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芥子
陳塘九眼溫泉在當地叫茶曲瑪。(攝影/ 範久輝)
在陳塘九眼溫泉裏泡過的外地客,據說不超過二十人。這是最頂級的泡澡享受,原本獨屬于陳塘的藏人與夏爾巴人,他們來自康區與尼泊爾兩個骨系,在數百年裏,血腥爭鬥而後和平相處,最終大家在這寂靜的山谷裏,喝著雞爪穀酒泡著溫泉聊著姑娘成了一家人。
你還記得九眼溫泉嗎?
那裏有你一個秘密。
秘密在陳塘的峽谷生長,變成了大樹
在大樹的枝葉上棲息著多嘴的嘟嘟鳥
她們嘰嘰喳喳,從白天到黑夜
你的秘密
被每個路過的人聽到
不過,你放心,沒有人懂鳥的方言
只是
你還記得九眼溫泉嗎?
忘記意味著死亡
你還沒有死吧!
從陳塘回來後,唯一留在心裏的,是那個叫普赤的小背夫,她傻乎乎的樣子,指指戳戳地說,這個是康卓瑪的腳印,這個是康卓瑪的眼睛,在她的世界裏,美麗的空行康卓瑪就是一切。在要離開陳塘的夜裏,小背夫還請我喝了茶,我們坐在她家的火塘邊,嘿嘿笑著,說這說那,我還記得,她穿了尼泊爾的紗裙,眉心有一點紅色。
小背夫眉心的紅點,就這樣印在了心裏,還有,白蓮子般的牙齒。
之後,我回到了城市,找了個小屋子,堆滿書和音樂,隨意地躺下,畫畫寫字,想些沒用的事。
九眼溫泉全貌。(攝影/ 範久輝)
九眼溫泉在陳塘河谷的西邊,陳塘藏文名“絨廊博須”,與尼泊爾的基瑪塘只是一河之隔,急促而寬廣的嘎瑪藏布終日怒吼著沸騰而下,也不知要奔向何方,陳塘背靠珠穆朗瑪大雪山,每年有四個多月大雪封山而與世界絕緣,這裏的海拔不到三千米,氣候宜人,雨量充足,在漫長的雨季裏,細雨纏綿如夢如幻,山谷裏密林繁茂,萬物寂靜生長,奇珍奇獸不計其數。
陳塘是隱藏在中國西藏靠近尼泊爾之地的璀璨寶石,雪域諸神護佑之寶地,九眼溫泉深藏其中,隱秘之極,外人知道她,也只是這些年的事。
歷史上的陳塘隸屬定日宗,是卡達谿卡莊園的納稅地,據說建造薩迦寺的巨大木材就來自這裏,在今天,我們依然需要從那塘艱難跋涉一整天才能到達陳塘鎮,在數百年前,陳塘的先民是如何做到將巨木伐出河谷再運至薩迦,其中的艱辛也只有他們知道。走在陳塘河谷的我們只是淺嘗了他們的苦難,至少,我們是自願來行走的。
陳塘的農作物有雞爪穀,蕎麥,馬鈴薯,豆子南瓜,很幸運,這些都是我最愛吃的啊,從那塘吃到陳塘,一路走一路吃,其樂融融。
傳說裏陳塘曾經有過12 名喇嘛,都是甯瑪派的僧人,有些好笑的是,今天小小的喇嘛廟對面是一家年輕人玩樂的朗瑪廳,而朗瑪廳裏還有幾位妝扮豔抹的內地女孩。
走在那塘已經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尼泊爾商人背負著山貨,悠閒的交易,我們在村長家過了夜,那天的晚餐很豐盛,還有只花貓為伴,村長的女兒們忙碌著做飯,新鮮的蘑菇煮軍用罐頭,有粥和饅頭,在第二天還觀摩了村長的射箭,古老的狩獵已悄然消失,留下的痕跡也只是用來表演的節目,村長艱難地拉開三十磅的反曲竹弓,象徵性地將發鏽的鐵頭箭射向遠方,飛出去的箭搖搖晃晃地插在十米外的田裏,這樣的箭不要說野豬,連雞也射不死,我們都知道,就算村長是神射手,他也不敢瞄準任何一隻野生動物。從那塘徒步行至陳塘,路途上相遇的有做生意的康巴人,背著沉重衣櫃的當地人,大家相逢一笑,都累的說不出話來,在路邊有供行人休息的木椅子,有些地方還鋪了像樣的石子路,由四川的護路隊在維持安全,陳塘位於大山的半截,屬於防禦型村落,只有歷史上有過慘烈戰禍的族群才會選擇如此交通不便的山腰作為棲息地。在山腳我們還偶遇了一位陳塘老人,他在七十年代代表邊防民兵去過北京,在天安門廣場拍了照片,老人還坐過北京的地鐵,老人回憶過去時,我只能在旁邊驚歎命運的神奇,他的少年時代像深夜的星星,明亮地閃過光彩,這樣的人生才有意思。
陳塘的鎮長說九眼溫泉裏泡過的外地客不超過二十人,數十年裏只有幾個獵奇的韓國人和民族幹部造訪過,這最頂級的泡澡享受,原本獨屬於陳塘的藏人與夏爾巴人,他們來自康區與尼泊爾兩個骨系,在數百年裏血腥爭鬥而後和平相處,最終大家在這寂靜的山谷裏喝著雞爪穀酒泡著溫泉聊著姑娘成了一家人。在當地人的描述裏,九眼溫泉的水柔和溜滑,天然而造的桶形溶洞恰好可以容下一人,若是鳥瞰,可以看到九個石灰岩溶洞環形排列,熱氣彌漫裏像只九眼的怪獸,人們就泡在怪獸的眼睛裏享受它淚水的溫暖。在泡美了之後依照慣例,還要吃一隻雞來緩和體能。這太誘惑了,沒有猶豫,第二天我們便和約好的背夫一起,向九眼溫泉走去,那個可愛的小普赤,原本只是來看熱鬧,卻被得到一雙新塑膠涼鞋的誘惑吸引到背夫的隊伍裏了,她負責背我的大包小包各種零食,據她後來說,她還打算背我進山。
