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飯
時間:2008.01.17
地點:石渠縣城尼呷
等我從唐蕃古道賓館把第二批行李搬到玉樹賓館停車場,格勒嘉村堪布和嘎瑪亮宗已經端坐車中了。
從結古鎮出發,經歇武向東南,95公里後抵達石渠縣城尼呷。
在尼呷小鎮北端的三岔路口,我和堪布二人在此分手。堪布再次鼓動我一起回他的老家稻城,並答應把他名下的一匹馬送給我,供我在稻城游弋使用。我狠心謝絕了堪布的好意,因為那樣將完全改變事先制訂的旅行計劃,答應下一次旅行會直接奔赴堪布的稻城老家,至少要完成我們在達那寺的辨經課題:稻城真有老虎嗎?
目送格勒堪布二人乘坐微型客車絕塵而去,街頭的我又重回一人孤旅狀態,想起數日前達那寺傳奇般的夢幻時光,竟有些悵然若失。坐在小吃店喝茶翻地圖打發寂寞,決定下午重返色須寺,然後去參拜巴格瑪尼石經牆。
連續幾日的大雪也給當地牧業帶來危機,牧民開始給牛羊群補充草料,并縮短了放牧的時間
理髮店偶遇
時間:2008.01.18
昨晚從巴格瑪尼回來,23時照例全城停電,狂風中嗅到了暴風雪的氣息。把自己安頓在石渠最豪華的香德尼瑪大酒店,當然還是停車場。我出門一直住車里,這也是單人單車的好處。
吃過早飯,摸摸長勢旺盛的鬍子,不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髮型更搶眼,尋思著已經出來一個多月了,不如先去理個發,再決定後面的旅程。
理完發正用吹風機烘乾,從外面進來兩個風塵僕僕的藏地老者。我在老者的話語里捕捉到一個詞彙,以為是查加部落所在的鄉,就上前詢問,結果不是查加,而是石渠長沙貢馬鄉的呷依,一個溫泉眾多的地方。
「你要去查加嗎?我知道那裡。」說話的是一個穿著黑皮夾克的當地青年,完全可以稱為帥哥了,他正對著鏡子整理頭髮,側轉過頭來問我。突然而至的線索令人興奮,接下來我們進行了簡短的溝通,商定下午在縣城的一家茶樓碰面,做更深入的交流。
在茶樓見面的時候,帥哥帶了兩個哥們兒過來,其中一位是自願前往查加部落的藏醫,每年5月至10月在查加部落工作,11月至來年4月在縣城上班。另外一位青年帶著藏式皮帽,顯得很忙,頻繁地起身去外面打手機。令我驚喜的是,就是這個一直沒有機會說話的青年最後竟然同意帶著我去加查,他能講漢語,名字叫多吉。
隨後我瞭解到,多吉的家在瓦須,從地圖上看,這是一個奇怪的孤島,除了一個代表鄉級建制的圓圈,旁邊是大片的空白。但多吉說有路,並且可以從瓦須穿越到查加。
藏族婦女的家務活非常繁重,多吉的媽媽和鄰居去一里外的冰河背水,裝滿水的桶重約50斤
瓦須之路
時間:2008年1月19日
雪後的雀朱拉山豪邁而蒼涼,一條山路蜿蜒而上,看不到任何過客,山谷中的風訴說著沈寂。
JEEP正在翻越去瓦須的必經之路——雀朱拉山口。GPS顯示,海拔4700米,此時已駛離石渠縣城161公里。
前一年冬天的藏地孤旅,兩個月沒有遇到一場雪,但今年這個冬季,到處都面臨著雪災的考驗,我也差點被隨後的幾天幾夜大雪困在瓦須。
還好,雀朱拉山路上的積雪已經被風吹散了一半,翻越埡口的時候,還有精力和多吉探討當地的風俗。石渠草原深處,多為原始遊牧部落,純牧業生產結構。這裡的婚俗還保留著走婚、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等習俗。多吉會漢語會開車人又聰明勤快,經常侍奉當地活佛去北京等大城市,如此英姿俊秀彈一手好曼陀鈴精於跳鍋莊的康巴漢子,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的。
談笑間已翻過雀朱拉山口15公里,車停在一個一二百米寬的河谷中。多吉指著路旁一幢黃色的土石結構的房子說:到家了。
多吉的媽媽澤仁拉姆和哥哥旦正求吉都在家,微笑著迎接我們進屋。這是裡外兩間的房子,外間存放雜物,裡間面積比較大,是起居室兼會客廳,地上居然還鋪著地板革,敞亮而整潔。
