉交界處之烏斯江村;工布,在民間地理中,意即指今日之林芝地區工布江達縣至林芝鎮一帶。
行軍一個多月後,經過三十九族境內(陳及部隊所走的主要為丁青、邊壩境內),陳和部隊來到了拉裏(今日之嘉黎縣嘉黎鎮),已是年末,將士在此過了個好年,大家一起吃年夜飯,陳渠珍遇到了統領藏軍的沙拉寺堪布、噶倫登珠,因為誤會,隊伍中有于姓學生出身的隊官誤斃於己方的排槍之下。
宣統二年(1910 年)元月二日,陳營奉命前往工布江達太昭駐紮,“次日黎明前即起,賃屋安厝於隊官靈櫬,複率隊致祭畢。即約堪布一同出發,行兩日,至凝多塘,為元旦日,荒村野戶,無可借宿。”
凝多,音同靈多、寧多,為當時驛站名,在今日工布江達縣娘蒲鄉凝多村,距鄉政府所在地拉如以北3 千米處。清時從邊壩所轄的甲貢塘(現邊壩縣加貢)到江達所管轄驛站凝多,依次要經過大板橋、多洞(多隆久)、擦竹卡(今嘉黎縣擦秋卡)、拉裏(今嘉黎縣嘉黎鎮)、阿咱(今嘉黎縣城阿紮鎮)、山灣(今嘉黎縣境內,是嘉黎縣境最後一站,從山灣翻過楚拉便是今娘蒲鄉境第一站常多)、常多(今嘉黎縣境內娘蒲鄉以北約30 千米處,地處高山不毛之地,氣候惡劣,人煙稀少,柴草供應困難,屬江達宗境內條件最差驛站)、凝多,因荒山少村落,也被稱為是“窮八站”。此外還有過拉松多是打尖處,在凝多與江達之間,即現在的昂巴宗(舊時稱王巴統)。
太昭舊時為前往拉薩必行之路,沙拉寺大堪布、嘎倫登珠樂得同行,卻全然不知身處險境。到達太昭不幾天,聯豫密函至陳渠珍處,認定登珠為噶廈政府要人,若此番放過,必成後患,令陳就地秘密處決。陳渠珍呆坐至深夜,原著曰,“余抵江達第八日,奉欽帥釘封密諭,迅將堪布暗中處決。遂於是日夜半執行之”。陳與登珠交往甚好,不得已而為之。
清時的江達,位於今工布江達縣大昭古城。
登珠死訊傳至邊軍,已在數月之後,諸將領聞訊無不惋惜無不憤憤,趙爾豐尤其怒不可遏,第一反應就是致函川督趙爾巽,請誅陳渠珍,信中說“不殺不足以泄此恨”。但是,此時的川軍已不復歸趙氏兄弟節制,且系趨奉聯豫之命,終究以不了而了之。這也是《艽野塵夢》中未表的陳所經歷的第三次生死。
從太昭到工布,考察墨脫
“余駐江達時,已偵知廈劄噶倫,已至後藏。工布已無番兵,及奉令入工布,仍戒備前進。是日天氣晴朗,沿途風景宜人。午後一時抵牙披。” 陳渠珍及所屬鐘穎部的川軍由此由太昭向工布進發。
牙披,即今日工布江達縣之阿沛新村以東3 公里的阿沛莊園。因地震毀壞,現主要保存完好的為阿沛管家莊園。
“餘駐牙披後,即以‘廈劄遠遁,番人無反抗意,請示招撫,以安人心’呈報入藏。旋報可。余乃從事安撫,逐漸向曲巴、增巴、腳木宗推進。”
曲巴,疑似今工布江達縣巴河鎮許巴村。
增巴,今林芝縣百巴鎮增巴村。
