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牧民與一位教授的羌塘20年

03/07/2015
Published in 特別記錄
Rate this item
(0 votes)

/WCS喬治·夏勒  

翻譯/WCS康藹黎

中國西藏自治區北部的羌塘地區,地大人稀,有著世界上最重要且最獨特的野生動物群落之一。多少世代以來,那裏牧民們的生計和文化都依賴著這片一望無垠的

高原草場。在過去的25年裏,這個地區不斷變化,給當地的牧民和野生動物,比如藏羚羊和野犛牛等,帶來了顯著的影響。

記得我第一次遇到普窮那拉——一位羌塘的牧民,是在1991年。那時我正和來自西藏自治區林業廳、西藏高原生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員一同,在羌塘進行一次野生動物調查。當時,普窮的家就是個犛牛毛編制的帳篷,和其他牧民家庭一樣,他們的家畜群由綿羊、山羊和家犛牛組成。他們所在之地的海拔有4900米高,已經位於牧草草場的北部邊界了。再往北,500公里的無人區內,絕大部分是貧瘠的荒漠草原。不過那裏的草還夠他們家的家畜使用。有位西方探險家曾這樣描述:這裏除了風,沒有其他痕跡

普窮用當地牧民特有的熱情和友善把我們邀請到他們的帳篷裏做客。他女兒為我們端上了新鮮的酥油茶。他告訴我們,他們是在12年前從南邊搬到這裏來的。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後期,政府曾用集體制來進行管理當地的生產生活。1981年起,開始實施家庭承包責任制,家畜和草場等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管理。普窮家的條件在二十多年裏逐步好起來了。

2003年,我又一次來到普窮居住的地區,這次的合作來自北京大學和西藏自治區林業廳。普窮身上有了更多歲月的痕跡,背馱了起來,手裏也握著拐杖,但是他親切的笑容依然如故。現在,他們家已經擁有了三間房子,一輛摩托和一輛卡車代替了馬。以前,他們要用犛牛運輸羊毛、酥油和羊肉到南邊交換青稞,再運回來磨制藏粑。而今這樣的旅程已經成為歷史。一條土路衍生到他家門口,鄰里之間的交往變得容易了。當我剛到這裏的時候普窮說,只有我們一家,現在一共有11家人了。不過這樣一來,草地也就少起來了。附近的北措鄉,上世紀70年代建立的時候,有90戶人家,現在已經增長到137戶了,家畜由原來的45000頭增加到79000頭。

   1985年至今,我多次在羌塘進行野生動物調查,加上2007年的一次,已有19次了。除了越來越多的摩托車以外,衛星通訊、太陽能板、電視機,甚至做酥油茶都用上了電攪拌機。看到許多牧民家生活水準如此快速的提高,我感到十分驚喜。

與此同時,大部分鄉上的草場已經承包到戶,承包年限為50年。在我眼裏,普窮從一個遊牧民轉變為定居型的牧場主。我擔心,這樣的定居模式,是否會導致當地草場承受過多的畜牧壓力?草場品質會下降。在美國和澳大利亞,我們已經遭遇過很多這樣的教訓。我還擔心,在這樣固定的草場中,普窮是否願意接納那些不斷來訪吃草的野生動物,比如藏野驢?過去,如果普窮的草場遇到乾旱和大雪災,他可以把饑餓的家畜轉移到其他地方,現在還可以嗎?政策的變化,常常會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負面效應。我們該採取怎樣的措施減少這些效應?

作為一個致力於野生動物保護的人員,我還有另外一些擔憂。當各方出現衝突的時候,野生動物無法發表言論,它們不會使用人類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意見。比如圍欄問題。現在,有許多人家出於不同原因,在他們草場周圍豎起了圍欄。圍欄明確了草場邊界,圍欄裏的家畜不需要嚴格的看護,季節性草場劃分清楚,同時也排斥了野生動物的光顧。這些都可以成為建立圍欄的有利之處。縣政府實施圍欄工程,提供免費的圍欄,甚至是給與補貼。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圍欄豎立起來,藏羚羊的遷徙可能會受到阻礙,被迫改變路徑或者停止遷徙,其他的大型野生動物的活動也會受到影響。當地的圍欄普遍為1.2米到1.4米高,對於野生動物而言無法跳過去。我曾看到圍欄上掛死的藏野驢,也聽別人說起過其他動物,比如藏羚羊、岩羊和藏原羚的類似遭遇。

    1990年,當我第一次來到阿裏的阿魯盆地時,只有很少的牧民在那裏季節性地放牧。我在一次野外調研中,曾記錄了681只野犛牛和許多其他的野生動物。在我的眼中,這是羌塘最好的野生動物領地。我為此建議林業局,應該給予阿魯盆地特殊的保護。但是,這個建議一直被擱置在紙上。現在,整個區域被許多條道路所分割,到處都可以看到房屋,長長的圍欄切割著草場。如果誰現在經過那裏,可以看到十幾隻野犛牛的話,已屬於非常幸運的事情。疏忽和漠不關心已經破壞了西藏一處最好的自然遺產地。