溫泉的水在人工引導下,進入九個小坑,正好能容納一人在此浸泡洗浴/ 範久輝)
在陳塘的西邊,山谷裏翡翠般的綠,水流疾馳而下,奇珍異獸隱藏其中,人走著總會感覺被無數眼睛所窺視,當你猛然回頭時,那些眼睛又消失不見,山穀中斑斕的綠如碎玻璃般在陽光裏閃閃發亮,你要仔細數,世界上所有的綠都在眼前。
我們像殉道者,表情沉默,念著溫泉的種種美妙,穿越河流跳過小溪。夏爾巴背夫唱著歌,歌聲裏是男人和女人永遠的欲望。鐵絲般的螞蝗,聞著汗味而來,走的慢的人,是它們攻擊的目標,鑽進鞋子裏,褲縫裏,頭髮裏。密密麻麻的,在行至一段路後,我赤裸著把肥胖的螞蝗禮貌地請走,既然得到了想要的,就離開吧我不屬於你,那些螞蝗它們只是依照本能活著,在枝蔓上寂寞地等待地老天荒時求個飽死。喝吧,可愛的螞蝗兄弟,因緣如此,當是我還你的,我聽到螞蝗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要去九眼溫泉嗎?嗯!這不可思議,螞蝗說,為什麼,你們爬過這些山脈,在密林裏穿越,只為洗個屁澡?你永遠無法理解,另一個世界的人,好吧!螞蝗我沒有奢望你的理解,只希望你寬容。小普赤不知道寬容,她把螞蝗從我身上彈下,再
用石頭仔細地敲成稀泥。
在進入路途後,我們的手機都只剩鐘錶的功能,只有在經過邊防站時,信號才羞澀地閃爍了幾下。去溫泉的路途艱難曲折,沿著河流逆向而行,普赤是個十二歲的女孩,有著十二歲的漂亮,她背著我的行李隨心而走,嬌小的身子時隱時現,我想列子禦風,就是她這個樣子吧。你看,洛本在高山中坐禪,風吹來鈴鐺清脆的響聲,那是洛本餓了在召喚人們送吃的上去。小普赤嗅著空氣中的鈴聲說。
洛本是陳塘的法師,他們父子,師徒相傳,沿襲古老的黑苯秘法,驅鬼醫病,是原住民的心靈支柱。小普赤說,洛本坐禪的時間是二十八天或三十五天,送食物和水的人擊石為號,放下東西轉身離去,洛本頭戴熊皮帽,身穿黑色法衣,如枯樹一樣禪坐於山洞,冥想宇宙與自我的微妙聯繫。小普赤的漢話說的不好,我想她大概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走的好慢還能與螞蝗聊天你也是個洛本吧!”
普赤回過頭,大大的眼睛在綠林裏泛著彩虹的光。
“你才是怪人背著三十斤的行李還走的那麼快。”
“你要走在我前面我就嫁給你。”
“是真的嗎?”
九眼溫泉水如白色的乳汁,其溫度恰到好處。(攝影/ 範久輝)
她的笑語,是粉色的迷幻劑,而我在迷幻裏看到的風景,似乎就是小普赤,看她的背影走路,忘了時間與路途,和這樣一個小女子,活在陳塘的河谷,搭間小木屋,過一輩子,吃土豆與野豬肉,我的匈牙利四十磅反曲弓可以準確地射死小動物,還可以請村長來喝雞爪穀酒,我們把背包裏的巧克力供奉給洛本,讓這個半瘋子保佑我們地久天長,就在想,要生五個孩子還是十個時,我聽到前面的人興奮地鬼叫:到了,九眼溫泉。
溫泉的水緩慢地流,親吻陌生人的皮膚,像一百個舌頭暖暖地舔舐。九眼溫泉的泉穴恰恰可以容下一人,而深度也恰在人的肩膀,這似乎就是天地為人造就的完美浴缸。清晨時水溫最高,泡著也最為舒服,若再來一杯清茶一盤清煮的雞,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慢慢地泡,便是神仙也不過如此了。在陳塘的九眼溫泉裏,舒服是唯一的讚美之詞,我那些朝九晚五在鋼筋水泥的密林裏煎熬的朋友啊,這種舒服,當是夢境之極了。我知道,當你活在別人的美夢裏,是幸福的。
清晨的密林霧氣迷漫,鳥兒滿懷心事地歌唱,世界如此寂靜,在此時面對的只有自己,一絲不掛。太自我沉溺的人,總是那麼自私地愛著。最後,他們總是先離開,缺乏勇氣。見過太多如此的人。我自己也是。
在九眼溫泉,我輕易窺見到內心的那份不坦然。
從昨天走到今天,走著,找著,在我的陳塘,沉默不語,只是遇到她時,心如刀割,她那麼的美,相遇而過,還是擁有?如指縫的沙子,滑過之後,變成記憶,九眼溫泉我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