白瑪依西從山裡放牧歸來,憂鬱地撫摸著受傷的白馬,他是家裡的支柱,當天家裡還損失了一頭小牦牛。
雪狼
時間:2008年1月23日
這一夜,大風徹夜未曾停歇,在睡夢中偶爾醒來的時候,透過車窗,已經能夠看見天上的星星,這意味著連續兩天的大雪終於告一段落了。
起得晚就直接吃午飯了,在藏區我通常也是一天吃兩餐的。午餐吃了兩個蔥花餅子,還是從玉樹帶過來的。多吉炒了氂牛肉白菜,非常好吃,他的另一個拿手菜是氂牛肉面片湯,美味異常。但多吉的親戚和鄰居又準時來了,糧食供應頓時緊張,所以我吃的不多,儘管多吉一再讓我多吃,以我為先。
兩天兩夜的大雪把前進去查加和後退至217省道的路全部封死,那兩個海拔超過4700米的埡口,已經被大雪嚴嚴地堵瓷實了。面對被困的局面,這兩天幾乎沒有了拍攝的情緒,於是從行李中翻出兩本書來看。
正覺得有些閒極無聊的時候,多吉忽然冒出句話,說鄰居家的一匹馬早晨被狼咬了,樣子很慘。
我大概問清情況,立即放下書和茶杯,從多吉家出來走到自己的JEEP旁,取了相機向齊眉旺姆家走去。兩家離的很近,20米左右。
多吉可能沒想到我對狼咬馬的事情這麼關注。其實從2005年開始,我就已經在內蒙古草原拍攝一個關於野狼的專題了,所以,和狼有關的一切我都有興趣。我以經常行走於內蒙草原和青藏高原的經歷來判斷,高原狼比草原狼更容易發現與接觸,這無疑也拓寬了我尋找狼和靠近狼的思路與視點。
在動物界中,我對馬的瞭解比狼要多些,從小就喜歡觀察馬、畫馬,長大後酷愛騎馬,現在則開始關注馬文化。狼和馬的衝突,只能比人類的時間更長。但狼傷馬的概率確實要遠遠低於牛羊等家畜,因為馬的智慧、勇氣和速度使它成為另一種傑出的動物。
齊眉旺姆家房前,幾個人正圍著一匹馬,那是一匹白馬,因此,它身上的血跡非常醒目。
近前觀察,馬已經被保定了,前後腿被繩索束縛,一個壯漢抓住馬的雙耳控制住馬頭,另有人控制馬尾,還有人安撫著馬。一個神態威嚴的長臉老者在給馬清洗並縫合傷口。
這是一匹白色母馬,它遭受狼重創的部位有前後兩處,嘴部和外生殖器,被狼牙撕裂得血肉模糊,血流不止。儘管馬腹部兩側靠後的位置和腿部也有創傷,但對於強壯的馬體而言,這些傷不是致命的。
事發地點在一條冰河谷,發現時狼已跑遠,屬於小群狼配合作戰,前後夾擊,使白馬首尾不能相顧。而且狼群充分利用了地形,將馬逼迫到冰面,白馬在滑硬的冰面根本無法奔跑逃脫,跌倒是不可避免的。後來我到現場察看,雪地上痕跡紛亂,布滿了斑駁的鮮血,正可謂一片狼藉。
所傷部位完全體現了狼的狡猾與殘忍:馬是靠柔軟靈巧的上嘴唇取食的,白馬上唇的重傷使它無法進食,肛門和外生殖器傷勢嚴重,經腸道可引發內部器官感染。要命的是,排泄器官的撕裂,導致白馬的體內熱量消失極快,每次呼吸,都能聽到排泄孔發出氣體洩露的聲音。在如此嚴酷的氣候里,馬幾乎無法恢復。
我知道,這場持續兩天的大雪,把狼也逼到了瘋狂的邊緣,食物極度缺乏,強迫它把活動範圍向人和家畜逼近。昨天傍晚,這幾戶牧民家所有的狗都向對面的山上狂吠。我和多吉站在門口,向對面的山上張望尋找,有兩只膽大的狗衝上了半山腰,向著一個方向吼叫,多吉說那裡肯定有狼。結果,今天一早,齊眉旺姆家的白馬就遭到了狼的攻擊,而且地點就在她家房後不遠的地方。
給馬療傷的老人是多吉的舅舅,老人名叫昂吉。白馬身上的血跡這時已經被紫色的藥水覆蓋了,療完傷不久,白馬就臥倒在地上了,遭遇狼的攻擊、驚嚇和重傷,馬已虛弱不堪。我試圖餵它餅乾,以增加它的體力,但它拒絕了。多吉告訴我,這馬活不過一個星期。
這是一個異常冰冷的答案,我看著多吉沒有說話,但內心卻有些懷疑,因為中國的內蒙古與青藏高原的馬都是古老品種,以刻苦耐勞、生命力頑強著稱,我以為白馬可以抗過這一劫。
齊眉旺姆和母親回到房裡,在給一頭死去的小氂牛剝皮,它也是這場大雪的殉葬品。而在離她家一公里遠的山上,有另一頭小氂牛也被狼乾掉了。我站在屋裡,想和她們說什麼,但無奈她們一句漢語也不會,而我所知的藏語詞彙也實在是鳳毛麟角,相互間只能笑著說一些對方聽不懂的話。