“腳木宗,居工布之中心,田野肥沃,氣候溫煦。山上有大喇嘛寺一所,極壯闊,喇嘛三四百人。其呼圖克圖,亦一年高德劭之喇嘛,和藹可親,與餘往還甚密。”
腳木宗,音同覺木宗,如果原著是取“覺木宗”意,那麼,該地應該指現在的八一鎮一帶,清時西藏噶廈政府下轄覺木宗的駐地,1951 年西藏和平解放時解放軍開始在此建設,故得名八一。“覺木宗”當時治所在今林芝縣八一鎮西面,行政上曾經設覺木鄉、覺木村。但遺憾未能在此考證出原著所說的大喇嘛寺。
原著中“工布在江達之西南,縱橫八百餘裏。東接波密,西南接野番。其極西之阿冗噶伽”之“西南”應為筆誤,當為“東南”。東接波密(其時為以嘎朗為中心的波密嘎朗王白馬青翁所屬地,比現林芝波密縣略大)。“野番”,聯系原著下文陳渠珍召集野番處,應為今日墨脫縣一帶;阿冗噶伽,原文中還有窩冗噶伽,均同一地名,為今日米林縣境連接朗縣境內的雅魯藏布南北兩岸河谷地帶,以臥龍鎮為中心,包括臥龍、嘎加等地。
陳營駐覺木宗半月後,奉命前往西南四日程的窩冗噶伽(今日米木林縣臥龍鎮)查抄噶倫夏紮家產。此行,有臥龍第巴之女,嫁與排長譚鴻勳之趣事。後因為隊伍斷米,第巴呈上的黃米飯(雞爪穀飯)引起陳更大的好奇心,第巴告知:“自腳木宗至此,一帶皆大山。山後行六七日至洛渝,再進,則為生番地矣,多旱稻,產米甚多。熟番素與工布通商。”
洛渝,今墨脫一帶,也稱為白馬崗,為上下珞瑜交界處。以南以北的珞巴人按其文野程度又有生番、熟番之別。陳渠珍由此,“繞行六日即至”,率部進入了墨脫白馬崗,“招野番”二人,對墨脫一帶的風土民情進行了一番詳細的考察。
如今的八一鎮,正是當年覺木宗宗府所在地。(攝影/常遠)
德摩山下,與西原相識
陳渠珍對墨脫一帶考察完畢,“率部開赴德摩。行四日始至。德摩,居工布之極東,居民二百余戶。有大喇嘛寺一所,第巴住宅極壯麗,足與牙披營官住宅相頡頏。其地為一大平原,屋宇錯落,風景清幽,阡陌相連。”
德摩,音同德木,其時設有德木宗,大喇嘛寺即現林芝縣米瑞鄉的德木寺。
“陳渠珍與西原的故事是從三營移防德摩後開始的,有一段時間屬於陳渠珍在藏期間短暫的幸福生活,為數不多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大約在1910 年秋冬季。”馬麗華在《如意高地》有如上描述。但按原著時間推算,陳渠珍與西原相識的季節或為夏末初秋。
德木寺不僅在工布地區是首屈一指的大寺,在藏區也赫赫有名。德木活佛是藏傳佛教格魯派較早建立轉世傳承的活佛之一,第四世活佛曾陪同五世達賴喇嘛赴盛京覲見順治皇帝;六世第穆則於18 世紀中葉奉清廷聖旨擔任了首任西藏攝政王(于達賴喇嘛年滿十八歲前主政,形同藏王);此後第七世、第九世第穆均承擔過此職,權傾一時,富甲藏地,五十多座莊園遍佈西藏東部。
壁畫上反映的古時手捧珊瑚珍寶的工布美女,當年西原可曾是此等模樣?