以前,羌塘的人跡非常稀少,僅僅在夏天,會有一些牧民帶著家畜在部分區域放牧。上個世紀50-60年代,道路逐漸興建起來;70年代的時候,部分家庭或者整個鄉從南邊遷入羌塘,建立了定居點。如今,所有好的草場都已被佔據。家畜管理是一個融合了文化和生物學的綜合系統,在目前變化的經濟和政策背景下更為複雜。野生動物又增加了這個系統的複雜性。

羌塘,雖然看上去荒蕪,但是曾經生活在那裏的野生動物數量是非常令人詫異的。早在1903年,一位西方探險者曾目睹過這樣的藏羚羊群,在我的視野中,一次至少可以數到15000,甚至20000頭藏羚羊;在一個山坡上有幾百隻野犛牛在覓食。現在,如此場景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藏羚羊、藏野驢、野犛牛就已列入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名錄。然而,九十年代的時候,不法之徒們頻繁地獵殺這些動物,獲取肉類進行買賣。藏羚羊曾經歷了被大量獵殺的黑暗時期,羊絨被收集起來走私到印度,進入國際黑市。非法獵殺導致了物種數量的急劇下降。

    值得慶倖的是,許多野生動物躲過了劫難。中國政府開展了大量工作,遏制了這些物種數量的進一步銳減。現在,有些地區的動物數量正在逐步回升。卓越的反偷獵行動、槍支的沒收、當地的社區共管、國內外執法力度的加強,嚴格的處罰、以及眾多的宣教活動,所有這些為野生動物創造了良好的生存環境。

隨著環境的不斷改變,野生動物保護也要面對層出不窮的新挑戰。在獵殺全面停止後,野生動物對人類的懼怕也開始減小。當我們在青藏公路上開車行駛時,可以看到藏羚羊、藏野驢和藏原羚自顧自地覓食休憩,並不在意身旁穿梭的車輛。然而,有些物種也因此開始製造麻煩。夏天交配期,龐大的雄性野犛牛會闖入家犛牛群,帶走母犛牛。牧民因此而遭受損失,但野犛牛的純遺傳血統也因雜交而造成污染。

隨著藏野驢數量的上升,人們開始抱怨它們和家畜搶奪草場。當一百多頭藏野驢聚集在一個草場上,而這個草場是牧民用於儲備冬季牧草的時候,衝突和抱怨在所難免。這樣的問題,需要在研究的基礎上設計解決方案。即便是十分簡單的科學資訊,都對問題的解答很有幫助。比如一個鄉有多少藏野驢?它們每年的平均食量是多少?但目前,還缺乏這一方面的研究。我們機構正在和當地相關部門合作,一同來著手於這個問題。野生動物需要長期的監測和研究,才有可能對它們進行合理的管理,避免衝動和直覺判斷帶來的盲目舉措。

目前,西藏棕熊也是當地人眼中的問題物種之一。它們中一部分個體已經學會從人類住處尋找免費的食物。綿羊和山羊所待的羊圈沒有防護裝置,肉存放在敞開的倉庫中,整個住處彌漫著酥油和其他食物的味道。脆弱的門不堪一擊,屋裏儲存食物的鍋、櫥和麻袋都是熊攻擊的物品。該怎麼辦呢?2007年冬,我和康藹黎一同走訪了羌塘巴嶺鄉18戶人家,瞭解熊的問題。去年,一半家庭的房子曾遭到過熊的破壞,包括56頭家畜的損失,都是夜間熊闖入羊圈造成的。其他有    被狼和猞猁獵食的家畜。這些人家的房屋和羊圈都沒有設置任何防護措施。我們準備和鄉政府一同,設計和製作一些防護措施來抵禦熊。

    在羌塘發現的史前古石器表明,早在1萬多年前這裏就有人類的活動。他們將廣袤的草場和珍貴的野生動物留給了後來的我們。有些已經被浪費了,但是還有很多依舊閃爍著生物的光輝。如何才能激勵羌塘的每一個居民,積極地保護和管理這片土地,使這片獨特的生態系統能否永遠保持下去?普窮那拉的家庭,和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嚮往一個無憂的未來。在青藏高原上,有些社區已經開始行動,他們將一些區域設置成禁牧區,留給當地的野生動物。秉著宗教和生態上的洞察力,這些社區秉承著佛教的智慧、尊敬和憐憫心,認識到他們未來的和諧,有賴於所有生活在一起的生靈,所有的植物和動物。如果羌塘能得到人類頭腦裏的和心靈中的雙重珍惜,她的美麗將一直延續並且興旺下去。

Read 1449 times Last modified on 週一, 06 七月 2015 11:35
Login to post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