笑聲過後,透過敞開的門,看著院子裡面向雪山站立的白馬,我在想一個問題:當寒冷隨著黑夜來臨,白馬如何度過漫漫長夜。
夜色越來越濃,環境光的色溫也越來越高,我拍了幾張照片,端起相機眯著眼看回放,比較著像片和真實場景的區別。再抬起頭來,發現白馬的面前依然有個人站著,是一個英武的藏族青年,他是齊眉旺姆的哥哥白馬依西。
白馬依西剛剛從附近的山上放牧回來,他在距離受傷白馬兩米遠的地方無語的站立了一會兒,然後走上前,用手撫摸馬背,查看馬的傷勢。
坦率地說,我對白馬依西很有好感。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外表英武卻不逼人,看人的時候眼神中沒有任何保留,只是他和他的母親、妹妹一樣安於沈默。唯一的區別,就是白馬依西的眼底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種心緒,也許用憂鬱來形容並不確切,但我實在找不出更精准的詞句了。
給白馬依西拍了幾張照片,夜色籠罩了雪山雪原,也籠罩了白馬依西和他的白馬。那個晚上,很晚了,還見到有手電光在受傷白馬的身旁晃動閃爍,我知道,那是白馬依西在照顧傷馬,但他具體採用什麼措施,我不知道。
當地牧民在給白馬療傷
雪中瓦須
時間:2008年1月24日
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車中探起身看白馬。
金色的陽光中,白馬還活著,它站在那裡。更令我高興的是,白馬的身上蓋了羊皮襖,而且受傷最重的後部也用棉布兜上了,這些都是白馬依西忙碌一晚的結果。
白天的某個時候,我在和多吉的閒聊中詢問了白馬依西家的情況,在聆聽多吉講述的同時,我也瞭解了更多瓦須鄉里藏族人以及多吉、白馬一家生活的現狀。
晚上在院子里看月亮,多吉接了個電話,告訴我竹慶寺那邊開始下大雪了,看他比劃的樣子有10公分厚,多吉說雪雲很快就會飄到瓦須來。果然,一場大雪徹夜未停。
一隻草原雕在雪中飛過河谷,連日大雪也影響了它的捕食。
結局無聲:白馬依稀之死
時間:2008年1月26日
將要離開瓦須的時候,白馬已經越來越虛弱了。
它每天早晨拼盡全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讓自己面對雪山,在朝陽中站起來。但它只能半坐在地上支撐片刻,然後便摔倒喘息,長久的平臥。白馬安靜的閉著眼,頭頸緊貼地面像一具潔白的浮雕,似乎在和它眷戀的高原做無聲的告別。很久,等積蓄了些力量,它又掙扎著揚起虛弱的頭顱,再次面向雪山做最後的努力。
站在凜冽的風中,長久地目睹著這個安靜而慘烈的過程,我開始相信了多吉的預言——白馬將不久於世。涅磐如此寂靜。
我曾經想給白馬送葬的,因為藏族人非常尊敬馬,絕對不會吃馬肉,死去的白馬會抬到遠處的河谷去天葬。我想成為抬馬人之一,送白馬最後一程。但今年的雪災來勢凶猛,如果不趁天晴的時候趕路,以後何時能走真的不可預知,而且,如果留下來的理由是等待白馬的死亡,我內心也無法坦蕩地面對。
在一個中午,和多吉在瓦須鄉上的岔路口告別,按他所指的方向,我獨自駕駛越野車駛向一條布滿積雪與冰河的山間小路。憑借四驅技巧小心翼翼的穿越幾十公里後抵達格薩爾王墓,然後繞道浪多,重返217省道,向馬尼干戈前進。多吉臨別前告訴我,他請打卦師占卜了,說我此行將一路平安。
後來,艱險地翻過冰雪中的雀兒山,在德格休整的時候接到了多吉的電話,他說白馬死的那天來了很多禿鷲。
站在雀兒山賓館的院子里,我停下整理車中裝備的雙手,默立著念六字真言為白馬送行,默想著多吉、白馬依西、旦求他們抬著白馬行進在雪原時的情景。白馬一定是安息了,它的靈魂隨兀鷲飄向天國,在那個空間,它也終於可以俯瞰自己的故鄉了,那鋪滿白雪的群山,就像無數匹白馬在大地上迎風奔跑。
一直想給白馬起個名字,就叫白馬依稀吧,和它的主人一個聲音,而它至死都要面對雪山的尊顏也時常依稀浮現在我的眼前。