馬麗華經過實地調查,在《如意高地》有如下的記載:“這一年十世第穆活佛剛滿十歲,名叫丹增嘉措。陳渠珍欣賞小活佛的天資聰慧,便以自己的姓氏相贈,為其改名為‘陳丹增’——許多年後,這位活佛成了西藏第一位攝影師,還記得當年這段佳話。當時除了漢官為藏人選姓改名,另一時尚是駐藏川軍提倡士兵攜帶隨軍家眷,以穩定軍心,規定按月發給眷糧三十斤,以資鼓勵。當地人以能嫁一名官兵為體面,官兵也樂得娶藏女為妻——此為西原出場時的時代背景。”
這一日,德木第巴凱珠,偕了其舅貢覺營官加瓜彭錯前來探訪,並邀請陳去府上做客。次日,陳偕凱珠以及營部職員同往。“行十餘裏,過一小河,河寬數丈,有舟可渡。舟長二丈許,寬約三尺,剜木為之,不假木工,真似太古時遺物也。平流穩渡,又行二裏許,至其家,則一極富麗之巨宅也。”
貢覺,音同廣久,即今日林芝縣米瑞鄉貢覺村(也叫廣久村),疑是加瓜彭錯的其極富麗之巨宅的牆石根基現今還依稀可見。西原的姑姑是凱珠的母親,彭措是西原的伯伯、凱珠的舅舅。凱珠陪同陳渠珍應巨宅主人彭措之請前往做客,由此陳與西原結緣。
此後,便是耳熟能詳的二人相識並結婚的事情。結婚地點,正是德吉康薩幸福新房。而當時德摩的一位年長、時常和陳渠珍交流的高僧,更是成了他們的證婚人。
此中原著所講“余與呼圖克圖談西藏古代神話事甚久。忽第巴倉惶入告曰:‘波番數百人,昨己竄入覺拉溝矣。’餘詰問實,即歸營傳令,親率兵兩隊,疾馳而往,行三十餘裏始至。”
覺拉溝,現地址不詳,大致應在今林芝縣米瑞鄉或米林縣派鎮境內,經此溝可到白馬崗即墨脫,其時,墨脫屬波密管轄。
德木府遺址,為當時德木頭人頓珠的府邸,陳渠珍的部隊當時駐扎過這裡。他與西原便是在此完婚。
進軍波密,西原相伴
工布覺拉溝遇劫,同時川藏大道遭到忠義溝(今嘉黎縣忠玉)僧眾劫掠,駐藏大臣聯豫亟思平定波密。1910 年11 月,聯豫以閱兵為名,命鐘穎與陳渠珍部東進波密,波密戰事觸發。
“德摩至魯朗,計七十裏。經德摩大山。山高十五裏。餘率隊前進,行十餘裏,即見高峰插天,危崖峻壁,冰雪遍山,道路濘滑,竭蹶而過。經拉佐至魯朗,再進即波密境矣。遂就魯朗宿營。傳第巴至,詳問波密情形,囑其明日持文告赴冬九。”
原著中所說翻德摩大山,即現在的德木拉山;魯朗,即今天林芝縣之魯朗鎮一帶;拉佐,今日魯朗鎮東巴才村一帶的山谷,有拉左隆巴之稱(隆巴、弄巴,溝穀之意);冬九,即現在魯朗鎮東久村,以前為鄉級行政單位。
陳渠珍率部前行,要西原留在家裏,西原執意不肯:“遂亦聽之,第一日宿魯朗,以第巴為嚮導。次日四鼓暮食,疾進至覺泥巴,零落十餘戶而已。番人尤未及知,留兵一排監視之,仍疾行而進。沿途長林豐草,亂石塞途。過長橋,行裏許,即至冬九營官寨。”
覺泥巴,未考證清楚,似在現今魯朗至東久路上的曲尼瑪一帶。
至東久後,波密叢林之戰,進行得異常艱苦,這次戰事的行軍路線,依原著“餘乃厲兵秣馬以待,既而鐘穎偕統帶陳慶,率步工各營隊至,詳考波密形勢、道路。決定:第一步由冬九、納衣當噶、八浪登至湯買,並肅清兩冀;第二步進至卡拖、傾多寺;第三步則向其酋長白馬青翁(史料一般記為白馬策翁)所在地進攻。”
文中納衣當噶、八浪登以及後原著後文中提到的甲米青波均難以考證,應為現在東久至通麥一帶,依次為:東久、納衣當噶、甲米青波、八浪登、石卡、湯買(即現今之通麥),或與現318 國道的川藏天險公路大體相合,只是時有蜿蜒至山上的道路。不太成熟而且大膽的推測,或納衣當噶即為現在的拉月一帶,八浪登為現在的排龍一帶;卡拖,當時波密嘎朗王朝卡拖部落的中心地,其時噶朗王朝下屬部落有:尼龍部落、卡達部落、根紮部落、卡拖部落、宗塔部落、噶朗部落等;傾多寺,即現今波密縣傾多鎮傾多寺。
清軍第一次進攻波密以失敗告終,退回德木。
聯豫換鐘穎調回拉薩,以羅長裿領軍,繼而在趙爾豐所率邊軍的協助下繼續再戰。
根據史料記載,清軍第二次進剿波密於宣統三年六月初,也就是1911 年6 月12 日,部隊繼續“由八浪登前進,經京中、樹枝、央噶三山,皆重崗疊嶺,高聳入雲,遠近眾山,一齊俯首。”
意指自納衣當噶至湯買(亦作湯木)之間,有大山四重:八浪登、京中、樹枝、央噶,這些山名均難以考證。但大體路線仍是由德木、魯朗、東久、通麥至波密。
東久到通麥一帶的天險路,舊時陳渠珍的部隊正是在這裏與波密軍隊展開了激烈的戰鬥。
6 月13 日陳渠珍所在四川新軍與波密軍在魯朗相遇,羅長裿令部隊乘黑夜遷回側後,大獲全勝。波密軍有五六百人陣斃,有百餘人逃往東久。
6 月27 日,清軍進抵東久。因東久橋於1910 年清軍敗退時被鐘穎燒毀,清軍用長木結繩梯過河,波密軍潰退,清軍再占東久並搶修橋樑。
閏6 月8 日,清軍進佔通麥。9 日拔隊抵達易貢。閏6 月11 日自易貢拔隊前進,12 日抵波密都所(時稱戍窪卡)對岸,因木橋被焚,揮兵沿河而上,更深始抵噶朗。噶朗兩水匯流,皮船可渡,唯只有牛皮船一隻,每次只渡3 人。至18 日渡過兵力兩個排,天明到達戍窪卡大寨後,波密軍百人登樓抗擊,清軍一面縱火,一面射擊,波密王白馬青翁(歷史一般記為白馬策翁)帶少數隨員突圍逃往白馬崗地區。
在西路新軍進攻波密的同時,東路川軍邊軍歸記名副都統鳳山指揮,又分兩路向波密進攻。
6 月4 日,駐藏清軍管帶謝國梁與川邊軍管帶彭日升率兩個營由碩般多(洛隆縣碩督鎮)進發,將抵傾多寺,波密軍拆毀橋樑隔河固守。謝國梁結筏渡河,8 日,傾多寺僧眾繳械投降。13 日再破戍窪卡,攻取許木,殲波密軍百餘。謝國梁率軍於6 月22 日抵噶朗。
另一路由鳳山直接指揮,6 月25 日抵洛隆宗後,即由小路29 日抵傾多寺駐紮。其西路軍左營管帶程風翔6 月18 日進入波密境內後,與謝國梁合隊,閏6月1 日在覺聾地方遇波密軍劫營,激戰竟日,連戰四卡,斬波密軍首級300。該營遂進取曲宗寺(今波密縣多吉鄉)再克達興(今波密縣紮木鎮達興村)。
趙帥舊部能征善戰,大軍席捲,所向披靡。在邊軍、川軍、藏軍合力攻勢下,波密軍隊兵敗如山倒,噶朗王白馬青翁攜親信眷屬數十人,倉皇奔逃白馬崗,被該部落所殺並獻其首請功。
此中,戰事激烈,但地名多有據可考:薄藏布江,即帕隆藏布;彝貢,即今日波密之易貢鄉;八階,今日波密之八蓋鄉;春多寺,即傾多寺,乃音譯不同;波密野人山,應為今波密至墨脫的嘎隆拉;金珠山,由波密往東不遠達興,過帕隆藏布江後沿盤山小道上山即金珠山,山口海拔5030 米,可到墨脫。
另有別夾、格布溝、八嘎山等具體山名、溝名,仁進邦、彭褚、覺隆等駐兵地,因未入實地考察,難以確定。
清時拉裏( 今嘉黎縣) 山灣站至江達(今太昭)常多、凝多所需翻越的楚拉山口,經年積雪,難以通行。
生死路,茫茫歸途
波密戰稍息,羅長裿羅參贊所統帥的陸軍各營分紮於波密境內方圓數百里開外的山野村莊,一時間平安無事。然兩三個月後,辛亥革命(1911 年10 月10日)爆發,消息傳來,入藏新軍嘩變,羅長裿命喪馬下,命運將陳渠珍又帶入到了另一個旋渦之中。明哲保身,陳渠珍決意攜湘黔籍官兵共計115 人取道青海回內地。
對於這一千古奇絕的生死之旅,驚心動魄,崎嶇悲壯,原著著墨很多,記錄也很翔實,然而因為誤入歧途,地名基本不確定。所以,對於這一隊伍取道青海回內地的路線,現今考證起來極為困難,甚至很多地方無從下手。
原著對此清晰的記載只是從波密回江達(現太昭)一行:武昌起義的消息傳到西藏,陳渠珍得羅長裿令後趕赴傾多寺與羅長裿匆忙會晤後,迅速回到卡拖。第二日,士兵營已有動靜,炮兵營旗人被殺,陳因旗下多湘籍子弟,無大礙。第三日晨,羅突致,情形危機,夜間倉皇逃離,已經狼狽不堪,“次日(從卡拖)出發,行兩日,至湯買。”“晨早,由湯買出發。……鬱鬱行六日,至德摩。”正是在德木山下,羅長裿已被哥老會首領綁于馬尾後,鞭馬曳行數十裏,至德木寺,早已氣絕身亡。
此後,陳攜帶西原隨軍西行,“自德摩行兩日,至腳木宗宿焉。”“次日晨早出發……是日宿甑巴,範玉昆住此。”“余住江達三日,玉昆猶未至。”“次日黎明前即起,整隊出發……是日宿凝多。”
從腳木宗出發,一日至甑巴。甑巴,即前文所講增巴,今林芝縣百巴鎮增巴村。陳渠珍在江達沒能等到留在甑巴的美髯公範玉昆,繼續前行。在江達停駐三日後,陳渠珍率部前往凝多塘,開啟了北歸之路。此時,按時間推算,應該已是1911 年的11 月份上旬時間。
初始時情況還不是太差,“由凝多改道北進,沿途居民甚多,帳房相望於道。”“行七日,即至哈喇烏蘇……余將抵哈喇烏蘇時,遙見大平原中,有人戶六七百家,市井殷繁,儼然一巨鎮也。又有大喇嘛寺一所,華麗莊嚴。”
哈喇烏蘇,即現在那曲首府地,時稱蒙語的“哈喇烏蘇”,黑色河流之意,藏語“那曲”,也是“黑河”,怒江上游黑河流經此鎮。這也是陳渠珍部入藏北醬通沙漠(醬通,即羌塘,沙漠乃是陳因冬日嚴寒,草枯雪覆的景象影響誤記)前,最後一處有據可考的準確地理方位,此後漫漫征途,可謂陷入各種艱難困苦,九死一生之境。
陳渠珍率軍中湘籍弟子從覺木宗(今八一)、江達(今太昭)一帶決定取道青海回內地時,已是11 月上旬。此後,他們便踏上了羌塘草原那茫茫的風雪之途。
“又行數日,至一處,日已暮。忽見大河。喇嘛曰:‘此通天河也。’時已臘月三十日,眾大喜,以為此去岡天削不遠矣。共議明日為元旦。在此休息一日,殺馬為食,兼獵野獸。遂就河岸止宿;次日晨……乃踏冰過河。岸旁立有界牌,高約三尺,寬尺許,上刊駐藏辦事大臣青海辦事大臣劃界處。”
通天河,即保留名至今的長江上游。岡天削,以任乃強先生所注,即巴顏喀喇山脈中昆侖山口。實際上,陳渠珍等人,在一位喇嘛嚮導的幫助下,過了通天河,但因為未能善待其人,老喇嘛自行遁去,此後陳渠珍一行再也沒有找到過岡天削。後遇七位蒙古喇嘛,一戰之後,更是陷入絕境。
依任乃強先生所注,舊時從西寧到拉薩有東中西三條路:西道沿青海湖經柴達木盆地(從今格爾木)折南,沿金沙江上游的穆魯烏蘇(即瑪曲,又稱沱沱河),逾當拉嶺(唐古喇山)至拉薩,舊為軍台正站。有當地人沿途設帳支差,七十五天路程。東道,自湟源逾日月山,穿廣大低平沮洳、荒原,渡黃河至玉樹(戒穀多),又穿玉樹草原合當拉嶺路,更自玉樹旁通昌都及西康各地。其時青藏往來,多取此途。中道沿青海湖經柴達木與西道同。自柴達木徑渡通天河,合當拉嶺大道。嚮導喇嘛所說之道,應是過通天河走巴顏喀喇山昆侖山口從玉樹到西寧的東道,然而冰雪中嚮導不能辨路導致迷失。西道,當時台站已撤,又值冬季,牧戶遠徙。
陳一行不諳道路往復繞折,日行又僅三四十,其間尚幸獲蒙古喇嘛、藏人獵戶等之指道,在經過二百二十三天之後,終於自江達出發,到達了柴達木,再經鹽沼之地到都蘭(書中所寫的“人戶百余散居平原中,林木清幽”)、青海湖、日月山,到達了丹噶爾廳(現青海湟源縣)。陳渠珍一行一百一十五人,以僅九生還的代價,終於走完了這次的艱難險途。
而當時,隨鐘穎、陳渠珍等人一起進藏的一千七百多名四川陸軍將士,最後通過各種途徑返回到了內地的只有二百餘名。沒有離開西藏的將士,大部分陸續與本地人通婚定居了下來,以今天太昭城最為集中,至今這裏許多藏族人名中,仍然有許多人保留著漢族的姓或全名。這支部隊中,活得最長久並有據可查的最後一位老清兵,死在藏滇交界處的鹽井,時間約在“文革”結束那一年。而歸初的統領鐘穎,早已于1915 年被袁世凱國民政府以藏亂始作俑者的名義處死。
從湟源到西寧再到蘭州,陳渠珍萬望攜西原一起回歸故土湘西,然及至西安,等家中匯錢的日子,萬裏隨君,走出絕境,希望已經在望的時候,西原卻不幸感染天花,中道永訣,突然發病而卒。窘迫的陳渠珍,還是從友人董禹麓處借來銀兩,才將之葬于西安城外雁塔寺(今日之西安小雁塔,有注為大雁塔乃錯),從此陰陽相隔。
“余既傷死者,複悲身世,撫棺號泣,痛不欲生。淵波百端勸慰,始含淚歸。入室,覺伊不見。室冷幃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長號,淚盡聲嘶也。餘述至此,肝腸寸斷矣。餘書亦從此輟筆矣。”
原著之外,十年之後,西原的屍骨終於由陳的故友董禹麓從西安雁塔寺,接到了湘西。西原遺骨送達那天,已是湘西統領的陳渠珍率隊迎往保靖城十裏之外,排槍齊發,向天鳴槍致哀。統領部內設靈堂,一連七天七夜道場,陳渠珍晝夜為之守靈。
西原遺骨最後葬於湖南省鳳凰縣城西大坡堖陳氏之阡。陳渠珍親手寫下墓誌銘。一段奇絕愛情,一位捨生忘死的藏女子,從此跨越千山萬水,穿越歷史時空而在遠離青藏高原的湘西,被處處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